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婆婆,她一生没念过书,只是个乡下普普通通的老人。后来,她那儿却成为我生命中的避风港。每当我病了,每当我受到挫折,每当我意志消沉的时候,父母不能了解我,老婆婆却能够。有一次,我考坏了,被当掉一年,这对我是很重的打击,那年我已经十五、六岁了,我很伤心,很痛苦,我到老婆婆那儿去。“老婆婆已经好老好老了,我不怕在她面前掉眼泪。她却笑着对我说:阿青,你看看麻雀是怎么飞的?我真的跑出去看麻雀,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却从不知道麻雀是怎么飞的。看着麻雀,我还是不懂,老婆婆站在我身边,指着麻雀说:
“‘它们是一起一伏这样飞的,它们不能一下子冲好高,也不能永远维持同一个高度,它们一定要飞高飞低,飞高飞低,这样,它们才能飞得好远好远。’
“老婆婆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
“‘不要哭呀,你不过刚好在飞高之前降低下去,要飞得远,总是有高有低的。’”韩青停了下来,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海天深处。半晌,他燃起一支烟,轻轻的抽了一口,轻轻的吐出了烟雾。轻轻的再说下去:“我的一生,受这个老婆婆的影响又深又大。以后,每当我在人生的路上跌倒时,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我就想起老婆婆的话;要飞得远,就要有起有伏。那老婆婆,没受过教育,只以她对人生的阅历。对自然界的观察,居然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彻。我考大学失败,我到处找工作碰壁,我都没有看得很严重,我自认一定会再飞高,挫折,只是我人生必经的路程。“三年前,老婆婆去世了。她去得很安详,我去送殡,所有亲友里,我想我对她的感情最特殊。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我想,如果她能跟我说话的话,她一定会说:阿青哪,你看到树上的叶子,由发芽到青翠,到枯黄,到落叶吗?所有生命都是这样的。”
韩青喷出一口烟雾,海风吹过,烟雾散了。他终于回过头来,正视着身边的鸵鸵。
“鸵鸵,这就是我的一个小故事,我要告诉你的一个小故事。”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有点迷糊。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
他伸手温柔的抚摩着她那细细柔柔的头发。
“人生的路和感情的路常常合并为同一条路线,正像小川之藨聚于大河。我不敢要求永远飞在最高点,我只祈求飞得稳,飞得长,飞得远。”她盯住他,盯住他那深沉的双眸,盯住他那自负的嘴角,盯住他那坚定的面庞……忽然间,她的胸中就涌起一阵愧疚,眼眶就热热的发起烧来,她张开嘴,勉强想说什么,他却用手指轻轻按在她唇上,认真的说:
“我不要你有任何负担,我不要你有任何承诺,更不要你有任何牺牲。这次,我想了很久很久,有关你和我的问题。从我刚刚告诉你的故事里,你可能才第一次知道我真正的出身家世。像我这样一个苦孩子,能够奋斗到今天,能够去疯狂的吸收知识,并不容易。所以,我很自负。所以,我曾经告诉过你,培养了二十年,我才培养出一个自负,我怎能放弃它?现在,你来了,介入了我的生活,并且主宰了我的生命和意志,这对我几乎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而它居然发生了!”
“韩青!”她低呼着,想开口说什么。
“嘘!”他轻嘘着,把手指继续压在她唇上。“徐业平说,我们的未来都太渺茫了。我终于承认了这句话,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未来是怎样的。我们这一代的男孩子很悲哀,念书,不见得考进自己喜欢的科系,毕业后,立刻要服两年兵役,在这两年里,虽然锻炼了体格,可能也磨损了青春。然后,又不见得能够找到适合的工作……未来,确实很渺茫。”
“韩青!”她再喊。“别说!等我说完!”他阻止她。“自从我和你认识相爱,我一直犯一个错误,我总想要你答应我,永永远远和我在一起!我一直要独占你心灵的领域,而要求你不再去注意别人!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他眼光温柔而热烈,诚恳而真切。“美好如你,鸵鸵,可爱如你,鸵鸵,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很多。不断有新的人来追求你,是件必然的事。你能如此吸引我,当然也能如此吸引别的异性,我不能用这件事来责备你,不能责备你太可爱太美好,是不是?”
