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这座坟,高寒终于了解到,雪珂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不是幻想了。周氏之墓!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坯黄土,荒荒凉凉的一座坟。葬进去的,是多少血泪与坎坷,多少痛苦与辛酸。直到临终,还抱着无法亲自把小雨点交到雪珂手中的遗憾,以及独生子不知下落的牵挂!周嬷,她走得一定很无奈,很不甘心吧!
高寒跪了下去。“娘,我不能报答您的亲恩,在您的晚年,没有亲身侍奉,还害您为了我,到处飘泊流浪,长年受苦受难,最后客死异乡,我,真是罪该万死呀!娘,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他重重的磕下头去。阿德上前一步,也对着周嬷的坟跪下,拜了几拜。
“老太太!”阿德朗声说:“我想,您在天之灵,一定会告诉少爷,与其悲伤不已,不如化悲哀为力量,去救您的儿媳和孙女儿,以求一家团圆吧!唯有一家团圆,您才会含笑于九泉吧!”高寒被提醒了,看着阿德。
阿德一伸手,扶起了高寒。
“阿德,你说得对!我一定要救出雪珂和小雨点儿,才不辜负了我娘的一片苦心!”
阿德用力的点头。“可是,阿德,”高寒心有余悸的说:“今天差一点被罗至刚逮个正着,不知道雪珂回去,会面对怎样的局面?那罗至刚会刻意跟踪雪珂,显然已经怀疑了雪珂。不瞒你说,阿德,我觉得那罗至刚变化多端,阴沉难测……想到我的妻子,我的女儿,都在他的手里,我真是不寒而栗呀!”
“少爷!”阿德卷了卷袖子。“我们雇一辆马车,四匹快马,埋伏在普宁寺,等他们再上香的时候,我们劫了人就走,如何?”高寒对阿德深深摇头。“就凭你我两个人?大庭广众之下劫人?小兄弟,你毕竟年轻!九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计划周全的出奔,仍然被捉了回来!雪珂说得对,这种错误,一生犯了一次就够了,决不能犯第二次!”高寒仰首看天,天上,彩霞满天,半轮落日。高寒俯首看地,地上落叶片片,一堆荒冢。娘啊!他心中辗转呼号,如果您当初不进颐王府,整个故事都不会发生了!但是,他心中一凛:娘啊,即使为了这段感情,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我对于认识雪珂,仍然终身不悔!
颐王府?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王爷,福晋,他们曾经怎样残酷的扼杀了一段感情,造成今日的局面!或者,或者……他心中翻腾汹涌着一句话:解铃还是系铃人!解铃还是系铃人!解铃还是系铃人!解铃还是系铃人……
“阿德!”他精神一振。“明天一早,就备好马车,我们去一趟北京,我要再访颐亲王府!”
阿德重重的点头。
第九章
王爷和福晋,是三天以后,赶到承德的。
对他们两位老人家来说,高寒带来的故事,简直不可思议,周嬷已逝,小雨点在罗家当丫头,雪珂身陷水深火热中,求救无门!而雪珂与亚蒙,居然又见了面,居然旧情复炽,居然坚持那个在大佛寺有“菩萨作证,天地为鉴”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荒唐!王爷乍听之下的愤怒,却被高寒一大篇激昂慷慨的言论给击倒了。
“你责备我不该再去搅乱雪珂的生活!你可曾责备过你自己?就因为你的固执,你的面子,你的门第观念,你制造了人间最大的悲剧!你让一对真心相爱的人失去幸福,天天活在绝望中!你让一对母子硬生生被拆散,最后竟演变成一生一世也挽不回的遗憾!你还可以制造一对怨偶,从新婚之夜开始,整个婚姻就陷入地狱!最悲惨的是,一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孩,差点送命在你手里!侥幸逃过一劫,整个过程中,没有父母的呵护,尝尽世间冷暖,历尽沧桑,最后却陷身在亲生母亲的家里当丫头,母女相对竟不能相认,让那个心碎的母亲,眼睁睁看着那只有八岁大的女儿,受尽鞭笞折磨……你的一念之差,制造了这么多这么多的悲剧,制造了这么巨大的伤痛,你于心何忍?事到如今,你还不想伸出你的援手,来挽救可能发生的,更大的悲剧?你还忍心责备我,不该去扰乱雪珂那悲惨的,根本不算是‘生活’的‘生活’!王爷,你于心何忍,雪珂,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小雨点,毕竟是你的外孙女!你就预备让她们痛苦一生一世,永劫不复吗?”王爷被击倒了,他被彻彻底底的击倒了。瞪视着高寒,他不相信的自问着,这个情有独钟,永不放弃的男人,这个谈吐不凡,咄咄逼人的男人,就是自己下令充军到新疆去采煤的人吗?就是自己从雪珂身边硬生生拆散的人吗?老天!如果他所说的事句句属实,雪珂和小雨点,现在岂不是正在人间最残酷的炼狱里煎着,烤着?
