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实在非常震动,原来这本已十分成功的杂志,是如此艰辛创办的。假若没有过人的热情和毅力,大概早就收兵了吧!怪不得年纪尚轻的鑫涛,已经“早生华发”了。然后,我们又谈到《皇冠》杂志的现状,说也不信,这本杂志已发行了快十年,仍然非常艰苦,由于利润太少,始终都是“惨澹经营”。鑫涛手下,只有一个职员,厚厚的一本杂志,从看稿、编辑、美工、印刷,到校对,他样样都要做。说着说着,他就笑了起来:“真不容易,现在已熬到第九年,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琼瑶!或者,皇冠是真的要起飞了!”
很大的恭维,我笑了,满怀温暖。那一夜,真是很温馨的一夜。第二天,我就乘火车回高雄,鑫涛仍然到火车站来送我。我上了车,他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牛皮纸口袋,说:
“一点小礼物,回家以后再拆!”
我拿起来,沉甸甸的,像是一本大开本的书。我收下了,一路都没有拆封。回到家里,庆筠迎了过来,满脸困惑的对我说:“嗒!好奇怪的事,有人送来一架落地电唱收音机!不知道是不是送错了地址!”我奔过去一看,好豪华的一架落地电唱机,四声道身历声的,简直太奢侈了!自从我的小破收音机被小偷偷掉以后,我就和音乐绝缘了。此时看到电唱机,实在惊讶极了。电唱机上没名片,没卡片,什么都没有。我突然想起鑫涛给我的牛皮纸口袋,匆匆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叠唱片,有柴可夫斯基,有贝多芬,有史特拉文斯基和莫札特!我翻弄着唱片,一张小纸条掉下来,鑫涛那天马行空的“草书”,草草的写着:
“知道你写作的辛劳后,深觉惭愧,稿费一直算得不高,因《皇冠》也撑持得相当辛苦。一架落地电唱机,是从闲谈中,得知你们家庭中所需要的,请看在特意让高雄朋友代劳的一片苦心中,笑纳吧!”
我衷心感动,不止为了唱机,还有我手中的唱片,如此细心的安排,实在是个有心人。(事隔多年以后,我笑着问鑫涛:“第一次见面就煞费苦心的送唱片,送唱机,有没有心怀不轨呀?”鑫涛正色回答:“别冤枉了好人!知道你写作得那么艰苦,觉得太抱歉了,想补偿你一些稿费,又怕伤了你的自尊。后来听你说不喜欢热门音乐,比较爱古典音乐,我才好不容易,想出送唱机的点子!”然后,他又笑笑说:“虽然没有‘心怀不轨’,倒的确是‘用心良苦’呢!”)
就这样,我们家里有了唱机,我可以一边写作,一边听音乐,写作时不再那么孤单了。我也有了冰箱,可以一星期买一次菜,节省了不少时间。《皇冠》和《联副》的稿费加起来,已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眼看生活的困窘,即将成为过去。但是,庆筠的落寞和失意,却与日俱增。我越忙于写作,他就越孤寂,我的稿子发表出来,他不再有笑意。一天,他苦恼的凝视着我,说:“我应该到‘清水’去的!”
“清水”是台中附近的一个穷乡僻壤,庆筠在刚到铝业公司上班未久时,忽然想转行去教书,“清水”有个中学给了他聘书。他认为,“隐居”到“清水”,可以逃掉都市里的诱惑,可以埋头写作,那么他就能写出不朽名着。这个“去清水”的决定,被我推翻了,我不肯跟着他一再搬家,也不认为“写作”与“清水”有什么大关系。再有,铝业公司待遇好,“清水”待遇低,也是我考虑的一大因素。自从推翻去“清水”的决定后,庆筠每当最失意时,就会提到“清水”。
“只有到‘清水’才能写作吗?”我问他。“那么,你就去吧!这次我不拦你了!”“你已经‘拦’过了!”他忧郁的说:“你拦住了我,然后你自己可以平稳的走下去!我给了你一个写作环境,你却从来不给我写作环境!”他紧紧的盯着我,沉痛极了。“你现在已经得意了,报纸、杂志,大家抢着要你的稿子,可是,我呢?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呢?”
他悲怆的说着,落寞的,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那夜,我抱着儿子,对着窗外黑暗的穹苍,做了一个最后的决定:我要放掉庆筠,我要给他自由,我要让他从家庭的束缚里解脱出来!我再也不要拖累他,不止我不要,儿子也不要!如果没有我和小庆的羁绊,说不定他还有很灿烂的一片天空!