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他,眼里已蓄满了泪了。
“同时,我该对我的自负作一番检讨。哦,鸵鸵,我绝不会是一个完人,我也不是每个细胞都能迎合你的人,所以,要强迫你的意志和心灵,只许容纳我一个人,大概是太苛求了。记得冬天的时候,我们第一次来看海,那时你刚离开一个海洋学院的,现在,又有了娃娃!”
“噢!韩青!”她再喊。“是我不好……”
“不,你没有不好!”他正色说,熄灭了烟蒂,用双手握住她的双手,一直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你没有丝毫的不好,假如你心灵中有空隙去容纳别人,那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因为我无法整个充实你的心灵。我想了又想,你,就是这样一个你!或者你一生会爱好多次,因为总有那么多男孩包围你。我不能再来影响你的选择,不能再来左右你的意志,我说了这么多,只为了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以大大方方的和娃娃交往,我绝不干涉,绝不过问,只是,我永远在你身边。等你和别的男孩玩腻了的时候,我还是会在这儿等你。”
她瞅着他,咬紧嘴唇,泪珠挂在睫毛上,悬然欲坠。
“鸵鸵,”他柔声低唤着。“明天起,我要去塑胶工厂上班,去做假圣诞树。你知道我总是那么穷,我必须赚出下学期的学费。我昨天去和那个陈老板谈过,我可以加班工作,这样,我每天上班时间大概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我必须利用这个暑假积蓄一笔钱不止学费,还有下学期的生活费,还有……”他郑重的:“你要去看医生,把那个胃病彻底治好!”
“哦!韩青!”鸵鸵终于站了起来,用力的跺着脚,眼泪夺眶而出。“你总是要把我弄哭的!你明知道我爱哭!你就总是要把我弄哭!你为什么不对我坏一点?你为什么不跟我吵架?你为什么不骂我水性杨花?你为什么不吼我叫我责备我……那么,我就不会这样有犯罪感,这样难过了!”
“我不会骂你,因为我从不认为你错!”韩青也站起身来,扶着岩壁看着她,坦然而真诚。“明天起,因为我要去上班,你的时间会变得很多很多,我不能从早到晚的陪你……”
“哦!”她惊惧的低呼。“不要去!韩青,不要去上班,守着我!看着我!”他悲哀的笑了笑。“我不能守着你,看着你一辈子,是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囚犯,是不是?鸵鸵,一切都看你自己。你可以选择他,我会心痛,不会责备你;你可以选择我,我会狂欢,给你幸福!”
她用湿润的眸子看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立刻摇摇头,阻止她说话。“别说什么!”他说:“我这几句话并不是要你马上选择,那太不公平了,该给你一些时间,也给他一些时间!”他又掉头去看海面了。“瞧!有只海鸥!”他忽然说。
她看过去,真的有只海鸥,正低低的掠海而过。他极目远眺,专注的望着那只海鸥,深思的说:
“原来海鸥飞起来也有起有伏的。原来海浪也有波峰波谷的。所以,山有棱角,地有高低……原来,世界就是这样造成的!”他转眼看她,静静的微笑起来。“我不气馁,鸵鸵,我永不气馁。在我的感情生命里,我不过刚好是处于低处而已。当我再飞上去的时候,我一定带着你一起飞!”
她睁大眼睛瞅着他,被催眠般怔住了。
第十一章
整个暑假,韩青几乎是卖命般的工作着,从早到晚,加班又加班,连星期天,他都在塑胶工厂中度过。他的工作十分枯燥,却十分紧张。他负责把圣诞树的枝干——一根根铁丝浸入高达七百度的塑胶溶液的模子中,而要在准确的二十秒时间内再抽出来,然后再送入新的。机器不停的动,他就不停的做这份既不诗意,更不文学的工作。每当他在做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的想起卓别林演的默片——摩登时代。那卓别林一直用钳子转螺丝钉,转螺丝钉,最后把女人身上的钮扣也当成螺丝钉用钳子转了下去。塑胶圣诞树,科学的产物。当它在许多家庭里,被挂上成串闪亮的灯泡,无数彩色的彩球,和各种缤纷耀眼的饰物时,有几人想到它的背后,有多少人的血汗!这段时间,他忙得简直没有时间和鸵鸵见面了,通电话都成了奢侈。他真正想给她一段“自由”的时间,去接触更多的人群,而在芸芸众生中,让她来做一个最正确的选择。但,虽然见面的时间很少,他的日记中却涂满了她的名字。鸵鸵!思想里充满了她的名字,鸵鸵!午夜梦回,他会拥着一窗孤寂,对着窗外的星空,一而再、再而三的轻声呼唤:“鸵鸵!鸵鸵!鸵鸵……”
暑假过完,缴完学费,他积蓄了一万五千元。要带鸵鸵去看医生,她坚决拒绝了,一叠连声的说她很好。虽然,她看起来又瘦了些,又娇弱了一些,她只是说:
“是夏天的关系,每个夏天我都会瘦!”
