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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太匆匆  第7页    作者:琼瑶

  “是啊!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个字,难道老师没有教过你?”“说实话,”鸵鸵笑着。“是教过的!”

  “怎么说?怎么说?”他追问着。

  “纠旦。”她用法文发音。

  “煮蛋?”他问。她大笑,敲他的头,敲他的肩膀,敲他的身子。她笑得那么开心,他就也开心了。以她的欢笑为欢笑,以她的伤心为伤心,老天!他已经没有自我了。他也不要那个自我了,爱的意义是把自我奉献给她,让她尽情的欢笑。

  “你知道吗?韩青。”她望着窗玻璃外的一角天空,突然眼光迷蒙的、向往的、做梦似的说:“我一生有两个愿望。”

  “是什么?”他问。“第一个愿望,我将来一定要去巴黎,我觉得世界上最罗曼蒂克的城市就是巴黎了。我一定要去!去看凯旋门,香榭大道,然后,坐在路边的咖啡篷下喝咖啡。”

  “好!”他握紧她的手,郑重的许诺。“这事交给我办,我一定带你去巴黎。去看凯旋门,在香榭大道散步,去咖啡篷下喝咖啡。”“别忘了,”她叮嘱:“还有罗浮宫,还有凡尔赛,还有那著名的拉丁区!”“是!”他坚决的应着,豪爽极了。“罗浮宫,凡尔赛,拉丁区……我们只好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慢慢的游览,慢慢的欣赏。因为,你要去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对。”她点头。“我们不能走马看花。要深入的去接触巴黎,唉!”她叹气。“那一定是个美透美透的城市,才会出那么多诗人、艺术家,和文学家!”

  “这个愿望你就交给我吧!”他斩钉断铁的允诺着。“你另外一个愿望是什么呢?”“哦!”她笑了,有点羞涩。“我想写一本书。”

  “写一本书?”他惊奇的看她。“我从不知道,你想当一个作家。”“并不是当作家,只是写一本书。”她脸颊红红的。

  “写什么呢?”他问。“写——木棉花吧!”“木棉花?”他不解的:“为什么是木棉花?”

  “这只是一种象征。”她困难的解释。“每次,我看到木棉树开花就很感动,木棉树又高又挺,它先开花后长叶子,和别的植物都不一样。那些花红极了,鲜极了,艳极了,盛开在又高又粗的枯枝上,显得特别孤高,特别雅致,特别高不可攀。而又特别——有生命力。”

  “有生命力?”他问,试着走入她的境界。

  “是啊!人们很容易看到一颗种子发芽,就联想到生命力,看到小生命的诞生,就联想到生命力……我呢,我看到木棉花,就联想到生命力。那种火焰似的红,绽开在光秃的、雄伟的树枝上。哦……”她深吸口气:“我说不出来,总之,它让我感动,让我好感动好感动!因为它不是柔弱的花,因为它不是小草花,因为它不属于盆景,因为它孤高,傲世,而与众不同!我欣赏它!我就是那么那么欣赏它!”

  “好。”他盯着她看。“我同意。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就是木棉花。可是,这本书里你要写些什么呢?”

  她羞涩的笑着,年轻的面庞上是一片天真与无邪。

  “说真的,不知道。等过些年,让我把人生体会得更深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正要写什么。”她坦白的说:“我想,写生命吧!生命中的爱力,生命中的傲气,生命中的孤独………”“孤独吗?”他打断她。

  “是啊,木棉花是很孤独的,它高高在上,没有别的花朵可以和它并驾齐驱,它是很孤独的。生命本身,有时候也是很孤独的!”他深深的看着她,深深的,深深的。

  “鸵鸵,”他沉声说:“我也曾经体会过生命的孤独,不止孤独,还有无奈。可是,你来了,生命再也不孤独,只有——

  幸福。如果两个人彼此拥有的话,生命绝不孤独,只有幸福,只有幸福,只有幸福。”他强调着“幸福”,因为它正充塞在他整个胸怀里,拿起一支笔来,他说:“让我写给你看,什么叫幸福!”

  于是,他飞快的写着:

  “你来了,我有了一切,

  我来了,你有了一切,

  一切的一切就是你我。

  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

  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俩的一切。”

  她看着,读着。抬头看他,她喜悦的抱住他,跳着,转着,开心的嚷着:“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俩的一切!我俩的巴黎!我俩的木棉花!”

  第九章

  春天,在幸福中过去了。

  夏天,又在幸福中来临了。

  暑假快到的时候,韩青收到屏东的家书,要他回家看看两老。他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他居然没有一张鸵鸵的照片,他必须要说服鸵鸵,去照一张正式的照片,拿回家去炫耀一下。可是,当他跟她说的时候,她几乎把她那颗小脑袋从脖子上摇得快掉下来了。她说:“不行!不行!我生平最怕照相!何况照了给你拿回家去,我才不干呢!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

  “最怕听你来这一套!”他说。“跟我照相很恐怖吗?我又不是猩猩!”“我宁可跟猩猩照相,不跟你照!”

