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点儿忘了规矩,请王爷福晋不要生气!小雨点给王爷福晋磕头!”这一磕头不打紧,磕得福晋满脸的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走上前去,拉起那小小的身子,就紧搂于怀。
“小雨点啊,你受委屈了!”她低低喃喃的说。
“福晋!”翡翠过来,请了个安,提醒的说:“小雨点还要去干活儿,不能多耽搁了!”
福晋万分不舍的放开小雨点。
“干活儿?”她惊愕的问:“这么晚了,还干活儿吗?”
“冯妈给了她一排十几个桐油灯罩,”翡翠说:“限定明天早上以前要擦完……”“那……怎么行?”雪珂一急。
“格格放心!”翡翠说:“我这就帮她去擦!”
翡翠拉着小雨点,急急的去了。
房门一合上,王爷就郑重的看着雪珂: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会尽快提出离婚的要求,解救你和小雨点儿!”至刚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了。
“什么?王爷和福晋来了?”他脚步不稳的,直闯入客房。“真是稀客呀!”他大呼小叫的说:“爹娘怎么心血来潮,到承德来了?”他瞪了雪珂一眼,见雪珂双目红肿,气已不打一处来。“怎么,”他尖声问:“才见到你爹娘,就来不及的哭诉了?哭些什么,诉些什么,赶快说来给我听听!”
王爷怒瞪了至刚一眼。
“看来,你今晚已经喝醉了!明天,我要和你好好的谈一谈!”“不醉不醉!”至刚嚣张的叫嚷着:“我随时可以跟你们谈一谈!看样子,”他的眼光,满房间一扫。“你们已经开过家庭会议了!怎样呢?难道你们对我这个女婿还有什么不满意吗?”他一伸手,把手搭在王爷肩上。“雪珂告了我什么状?不许她出门是吗?您一定明白,良家妇女是不随便出门的!雪珂就是因为您当初太过纵容,才差一点身败名裂,幸好你们遇到我,能忍的忍,不能忍的也忍,才保全了她的名声……”王爷越听越怒,脸上早已青一阵白一阵,甩开了至刚的手,他怒声的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态度?”至刚脸色一沉,收起了嘻皮笑脸,爆发的大吼:“我的态度还不够好吗?八年来,我忍受的耻辱,是你王爷受过的吗?忍过的吗?从八年前新婚之夜开始,我已经把你们看扁了!什么王爷福晋,什么岳父岳母……呸!都是骗子!我喊你们一声爹娘,那是抬举你们!你们居然还在这儿不清不楚,自以为有什么份量,想要教训我,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雪珂受不了了,她对至刚哀恳的喊着:
“够了!够了!是我对不起你,请不要羞辱我的父母……”王爷已经气得浑身颤抖,不住喘着气。
“好!什么难听的话,都让你说尽了!”王爷咬牙切齿的说:“我们也不必把话压到明天再说,现在就说了,既然你轻视雪珂到这种地步,大家不如离婚算了!”
“对!”福晋愤慨的接口。“既然决裂到这个地步,我们实在看不出,这个婚姻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要为雪珂做主离婚!”
“哈!离婚!”罗老太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此时,忍不住大声说:“好新鲜的名词!原来王爷福晋难得登门,竟是为了谈离婚而来!我不懂什么叫离婚,想必就是一拍两散,以后各过各的日子,互不相涉吧!好极了!我们还求之不得呢!至刚,这种痛苦的日子正好做个结束,现在双方家长都齐了,就‘离婚’吧!”至刚一下子呆住了。他看看王爷福晋,看看罗老太,再看雪珂。“雪珂,”他冷冰冰的说:“你的意思呢?”
“求你……”雪珂颤声说:“离了吧!对你对我,不都是一种解脱吗?”至刚死死的盯着雪珂,一言不发。
“好了!”罗老太威严的说:“结婚要三媒六聘,离婚要什么我们不知道……”“什么都不要了!”王爷冷然说:“彼此写个互不相涉的字据就可以了!写完,我就带雪珂走!”
“好极了!”罗老太更加积极:“香菱,去拿纸笔!”
“是!”香菱应着。“慢着!”罗至刚忽然大声说,眼光阴沉沉的扫视众人,一个字一个字的吐了出来:“我不离!”
