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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崖  第15页    作者:琼瑶

  是的,刀娃活过来了。睁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看着室内众人,奇怪的问:“爹,娘,你们大家围绕着我干什么?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对着我的脚又吸气又吹气?”

  夏磊笑了。“小家伙!你活了!”他快乐的说,真好!能把一条生命从死亡的手里夺回来,真好!他冲着刀娃直笑。“吸气,是去你的毒,吹气,是为你止痛!”

  “啊哈!”族长大声狂叫,一路喊了出去。“刀娃活了!刀娃活了!”塞薇眩惑的看着夏磊,走上前去,她崇拜的仰着头,十分尊敬的说:“我看到你从太阳里走出来!我知道了!你就是本主神!那时我正在求本主神显灵,你就这样出现了!谢谢你!本主神!”塞薇虔诚的跪伏于地。

  塞薇身后,一大群的白族人全高喊着,纷纷拜伏于地。

  “原来是本主神!”夏磊大惊失色,手忙脚乱的去拉塞薇。

  “喂喂!我不是本主神!我是个汉人,我叫夏磊!不许叫我本主神!什么是本主神,我都弄不清楚!”

  但是,一路的白族人,都兴奋的嚷到街上去了:

  “本主神显灵了!本主神救活了刀娃!本主神来了!他从太阳里走出来了……”夏磊追到门口,张着嘴要解释,但是,围在外面的众白族人,包括赛波在内,都抱着公鸡跪倒于地:

  “谢谢本主神!”大家众口一辞的吼着。

  夏磊愕然呆住,完全不知所措了。

  刀娃第二天就神清气爽,精神百倍了。族长一家太高兴了,为表示他们的欢欣,塞薇带着一群白族少女,向夏磊高歌欢舞着“板凳舞”,接着又把夏磊拖入天井,众白族人围绕着他大唱“迎客调”。夏磊走遍了整个中国,从来没有遇到一个民族,像白族人这样浪漫、热情,会用歌舞来表达他们所有的感情,既不保留,也不做作。他们的舞蹈极有韵律,带着原始的奔放,他们的乐器是唢呐、号角、和羊皮鼓。

  板凳舞是一手拿竹竿,一手拿着小板凳,用竹竿敲击着板凳,越敲越响,越舞越热,唢呐声响亮的配合着,悠扬动听。歌词是这样的:

  “一盏明灯挂高台,凤凰飞去又飞来,

  凤凰飞去多连累,桂花好看路远来!

  一根板凳四条边,双手抬到火龙边,

  有心有意坐板凳,无心无意蹲火边!

  客人来自山那边,主人忙忙抬板凳,

  有心有意坐板凳呀,无心无意蹲火边!”

  唱到后面,大家就把夏磊团团围住,天井中起了一个火堆,所有敲碎了的竹片都丢进了火堆里去烧,熊熊的火映着一张张欢笑的脸。夏磊被簇拥着,按进板凳里,表示客人愿意留下来了。众白族人欢声雷动,羊皮鼓就“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敲击起来了。随着鼓声一起,号角唢呐齐鸣,一群白族青年跃进场中,用雄浑的男音,和少女们有唱有答的歌舞起来:

  “大河涨水小河浑,不知小河有多深?

  丢个石头试深浅,唱首山歌试郎心!

  高崖脚下桂花开,山对山来崖对崖,

  妹是桂花香千里,郎是蜜蜂万里来!”

  鼓乐之声越来越热烈,舞蹈者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歌声更是响彻了云霄:

  “草地相连水相交,依嗨哟!

  今晚相逢非陌生,依呀个依嗨哟!

  郎是细雨从天降,依哟!

  妹是清风就地生噢,依嗨哟!

  结交要学长流水,依呀个依嗨哟!

  莫学露珠一早晨,你我如同板栗树,依哟!

  风吹雨打不动根噢,依嗨哟!”