  “哦?”他傻傻的瞪大眼

  “因为猩猩不会拿着我的照片去给它的父母看!”

  “好,我答应你,我也不拿给我父母看,只要你跟我去照张相!”“不要,我好丑!”“胡说,你是世界上最美的!”

  “不要!”“要!”“不要!”“要!”“不要!”事情僵持不下,最后,他提议,以掷铜板来决定。她勉强同意了。拿了个壹圆的辅币,她猜是梅花面,他猜是“壹圆”面。铜板丢上去,落下来。哈,居然是“壹圆”的那面,他乐坏了,拖着她就往照相馆走。她无可奈何,也就半推半就的照了那么张“合照”。照片洗出来,他一脸傻傻的笑,她也一脸傻傻的笑。他还得意呢!居然夸口的说:

  “你看过什么叫金童玉女吗?这就是金童玉女!”

  真不害羞啊,她抢着想去撕那张照片,他当宝贝似的抱着照片跑。拿他没办法啊,她认了。只是,好久以后,她还会想起这件事来,狐疑的问他一句:

  “那个铜板是不是变魔术的道具铜板?会不会两面都刻着‘壹圆’?”他大笑。“可能吧!”他说。“真的?真的?”她追着问:“我看你这人有点不老实,我八成上了你的当!”唉!鸵鸵,我会让你上当吗?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去合照更多的照片,那时,你将披上白纱,当我的新娘。他瞅着她,心里的话,嘴里并没有说出来。只为了,认识了这么久,已相遇,既相知,复相爱,又相怜……而那“婚姻”两字,仍然是两人间的绊脚石。他可以了解她好多好多方面,独独不了解她对“婚姻”的抗拒感。正像她说的,如果他逼得太紧,她会逃开。正像徐业平说的,未来是虚无缥缈,漫漫长长的路。哦,鸵鸵,他心里低呼,难道我还不够爱你,不够资格伴你走过以后的漫漫长路?难道你还不能信赖你自己,信赖你自己的选择!还是……你认为在你以后的生涯中,会遇到比我更强更好的人?不不!这最后一个问题要从心底画掉,彻彻底底画掉!他画掉了,只是,心底的底版上,仍然留下一条画过的刻痕,虽然淡淡的,却也带来隐隐的伤痛。

  那年暑假,他回家去只住了二十天,就匆匆北返了。实在太想她了,太想太想了。生平第一次,尝到相思滋味,原来如此苦涩、无奈,躲不掉,也抛不开。他录过一张不知那儿看到的小笺给她:“鸵鸵:我不想想你,但心思一动,我就想起了你。我不想梦见你,但眼睛一闭,我就梦见了你。我不想谈论你,

  但嘴一张,我就又说起了你。——青”

  和他的信比起来,她的来信却潇洒得太多太多了。那时,她正参加暑期在万里的夏令营,来信潇洒得近乎活泼,潇洒得俏皮,也潇洒得连一丁点儿“脂粉味”都没有:

  “青:当你接到这封信时,该是一早起来时,那时你正穿

  着一双拖鞋,(瞧,左右脚都穿错了!人家才刚起来嘛!)

  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走向前厅,打算好好看个够‘中

  国时报’上的武侠小说。心中正在想着想着,没想到邮

  差先生唰的一声,一招漂亮的‘飞云贯日’迎头劈了下

  来,正待伸手接下这一招,已是不及。一时只见一白色

  的银镖迎头砸了下来,三字经正待出口,摸摸那练过铁

  头功的脑袋安然无恙,也就作罢。低头一看,不是什么,

  原来正是万里镖局的掌门人袁长风派遣的绿衣使者,送

  来的镖书……好了,姑娘的幻想曲就此打住,要不然,我也可以

  写一本‘残月·蜻蜓·刀’之类的小说了。

  此祝安好

  鸵鸵七、廿六于万里海滨”

  多么可爱的一封信!多么活泼的一封信!多么生动的一封信。但是,信中就少了那么一点点东西,一点点可以让他感觉出她的思念的东西。没有。就缺那样。他把信左看一次,右看一次,就少那么点东西。万里海滨!那儿有许多大专学生,正在做夏季活动。想必,他的鸵鸵是最活跃的,想必,他的鸵鸵是最受欢迎的!他注视着桌上已放大的那张合照,鸵鸵巧笑嫣然,明眸皓齿,神采飞扬而婉约动人。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改变?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被成群的追求者动摇?屏东的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母亲苍老的脸,父亲关怀的注视,弟妹们的笑语呢喃……全抵不住台北的一个名字。鸵鸵,我好想你,纵使我本就在想你。鸵鸵,我好爱你,纵使我已如此的爱你。回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鸵鸵。

  不在家,出去了。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万里的夏令营也已结束。出去了?去哪儿?第二个电话打给方克梅。

  “哦?你回来了?”方克梅的语气好惊讶。“这样吧,我正要去徐业平家,你也来吧,见面再谈!”