大家全体怔住,呆看着至刚。
至刚一脸的坚决,再扫了众人一眼。
“是你们的错误,把我和雪珂这一对冤家,锁在一起!既然已经被你们锁住,我就要跟她锁一辈子,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笔帐,我和她要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的算下去!”他走到雪珂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咬牙说:“三天前,你在给我买鸡血石,三天后,你要离婚,我真希望能挖出你的心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说完,他把她用力摔开,掉头而去。
满屋子人仍然呆怔着。
第十章
至刚瑟缩在嘉珊的房里,把自己整个蜷缩在一张躺椅中,像是负伤的野兽般蛰伏着,动也不动。他不说话,不睡觉,不吃东西。眼睛大大的睁着,看着曙色渐渐的,渐渐的染白了窗纸。嘉珊嫁到罗家来已经六年了,六年中,她看得多,听得多,想得多,只有说得少。对至刚,她有种深深沉沉的爱,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是她儿子的父亲,是她终身不变的倚赖。她是旧式社会中,保有一切传统美德的那种女子。她尊重老太太,尊重雪珂,尊重至刚……连家里的管家冯妈、老闵……她都有一份尊重。如此尊重每一个人,她几乎是谦卑的,谦卑得往往不受注意。但是,嘉珊并不愚昧,她内心,纤细如发,温柔如丝。六年来,她已经看得太多,懂得太多。
一场离婚闹得惊天动地,丫环仆妇都在窃窃私语。嘉珊虽不在现场,香菱已经把前后经过都说了。嘉珊注视着至刚,看他那样一个大男人,竟把自己蜷缩在躺椅中,用手无助的扯着头发。她几乎看到了他的内心,那颗负伤沉重的心,流着血,上面全是伤口。最悲哀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缝合自己的伤口。因为他那么忙于遮掩自己的伤,忙于张牙舞爪的喊:“我没有受伤!我太坚强了!没有人能打得倒我,只有我去打击别人……”看到他这种样子,嘉珊实在充满了怜惜之情。
天色已经亮了,一夜无眠折腾得至刚形容憔悴。嘉珊捧来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又拿来一盘包子。
“愿不愿意吃点东西?”
至刚怒瞪了嘉珊一眼,一伸手,想把小几上的碗碗盘盘扫到地上去,嘉珊机警的拦住,双手接住了他挥舞的那只手,沉声说:“迁怒到那些盘子杯子上去,是没什么道理的!”
“你少管我!”他阴蛰的低吼着。
嘉珊凝视至刚,再也忍不住,她仆过去,半跪在他面前,紧握他的双手,她恳切而真挚的说:
“你这么深切的爱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至刚像挨了重重一棒,整个身子都从椅子里弹了出来。他脸色惨白,眼神狂乱,激动得无以复加,他摇着嘉珊,爆炸似的吼着叫着:“我怎么会爱她?我恨她!恨死了她!我从没有爱过她!只有恨,恨,恨,恨,恨……恨不得捏碎她,杀了她,毁了她……”“哦,不是的!”嘉珊热烈的喊:“你恨的并不是她,而是你征服不了她!你对她充满了嫉妒,充满了怀疑,你花很多时间观察她,刺探她……那实在因为你心底,太在乎她,太要她的缘故!我不知道你们的婚姻,怎么会弄到今天的地步?我却看你一直在做相反的事!明明深刻的爱着她,却总是在伤害她……”“没有,没有,没有……”至刚凄厉的嚷着:“我不爱她,我绝对不爱她!我怎会爱一个心里根本没有我的女人!不可能的!你说这种话,对我是个侮辱……”
她又去抓回了他在空中挥舞的双手,热切的盯着他。
“不!不!你爱她!你拚命压抑,越压抑就变得越强烈!你最大的痛苦是她不爱你!但是,你用暴力,你用凶狠,你用无数比刀还锐利的言辞,不断不断的去伤她,把她伤害得遍体鳞伤,于是,她排斥你、怕你、躲你……她越躲越远,你就越来越生气。一生气,你就丧失理智,想尽办法去折磨她,事实上,你在伤害她的同时,你更深的伤害了自己!当她遍体鳞伤的时候,你自己也遍体鳞伤……这是不对的!至刚,至刚!如果你爱雪珂,要让她知道,要让她能体会,你需要付出的,是包容,宠爱,怜借和体贴!只有用这种方式,你才能得到一个女人的心!”至刚听得胆战心惊,会吗?是吗?自己早已不知不觉的爱上了雪珂,所以才变得这般暴躁易怒?这般痛苦?这般无助?这般提不起又放不下?是啊,雪珂,她牵引着他内心深处,每一根神经,忽悲忽怒,嫉妒如狂!是啊,雪珂!她不知何时开始,已攻占了他整个心灵的堡垒。
他痛楚的埋进躺椅里,痛楚的用手抱住头。