  鼓声狂敲,白族人欢舞不停,场面如此热烈,如此壮观。夏磊迷惑了。觉得自己整个被这音乐和舞蹈给“鼓舞”了起来,这才明白“鼓舞”二字的意义。他目不暇给的看着那些白族人,感染了这一片腾欢。他笑了。好像从什么魔咒中被释放了,他回到自然,回到原始……身不由己的,他加入了那些白族青年,舞着,跳着,整个人奔放起来,融于歌舞,他似乎在一刹那间,找寻到了那个迷失的真我。他跟着大家唱起来了:“依嗨哟嗨依依嗨哟!你我如同那板栗树,依哟,

  风吹雨打不动根噢,依嗨哟……”

  夏磊就这样在大理住下来了。

  塞薇用无限的喜悦,无尽的崇拜,跟随着夏磊,不厌其烦的向夏磊解释白族人的习惯、风俗、迷信、建筑……并且不厌其烦的教夏磊唱“调子”。因为,白族人的母语是歌,而不是语言。他们无时无地不歌,收获要歌,节庆要歌,交朋友要歌,恋爱要歌……他们把这些歌称为“调子”,不同的场合唱不同的“调子”,他们的孩子从童年起,父母就教他们唱调子。整个白族,有一千多种不同的调子。塞薇笑嘻嘻的告诉夏磊:“我们白族人有一句俗语说:‘一日不唱西山调,生活显得没味道!’”“要命!”夏磊惊叹着:“你们连俗语都是押韵的!我从没有碰到过如此诗意,又如此原始的民族!你们活得那么单纯,却那么快乐!以歌交谈,以舞相聚,简直太浪漫了!要命!我太喜欢这个民族了!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

  “你是我们的本主神,当然会喜欢我们的!”

  夏磊脸色一正。“我已经跟你说了几千几万次了,我不是本主神!”“没关系,没关系!”塞薇仍然一脸的笑。“我们所崇拜的本主神,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形象,而且是‘人神合一’的!你说你不是本主神,我们还是会把你当成本主神来崇拜的!”

  他瞪着塞薇,简直拿她没办法。

  塞薇今年刚满十八岁,是大理出名的小美女,是许多小伙子追求的对象。她眉目分明,五官秀丽,身材圆润,举止轻盈。再加上,她有极好的歌喉,每次唱调子,都唱得人心悦诚服。她是热情的,单纯的,快乐的……完全没有人工雕凿的痕迹。她没念过什么书,对“字”几乎不认识,却能随机应变的押韵唱歌。她是聪明的,机智的,原始的,而且是浪漫的。夏磊常常会情不自禁的拿她和梦凡相比较……梦凡轻灵飘逸,像一片洁白无瑕的白云,塞薇却原始自然,像一朵盛放的芙蓉。梦凡,梦凡。夏磊心中,仍然念念不忘这个名字。梦凡现在已经嫁给天白了吧!说不定已经有孩子了吧!再过几年,就会“绿叶成荫子满枝”了!该把她忘了,忘了。他摔摔头,定睛看塞薇,塞薇绽放着一脸的笑,灿烂如阳光。

  和塞薇在一起的日子里,刀娃总是如影随形般的跟着他们。这十岁大的孩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与活力,不论打鱼时,不论打猎时,总是快快乐乐的唱着歌。对夏磊,他不止是崇拜和佩服,他几乎是“迷恋”他。

  洱海,是大理最大的生活资源,也是最迷人的湖泊。苍山十九峰像十九个壮汉,把温柔如处子的洱海揽在臂弯里。夏磊来大理没多久,就迷上了洱海。和塞薇刀娃,他们三个常常划着一条小船,去洱海捕鱼。洱海中渔产丰富,每次撒网,都会大有收获。这天,刀娃和塞薇,一面捕鱼,一面唱着歌,夏磊一面划船,一面听着歌,真觉得如在天上。