第十六章 1964年,离婚·写作·出书
一九六四年,我的生活全然改变。
那一年,父亲受聘于南洋大学,到新加坡去教书了。母亲带着妹妹,仍住在那栋日式小屋内。尽管,大部分日式小屋都在拆除,改建高楼大厦,师大的这批日式宿舍,仍然维持着原状。我和庆筠,在几百次几千次的争吵讨论,痛苦挣扎,流泪伤心……之后,两人都比较理性了,终于发现我们婚姻中最大的问题,不是赌,不是穷,不是爱得不够深。这些都可以纠正,都可以克服,我们真正克服不了的问题,是我们的写作。夫妻二人,从事同一样事业,潜意识中,仍然有竞争。庆筠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是正统科班出身,他一直自视比我强。但是,今日的社会以成败论英雄,写得再好,只有自己看是没有用的。他很迷惑,继而迷失。他无法在我面前掩饰他的痛苦,他更做不到以我为荣。可怜的我,可怜的庆筠,我们因有“共同兴趣”而结合,最后,却因这“共同兴趣”而分手。正像庆筠说的,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一对最最平凡的凡人!那年,我和庆筠分居了一段时间。我带着儿子,搬到台北去住。房子在敦化北路一条巷子里。是两层楼,楼上有三间房间,楼下是客厅餐厅和厨房,前面后面,都有小小的院子。这房子对我来说,实在太豪华了。初搬进去,我非常不安,算算房租,尤其不安,虽然房东算得很便宜,对我仍然是笔大数字。搬进去第一天,鑫涛来看我们,见我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在客厅中一站,用极肯定、极权威的语气说:
“你负担得起!只要你不停下你的笔来,你就负担得起!不止负担得起这栋房子的房租,你将来还会拥有一个你想像都想像不到的世界!”他盯着我,稳稳的、笃定的加了一句:“可是,你要让你的才华,发挥到极致,绝不能让它睡着了!”
鑫涛这人,实在奇怪极了。我一生没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他浑身都是“力量”,好像用都用不完。他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他思想积极,想做就立刻付诸实行。他不止对自己的事坚定果决,连带对朋友的事也坚定果决。我们刚搬到台北,他对庆筠说:“你不必回铝业公司上班了。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到报社去当编译,报社的上班时间是晚上,你有整天的时间可以去写作。另外一条路,是你暂时放弃写作,去从事翻译,翻译需要中英文都好,你是难得的人才!”
庆筠两条路都没有走。关于第一条路,他说:
“听起来很不错,可是,我不要靠你的关系进报社,我要靠我自己!”至于第二条路,庆筠简直有些生气。
“翻译是一种再创作,再创作和创作怎能相比?难道你属于创作人才,而我只配去翻译吗?”
两条路都堵死。而我已不眠不休的开始写《几度夕阳红》。庆筠看我写得头都不抬,他一咬牙,决定回铝业公司。我对他说:“我们暂时分开,你愿意去清水也好,去兰屿也好,去绿岛也好……你去打你的天下,不要让我和孩子再来拖累你,天下打完了,或者你不想打了,回来,我还在这儿等你!”
庆筠也是个奇怪的人,他回到高雄,居然没去清水、兰屿或深山大庙,居然不找一个地方去从事他心心念念的写作,他仍然留在铝业公司上班,这一上,就上了一辈子。前些年,才从铝业公司调到经济部。他一脚走进公务员的圈子,就再也没有跨出来。我和庆筠拖到那年夏天,两人都觉得累了,情虽未了,而缘分已尽,为了让彼此都有更大的自由去飞翔,我们终于到律师楼,去签了字,协议离婚。小庆给了我,从此,小庆就跟着我姓陈,称呼我的父母为“爷爷、奶奶”,他从出生,就在陈家,似乎注定是陈家的孩子。
刚离婚那段日子,我情绪低落。觉得我这一生,似乎做什么都做不好。既不能成为好女儿,又不能成为好妻子。回忆这五年的婚姻生活,我实在有太多太多的错误。离婚,是结束两个人的悲剧。我虽然有这种观念,真正离婚后,却感到无限的惆怅。毕竟,庆筠和我做了五年夫妻,毕竟,他是我儿子的父亲呀!好一阵子,我无法写作。对着稿纸,会忽然悲从中来,抱着儿子,也会情不自禁的悄然落泪。这种情绪,无法让任何人了解。伤情之余,交稿的速度很慢,那时,《几度夕阳红》已在《皇冠》上连载,这是我第一次“边写边登”。《皇冠》登我这篇小说,为了迁就我的情绪,每个月刊出的字数忽长忽短。这样,有一天,鑫涛来看我,他兴冲冲的站在我的客厅中,对我很“肯定”的“宣布”一件事:
“下个月开始,我要在‘联副’上刊载你一部长篇小说,你最好马上就去写!”我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呢?《几度夕阳红》还没写完,我的头脑有限,怎可能再开始一部长篇?何况我情绪低落,何况我还要带孩子,何况,何况……
“不行!”我摇头。“我做不到!一定做不到!”