  有什么不对了?他的心忽然就沉进了海底。好深好深的海底,老半天都浮不起来。然后,没有耽误一分钟,他直奔徐业平家,他们家住在台北的中兴大学后面,是公教人员的眷属宿舍里。一走进徐家,就听到徐业伟在发疯般的敲着他的手鼓。这人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活力。徐家父母都出去了,怪不得方克梅会来徐家,不止方克梅来了,小丁香也在。徐业平搂着方克梅,正在大唱着:

  “我的心上人,请你不要走,

  听那鼓声好节奏……”

  “咚咚咚!砰砰砰砰砰!”徐业伟的鼓声立刻伴奏。

  韩青的心脏也在那儿“咚咚咚,砰砰砰”的乱敲着,敲得可没有徐业伟的鼓声好,敲得一点节奏感都没有。他进去拉住了徐业平,还没说话,徐业平就笑嘻嘻的递给他一瓶冰啤酒,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啊!”

  “喝啊!”徐业伟也喊,敲着鼓。咚咚咚咚咚!

  “袁嘉佩呢?”他握着瓶子,劈头就问。瞪视着徐业平。

  “你没有把她交给我保管呀!”徐业平仍然笑着。“即使交给我保管,我也管不着!”

  “徐业平!”他正色喊。

  “小方,你跟他说去!”徐业平推着方克梅。“跟这个认死扣的傻瓜说去!”“到底怎么回事?”他大声问,徐业伟的鼓声把他的头都快敲昏了。“韩青,你别急。”方克梅走了过来,温柔的望着他。“只是老故事而已。”“什么老故事?”他的额上冒着汗,太热了。他觉得背脊上的衬衫都湿透了。“一个男孩子。”方克梅细声说:“他们在万里认得的,不过才认识十几天而已。袁嘉佩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娃娃。因为那男孩很爱笑,很爱闹,一张娃娃脸。袁嘉佩欣赏他的洒脱,说他乱幽默的。你知道袁嘉佩,只要谁有那么一丁点跟她类似的地方,她就会一下子迷糊起来,把对方欣赏得半死!她就是这样的!”他握着瓶啤酒,顿时双腿都软了,踉跄着冲出那间燠热无比的小屋,他跌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一个人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半晌,他觉得有只温柔的小手搭在他肩上,他回头看,是丁香。她送上来一支点燃了的烟,一直把烟塞进他嘴里,她低头看着他说:“徐业伟要我告诉你,你一定会赢!”

  他瞪着丁香,一时间,不太懂得她的意思。

  “看过夺标没有?”丁香笑着,甜甜的,柔柔的,细腻而女性的、早熟的女孩。“徐业伟说,人家起跑已经比你慢了一步了,除非你放弃,要不然,跑下去呀!还没到终点线呢!”

  他凝视丁香,再回头望向屋内,徐业伟咧着张大嘴对他笑,疯狂的拍着他的手鼓;砰砰,砰砰砰!

  第十章

  “鸵鸵,让我告诉你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韩青说,静静的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看海”原是鸵鸵在情绪不稳定时的习惯,不知何时,这习惯也传染给韩青了。两个人如果太接近,不止习惯会变得相同,有时连相貌都会变得有几分相似的。鸵鸵坐在他身边,被动的把下巴放在膝上。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凝视着那遥远的、无边无际的海。夏天的海好蓝好蓝,天也好蓝好蓝,那一望无际的蓝,似乎伸到了无穷尽的宇宙的边缘。平时,她爱闹爱笑爱哭,在海边,她总是最“情绪化”的时候。而今天,她很安静,从他的匆匆北返,从他约她出来“看海”,她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他,而她,也并不想隐瞒任何事。方克梅说过一句话,你可以交无数的男朋友,但是你只能嫁一个。她不想告诉韩青,她才只有二十岁,她还不想安定下来,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安定下来。

  “鸵鸵,”他继续说,眼光根本不看她,只是看着海,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的吐出来。“我很少跟你谈我的家庭,我的过去,只因为你不太想听,你总说,你要的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但是,鸵鸵,每一个现在的我都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不但我是,你也是的。”

  她用手指绕着一绺头发,绕了又松开,松开又绕起来,她只是反复的做这动作。“让我讲我小时的故事给你听吧。我小时候家里好穷好穷,现在我们家虽然开了个小商店,那时候我们连商店都没有。我父亲去给人家采槟榔,你不知道采槟榔是多么苦,多么没前途的工作。我父亲并不是个天生采槟榔的人,他也有野心,也有抱负。但是,他的命运一直不好,做什么都不成功。他的人是很好的,对子女,对家庭,他也肯负责任,但,当他情绪不好的时候,他会拚命喝酒,然后在烂醉中狂歌当哭。“那年,我生病了,大概只有四、五岁吧,我病得非常重,几乎快死了。全家疯狂的筹了钱给我看医生,给我治病,我爸爸负债累累,只为了想救我这条小命。那么多年以前,医生开出来的药,居然要九块钱一粒,我一天要吃十几粒,你可以想像每天要花多少钱了。那些药像珍珠一样名贵的捧到我面前来,而我实在太小了,我吃药吃怕了,于是,有一天,我把药全吐出来,吐到阴沟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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