  “什么鱼是春天的鱼?”塞薇唱。

  “白弓鱼是春天的鱼!”刀娃和。

  “什么鱼是夏天的鱼?”塞薇唱。

  “金鲤鱼是夏天的鱼!”刀娃和。

  “什么鱼是秋天的鱼?”塞薇唱。

  “小油鱼是秋天的鱼!”刀娃和。

  “什么鱼是冬天的鱼?”塞薇唱。

  “石鲈鱼是冬天的鱼!”刀娃和。

  “什么鱼是水里的鱼?”塞薇转头看夏磊,用手指着他,要他回答。“比目鱼……是水里的鱼!”夏磊半生不熟的和着。

  “什么鱼是岸上的鱼?”塞薇唱。

  “娃娃鱼是岸上的鱼!”夏磊和。

  刀娃太快乐了,摇头晃脑的看着塞薇和夏磊,嘴里哼着,帮他们配乐打拍子。“什么鱼是石头上的鱼?”

  “大鳄鱼是石头上的鱼!”

  “什么鱼是石缝里的鱼?”

  “三线鸡是石缝里的鱼!”

  “哇哇!”刀娃大叫:“三线鸡不是鱼!你错了!你要受罚!”

  “是呀!”塞薇也笑:“从没听过有鱼叫三线鸡!”

  “不骗你们!”夏磊笑着说:“三线鸡是一种珊瑚礁鱼,生长在大海里,不在洱海里,是盐水鱼,身上有三条银线!”他看到塞薇和刀娃都一脸的不信任,就笑得更深了。“我大学里读植物系,动物科也是必修的!不会骗你们的啦!”

  “植物系?”刀娃挑着眉毛看塞薇。“植物系是什么东西?”

  “是……很有学问就对了!”塞薇笑着答。

  “来来来!”刀娃起哄的。“不要唱鱼了,唱花吧!”

  于是,塞薇又接着唱了下去:

  “什么花是春天的花?”

  “曼陀罗是春天的花!”夏磊接得顺口极了。

  “什么花是夏天的花?”塞薇唱。

  “六月雪是夏天的花!”夏磊和。

  “什么花是秋天的花?”塞薇唱。

  夏磊一时想不起来了,刀娃拚命鼓掌催促,夏磊想了想,冲口而出:“爬墙虎是秋天的花!”

  刀娃和塞薇相对注视,刀娃惊讶的说:

  “爬墙虎?”接着,姐弟二人同时嚷出声:“植物系的,错不了!”就相视大笑。夏磊也大笑了。塞薇故意改词,要刁难夏磊了:

  “什么花是‘四季’的花?”

  夏磊眼珠一转,不慌不忙的接口:

  “塞薇花是四季的花!”

  塞薇一怔,盯着夏磊看,脸红了。刀娃看看塞薇,又看看夏磊,不知道为什么,乐得合不了嘴。小船在一唱一和中,缓缓的靠了岸,刀娃一溜烟就上岸去了。把整个静悄悄的碧野平湖,青山绿水,全留给了塞薇和夏磊。

  塞薇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夏磊,夏磊对这样的眼光十分熟悉,他心中蓦然抽痛,痛得眉头紧锁,他掉头去看远处的云天,云天深处,有另一个女孩的脸,他低头去看洱海的水,水中也有相同的脸。欢乐一下子就离他远去,他低喃的脱口轻呼:“梦凡!”塞薇的笑容隐去,她困惑的注视着夏磊,因夏磊的忧郁而忧郁了。

  第十五章

  这年的夏天,梦华和天蓝结婚了。

  婚礼盛大而隆重,整整热闹了好几天。康家车水马龙,贺客盈门,家中摆了流水席,又请来最好的京戏班子,连唱了好多天的戏。康秉谦自从心眉死了,夏磊走了,就郁郁寡欢,直到梦华的婚礼,这才重新展开了欢颜。

  喜气是有传染性的,这一阵子,连银妞、翠妞、胡嬷嬷都高高兴兴,人人见面,都互道恭喜。但是,梦凡的笑容却越来越少,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她和天白的婚期,仍然迟迟未定。天白已经留在学校,当了助教。梦华和天蓝结婚后,他到康家来的次数更多了,见到梦凡,他总是用最好的态度,最大的涵养,很温柔的问一句:

  “梦凡,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梦凡低头不语,心中辗转呼唤;夏磊,夏磊,你在何方?一去经年,杳无音讯。夏磊,夏磊,你太无情!