王爷还来不及从激动中苏醒,福晋早已泪流满面,拉着王爷的胳膊,哭着说:“我们快去承德吧!我们快去看看雪珂,还有那个小雨点儿吧!”于是,王爷,福晋和高寒兼程赶来了承德。一路上,三人第一次这样推心置腹,消除成见的谈话,他们把可能面对的局面,需要保密的事情,希望达到的目的……全都一一分析过了。王爷也对高寒坦白的说了几句话:
“正如你所说,我已经不是王爷了!罗家对我,早就没有丝毫的忌讳了。我现在去罗家,主要是观察一下雪珂和小雨点的处境。到底我能救她们到什么程度,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把握!”“反正,我会在寒玉楼,等你们的消息!”高寒诚挚的说:“最起码,你们是我和雪珂之间,唯一的一条线了!”
高寒去北京的三天中,至刚并没有闲着。他已经约略打听出寒玉楼的底细。高寒,来自江南,是某钜商的独生儿子;专做古董玉器的买卖,第一次来承德,主要是想搜购王族遗物,最后竟开设了这家“寒玉楼”,店面开张,才不过一个月!至于高寒和亚蒙间的关系,罗至刚就是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查出,何况,他连想都没有往这条路上去想过。他打听出来的这一切,使他在纳闷之余,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总不能因为寒玉楼的主人仪表不凡,就给雪珂乱扣帽子!这么说来,买鸡血石很可能是真话,如果冤枉了雪珂,岂不是弄巧成拙!但是,罗至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觉得心里充满了疑虑,对这个高寒,充满了敌意与戒心。寒玉楼!寒玉楼!寒玉楼……这“寒”“玉”两个字,就让人心里起疙瘩!高寒名字里有个“寒”字,偏偏雪珂名字里暗嵌了一个“玉”!这种招牌,就犯了罗至刚的大忌,总有一天,要摘下这块招牌。
王爷和福晋抵达罗家的那一刻,至刚正忙着和承德市的官员吃饭,打听这寒玉楼的开张手续,是否齐全,因而,他不在家。那已经是晚餐时间了,老闵一路通报着喊进大院里面去:“老太太,少奶奶,王爷和福晋来了!”
罗老太实在太意外了,这王爷和福晋,几年都没来过承德,怎么今天突然来了?等到罗老太迎到大厅,就更加意外了,原来王爷的亲信李标、赵飞等四个好手,也都随行而来。王爷还是维持着王府的规矩,出一次门,依然劳师动众。
“哎哟!真是意外,你们要来,怎不预先捎个信儿,也让我准备准备!”老太太一面嚷着,一面回头大声吩咐:“老闵,赶快给李标、赵飞他们准备房间和酒菜,冯妈!冯妈,通知厨房,做几个好菜,王爷爱吃烤鸭,去烤一只来!香菱、蓝儿、绿漪……去把客房布置起来……”
“好了好了,亲家母,”王爷一叠连声的说:“不要客套了,自家人嘛,随便住几天就回去的!咱们因为许久不曾收到雪珂的信,着实有点想念她,所以,临时起意,说来就来了!”
正说着,雪珂和翡翠已飞奔而来。雪珂一见王爷和福晋,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眼眶立刻就湿润了。碍于老太太在场,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她颤抖的握住了福晋的手,悲喜交加的喊着:“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王爷很快的看了雪珂一眼,如此消瘦,如此憔悴,下巴尖尖的,面庞瘦瘦的,脸色白白的,身子摇摇晃晃的,那含泪欲诉的眼神,几乎是痛楚而狂乱的。王爷只扫了一眼,心中已因怜惜而绞痛起来。至于福晋,泪水已迅速的冲进了眼眶,紧搂着雪珂,她无法压抑的痛喊了一声:
“雪珂啊!娘想死你了!”
“娘!”雪珂喉中哽着,声音呜咽着,心中澎湃汹涌着,有多少事,有多少话想和福晋说呀!真没料到,爹娘会在此时来访,难道父母儿女间,竟有灵犀一点!父母已体会出她的走投无路和悲惨处境了吗?“娘!”她再喊,哀切而狂热的瞅着福晋:“你们来了,真好,真好!我也……好想好想你们呀!”
老太太看着,真是一肚子气!这算什么样子?好像罗家虐待了这个媳妇似的!就算罗家虐待了她,这样的媳妇,王爷还希望罗家把她当观音供起来吗?
“嗯哼!”老太太冷哼了一声。“我说王爷啊,”她尖着嗓子。“你们应该常常来看望雪珂才是,免得我们罗家对她有照顾不周之处!你们常来,雪珂也有个地方诉诉委屈,是不是呀!”“好说好说!”王爷急忙打着哈哈,强忍心中的一团怒气,他四面张望:“怎么不见至刚?”
“出门干活呀!”老太太接口:“时代不同□,不能像以前那样靠祖宗过日子,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也只会吃饭,这么一大家子要养呀,总是辛苦得很!”