“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鑫涛坚定的说,眼光逼视着我。他浑身上下,又带着那种令我惊奇的“力量”,他点点头,很认真的说:“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当初,我想在联副上刊载《烟雨蒙蒙》,可是,长篇小说的连载必须要向上面报备,我报备的时候,上面打了回票。给我一句话说:‘琼瑶?琼瑶是谁?没听过这名字!联副应该去争取名家的稿子!’我听了之后不太高兴,把《烟雨蒙蒙》左看右看,铁定是部好小说。结果,我利用我的职权,闪电推出《烟雨蒙蒙》,连预告都没有发。报社以为是一部中篇,根本没注意,一直等到刊载了一半的时候,有天社长一清早到报社,发现一群女学生等在报社门口买报纸,社长惊奇的问她们在干什么,女学生说:‘来不及等报纸送到家里来,我们要上学呀!只好到报社来买!’社长问她们要看什么大新闻,她们说:‘《烟雨蒙蒙》呀!’社长惊愕的走进办公厅,问大家:‘《烟雨蒙蒙》是什么?’”
我笑了,对鑫涛点点头说:“你编故事,也编得满好听的!最起码,可以治疗一下我的自卑感,我正需要这种故事!”
“我没有编故事!”鑫涛一本正经的说,眼光显得严肃起来。“这件事,百分之百是真的。我告诉你,只是要你知道,在联副刊载《烟雨蒙蒙》的时候,报社里没有人知道琼瑶!但是,今天我们报社开编辑会议,会议中,大家居然提出来:‘我们怎么不去争取琼瑶的长篇小说?’言下之意,《皇冠》有你的长篇,联副没有你的长篇,是我徇私了!”他正视着我,一瞬也不瞬的:“琼瑶,”他清楚而有力的说:“联合报是台湾第一大报,能挤上联副,不像你想像那么容易!现在联副要你的稿子,我就一定要上你的稿子!因为,这对你太重要了,仅仅一本《皇冠》,不够来肯定你!”
“可是,”我嚷着:“我写不出来呀!”
“你写得出来!”他重重点头,毫不怀疑的。“今天我就是用逼的,用催的,用榨的,我也要逼出你另一部长篇来,你最好马上就去写!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
“那么,那么,”我开始心慌起来。“《几度夕阳红》怎么办呢?”“《几度夕阳红》不能停,你要做一个计划,半个月用来写《几度夕阳红》,另半个月写新长篇,两部小说同时进行!”
我愕然的看着鑫涛,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他真认为我有这种能力吗?我自己却不能肯定。鑫涛不看我,他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正在屋内练习枪战的小庆,他说:
“你需要雇一个人,来帮你烧饭带孩子,”抬眼看我,他正色说:“像你这种人,是不应该埋没在厨房里的!明天,我去帮你物色一个佣人!”“我……我……”我结舌的说:“我用不起!”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你用得起的!将来,你要用多少人,你都用得起的!只是,你必须坐在桌子前面,去努力的写!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哀悼你的婚姻或过去!”
他走了。我呆呆怔着。然后,我拉着儿子,飞奔上楼,打开稿纸,去拟新长篇的“人物表”和“故事大纲”。
第二天,“阿可”来到我家,是个二十几岁的苗栗姑娘,她来帮我做家事,带孩子,烧饭,洗衣服。(阿可在我家,足足做了二十年,到四年前才“退休”回老家。)我一头栽进我的书房,夜以继日的写我的新长篇。
新长篇“如期”在联副刊出,书名是《菟丝花》。《几度夕阳红》并没有因而停止,它继续在皇冠上连载。鑫涛说对了;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虽然,两部小说写到后期,我必须用纱布缠住我肿痛的手指,勉强握着笔去写,但是,我并没有马虎,我很用功的写完了这两部风格完全不同的小说。
一九六四,真是我生命里很奇异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