  “你知道吗?”天白深深的注视着她。“夏磊说不定已经结婚生子了!”她震动的微颤了一下,依旧低头不语。“好吧!”天白忍耐的,长长的叹了口气。“我说过,我会等你,那怕你要我等你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都会等你!我不催你,但是,请你偶尔也为我想想,好吗?我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你是不是预备让我们的青春,就浪费在等待上面呢?”“天白,你……你不要在我身上……”她想说:“继续浪费下去了!”但她隙说不出口。天白很快的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算了算了!别说!我收回刚刚那些话。梦凡!”他又叹了口长气:“当你准备好了,要做我的新娘的时候,请通知我!”

  梦凡始终没有通知他,转眼间,秋天来了。

  这天,一封来自云南的信,翻山越岭,终于落到了天白手中。天白接信,欢喜欲狂。飞奔到康家,叫出梦凡、梦华、天蓝、康秉谦……大家的头挤在一块儿,抢着看,抢着读,每个人都热泪盈眶,激动莫名。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天白和梦凡:

  我想,在我终于提笔写信的这一刻,你们大概早已成亲,说不定已经有了小天白或小梦凡了!算算日子,别后至今,已经一年八个月零三天了!瞧,我真是一日又一日计算着的!

  自从别后,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们,没有一天不在心里对你们祝福千遍万遍,只是我的行踪无定,始终过着飘泊的日子,所以,也无法定下心来,写信报平安。我离开北京后,先回到东北,看过颓圯倾斜的小木屋,祭过荒烟蔓草的祖坟,也一步步迹过童年的足迹,心中的感触,真非笔墨所能形容,接着,我漂流过大江南北,穿越过无数的大城小镇,终于,终于,我在遥远的云南,一个历史悠久、民风淳朴的小古城——大理,停驻了我的脚步。

  大理,就是唐朝的南诏国,也是“勒墨”族的族人聚居之处,“勒墨”是汉人给他们的名称,事实上,他们自称为“白族”。白族和大理,是一切自然之美的总和!有原始的纯真,有古典的浪漫,我几乎是一到这儿,就为它深深的悸动了!我终于找到了失去的自我,也重新找回生活的目标和生存的价值!天白和梦凡,请你们为我放心,请转告干爹,我那么感激他,给了我教育,让我变成一个有用之身,来为其他的人奉献!我真的感激不尽,回忆我这一生,从东北到北京,由北京到云南,这条路走得实在稀奇——我不能不相信,冥冥中自有神灵的安排!

  目前,我寄居于族长家中,以我多年所学的医理药材和知识,为白族人治病解纷,也经常和他们的“赛波”(汉人称他为“巫师”)辩论斗法,闲暇时,捕鱼打猎,秋收冬藏。这种生活,似乎回到了我十岁以前,只是,童年的我隐居于荒野,难免孤独。现在的我,生活在人群之中,却难免寂寞!是的,寂寞皆因思念而起!思念在北京的每一个亲人,思念你们!

  曾经午夜梦回,狂呼着你们的名字醒来,对着一盏孤灯,久久不能自已。也曾经在酒醉以后,满山遍野,去搜寻你们的身影,徒然让一野的山风,嘲笑自己的颠狂。总之,想你们,非常非常想你们!这种思念,不知何时能了?想我等这样“有缘”,当也不是“无份”之人!有生之年,盼有再见之日!天白、梦凡,千祈珍重!并愿干爹干娘身体健康,梦华、天蓝万事如意�  �

  夏磊敬书,一九二一年七月于云南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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