“嘉珊,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不吃醋,难道你不想独占我的感情?”“我想的!”她坦白的说:“但是,我一嫁进来就知道是二房,我不想去侵犯别人的地盘。再说,我是那么爱你,你的健康和快乐,对我比什么都重要!我不要一个遍体鳞伤的丈夫!”至刚震动了,抬起眼睛,他不禁注视起嘉珊来。嘉珊的眼光,真挚温柔,盈盈如水。他心中一动,嘉珊,她实在是很美丽的!这天早上,王爷、福晋和罗老太也作了一番恳谈。自从离婚之议一起,罗老太忽然像是拨开了浓雾,见到了阳光一般,发现雪珂和至刚这个死结,实在可以轻易打开的。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大学生天天游行,举着牌子要求男女平等,结了婚也可以离婚,九年前顾虑的一切问题,早已随着时间淡化了。于是,离婚,这两个字就深刻在罗老太的心中了,只要离了婚,就再也不需要面对雪珂的耻辱,和至刚的剑拔弩张了!虽然对罗家来说,还是吃亏的,但,总比有个成天吵吵闹闹的家庭来得好。于是,王爷、福晋和罗老太太把至刚找进房里,第二度和他谈“离婚”。王爷已经平静了,他沉重的看着至刚,几乎是带着歉意的说:“至刚,此时此刻,我愿意抛开我的自尊和身分,仅仅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来对你说话!当年,我以欺瞒的方式让雪珂嫁给你,对你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致使你怨恨至今,心里对我没有丝毫尊敬,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的确没有资格来教训你什么,我希望你了解的是,昨天之所以提出离婚,完全与情绪无关,那不是一时气话,而是正视到这个婚姻,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
至刚静静的听着,一语不发。
“真的,”福晋接了口。“我们也不乐见你们分手,可是,雪珂真的很痛苦。我看嘉珊贤慧美丽,你们又有了玉麟,何不放了雪珂,扶正嘉珊,不是皆大欢喜吗?”
“至刚,你心里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吧!我的意思,这次和王爷福晋,倒是不谋而合!”罗老太盯住了至刚。“你和雪珂,吵吵闹闹了八年,经常弄得全家鸡犬不宁,也实在该做个结束了!你不要再固执了,今天咱们三位老人家,同心合力,目标一致。他们要挽救女儿,我要挽救儿子!你就体会我们的心,答应离婚吧!”
至刚抬起头来,脸色苍白而憔悴,眼睛里,盛满了一种深刻的悲痛。他看看王爷,看看福晋,看看罗老太。他的眼光在三人间逡巡,最后停在王爷的脸上。他咽了口气,终于低沉的,真挚的开了口:“我恳求你们三位老人家,求你们别再逼我离婚,我……我为我昨天的言行道歉,也为我过去多年来,种仲恶劣的态度道歉,我知道没法要你们马上相信我,但最少,你们可以给我一个机会……”罗老太忍不住霍然站起:
“你在说些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要离婚!”至刚定定的说:“不是耍狠,也不是报复,而是因为……我不能失去雪珂,我爱她!”
此语一出,三位老人家全体变色,惊愕得目瞪口呆。
“你……”罗老太紧盯着至刚,完全不相信的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至刚直视着母亲,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
“我爱雪珂!”罗老太跌进椅子里,半晌都不能动弹。然后,实在不能承受,她猛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大怒的说:
“胡说!不可能的!你为什么要捏造这样的谎言?为什么?”
“我不管你们相不相信!”至刚激动的轮流着看着三人。“我只能说,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在你们面前说出我心底的秘密。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要告诉我说你们不能理解!是你们主宰了我和雪珂的命运,我们被动的结合,又被迫一起生活,然后最悲哀的是,我竟然爱上了她!今天,我逼不得已,坦白道出我的心事!在你们为着各自立场,对我软硬兼施的时候,或者现在该停一停,正视一下我的悲哀,对我公平一点吧!”至刚说到最后,眼中已浮现泪光,他咬咬牙,迅速起身,就夺门而去了。室内的王爷、福晋、罗老太都深受震撼,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来。这是雪珂想都想不到的情况。
她不能置信的看着王爷和福晋,近乎神经质的抓着福晋的手,摇着她,悲切的看着她。
“他爱我?他怎么可能爱我呢?对这个还没过门,就已经对他不忠实的妻子,他恨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爱呢?这八年来,如果他对我有爱,我怎会感觉不到?爹、娘!你们不要被他骗了,不要被他说服了!这一定是个诡计,是个手段……他不愿放过我,他昨晚就说了,他要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和我算帐,他要慢慢的折腾我,把我一点一滴的侵蚀殆尽!我告诉你们,这些年来,我就是这样过的!我不是一个妻子,我只是一个囚犯!他闲来无事,就折磨我,讽刺我。看我受苦,是他的一大乐事!他说他不能失去我,只是不能失去一个羞辱的对象而已!爹,娘,你们要救我!你们真的要救我呀!”
“雪珂,你冷静一点!”福晋握住雪珂,深深看着她,十分困惑的说:“说不定,是你误会了他,因为打从一开始,你心里就另有其人,你从没有给过至刚爱你的机会,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