王爷不好再接口,幸而不久,就开起饭来。大家吃了一顿食不下咽的饭,席中,都是老太太的话;少不了夹枪带棒,数落着雪珂的不是,数落着生活的困难,偶尔,也不忘赞美嘉珊两句,表示:这才是真正的媳妇!又忙着给玉麟布菜,表示:孙子也不是雪珂生的……好不容易,这餐饭总算结束了。好不容易,雪珂和翡翠,侍候着王爷福晋,住进客房。好不容易,等到香菱、冯妈、绿漪、蓝儿……等一干丫环仆妇都已退去,不见踪影。翡翠就把房门一关,又拴好窗户,退到门边说:“王爷、福晋、格格!你们有话快说,我站在门边把风!”
福晋一反手,就抓紧了雪珂,迫不及待的问:
“小雨点儿呢?怎么没见着什么八岁大的小丫头?”“你们怎么知道小雨点?”雪珂惊愕极了。
“听着!”王爷低声说:“亚蒙去北京找了我们,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了!所以,关于周嬷,关于小雨点,关于你们……我们统统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雪珂恍然大悟。就知道亚蒙会想办法的,就知道他不会耽误时间的!去北京找王爷,亚蒙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能说动守旧的王爷亲自来承德!她凝视王爷,或者,情之所至,金石为开?“爹,娘!”雪珂眼泪一掉,声音激动。“你们……没有生我的气吗?你们从北京来,是来支持我的吗?”
王爷沉重的望着雪珂。
“雪珂啊,你必须坦白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雪珂对着父母,直挺挺的跪下了。
“爹,娘!请你们为我做主,这个婚烟,当初是你们给我套上去的,现在,请为我取下来吧!”“怎么取?怎么取?”王爷纷乱的问:“已经做了八年罗家少奶奶,怎么可能再恢复自由之身?”“可以的!爹!”雪珂急切的说:“现在是民国了,许多妇女都在追求婚姻平等权!有结婚,也有离婚!我和至刚,一开始就错了,我不该嫁他的!现在,爹,娘!你们帮我……我不能再和亚蒙‘私奔’,我要名正言顺的和他过日子,我只有一条路,和至刚分得清清楚楚,我要正式和他离婚!”
王爷沉吟不语,福晋忍不住喊出声:
“王爷,这是咱们唯一的女儿啊!”
王爷抬眼看雪珂,悲哀的说:“你这些道理,你这些要求,亚蒙已经都对我说了!你们真让我好为难呀!这‘离婚’二字,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在我的观念里,根本没有离婚这回事!现在,你让我怎么开得出口,去向罗家提离婚?那罗至刚虽然凶了一点,跋扈一点,但,并没有虐待你呀!”“爹!你要想办法!”雪珂眼神中,有绝望中最后的期望。“我现在顾不得是非对错,顾不得传统道德,我只知道,当我和亚蒙重逢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经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在完全被时空阻绝,生死都两茫茫的情况下,结果一见面,感觉竟是那么强烈!原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心,可是我对亚蒙的心是不死的呀!这份爱和我生命原来是并存的!九年来,朝夕期望,就是期望有再见面的一天!如今真的相见了,这个震撼,震出了九年来的魂牵梦萦,刻骨思念,也震出了我埋在心底所有的感情!”雪珂一口气诉说着,泪珠已沿颊滴滴滚落。“特别是,发现小雨点这个秘密,骤然间,我的丈夫、我的女儿都在我的身边,我不能认,却要认至刚为我的丈夫,认小雨点为丫头,这多么残忍呀!爹,娘,为我的处境想想看,为我的心情想想看吧!”
“孩子,”王爷终于逼出了泪。“我懂了!你的心意是如此坚决,这一番肺腑之言,句句辛酸,道尽了你这九年来,为情痴苦的心境,我不得不承认,你感动了我!好吧!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你从这个婚姻的桎梏里解救出来!我们会尽力而为的!现在,你能不能赶快把那个小雨点儿,带给我们看一看呢!”“对呀!”福晋拭去泪水。“我们简直等不及的要见她呀!”她伸手,扶起了雪珂。雪珂回头喊:“翡翠!”“是!”翡翠了解的,打开门,四望无人,匆匆去了。
“等会儿小雨点来了……”雪珂迟疑的说。
“我们知道!”福晋急急接口:“我们不会露出破绽的!这中间的利害,我们比你还清楚!”
这样,小雨点终于来到王爷和福晋面前了,见到了她这一生中,第一次见到的外公外婆。
她必恭必敬,小心翼翼的,怯生生的请了一个安。
“王爷万福!福晋万福!”
王爷和福晋都呆住了,目不转睛的看着小雨点,两人都震动得无以复加。这眉,这眼,这鼻子,这小嘴,这神韵……根本就是童年的雪珂呀!如果这孩子是送到王府来当丫头,大概早就真相大白了。雪珂一见父母的表情,心中已经了然,不禁又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