仅仅是夏天的关系吗?还是感情的困扰呢?那个“娃娃”如何了?不敢问,不能问,不想问,不要问。等待吧,麻雀低飞过后,总会高飞的。
然后,有一天,她打电话给他,声音是哭泣着的:
“告诉你一件事,韩青。”她啜泣着说:“太师母昨天晚上去了。”“哦!”他一惊,想起躺在床上那副枯瘦的骨骼,那干瘪的嘴,那咿唔的声音。死亡是在意料之中的,却仍然带来了阵忍不住的凄然,尤其听到鸵鸵的哭声时。自从那次陪鸵鸵去赵培家之后,他们也经常去赵家了,每次师母都煮饺子给他们吃,并用羡慕的眼光看他们,然后就陷入逝水年华的哀悼中去了。而鸵鸵呢,却每次都要在太师母床前坐上老半天的。“噢,鸵鸵,”他喊:“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要赶去赵家,”她含泪说:“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我还想……见她老人家一面。”
“我来接你,陪你一起去!”
于是,他们赶到了赵家。
赵家已经有很多人了,亲友、学生、治丧委员会……小小的日式屋子,已挤满了人。韩青和鸵鸵一去,就知道没什么忙可帮了。师母还好,坐在宾客群中招呼着,大概早就有心理准备,看起来并不怎么悲伤。赵培的头发似乎更白了,眼神更庄重了。看到鸵鸵,他的眼圈红了,拉住鸵鸵的手,他很了解的、很知己的说了句:
“孩子,别哭。她已经走完了她这一生的路!”
鸵鸵差一点“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就那样扑簌簌的滚落下来了。她走进去,一直走到灵前,她垂下头来,在那老人面前,低语了一句:“再见!奶奶!”赵培的眼里全是泪水了,韩青的眼里也全是泪水了。
从赵家出来,他们回到韩青的小屋里。鸵鸵说:
“韩青,我好想好想大哭一场!”
“哭吧!鸵鸵!”他张开手臂。“你就在我怀里好好哭一场吧!”她真的投进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了,哭得那么哀伤,好像死去的是她亲生奶奶一般。她的泪珠像泉水般涌出又涌出,把他胸前的衬衫完全湿得透透的。她耸动的、小小的肩在他胳膊中颤动。她那柔软的发丝沾着泪水,贴在她面颊上……他掏出手帕,她立刻就把手帕也弄得湿透湿透了。他不说一句话,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热热的,只是用自己的双臂,牢牢的圈着她,拥着她,护着她。然后,她终于哭够了,用手帕擦擦眼睛她抬起那湿湿的睫毛看着他,哑哑的说:
“我忍不住要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我真不能相信,她前两天还拉着我的手念叨着,这一刻就去了,永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但是,它是好残忍好残忍的东西!它让我受不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牵到床前去。拉平了被单,叠好了枕头,他把她扶到床上,勉强她躺下来。因为她哭得那么累了,因为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因为她那样娇娇嫩嫩,弱不胜衣的样子。他让她躺平了,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她的对面,仍然紧握着她的手。“记得上次在海边,我告诉你我家对面那位老婆婆的故事吗?”他柔声问。“是的。”她看着他。“她也去了。”他低语。“生命就是这样的!从有生命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要死亡。你不要伤心,真的,鸵鸵。人活到该去的那一天,就该去了。太师母已经享尽了她的天年,她已经九十几岁了,不能动,不能玩,不能享受生命,那么,她还不如死去。这种结束并没有不好,想想看,是不是?她已经年轻过了,欢乐过了,生儿育女过了,享受过了……什么该做的,她都做过了,所以,她去了。绝无遗憾。鸵鸵,我跟你保证,她已经绝无遗憾了。”
“是吗?”她怀疑的问,泪水渐干,面颊上又红润了。“是吗?”她再问。“是的!真的!你不是也说过,你只要活到七十八岁吗?”
她牵动嘴角,居然微笑起来。老天!那微笑是多么的动人心弦啊!她深思了一下,显然接受了他的看法,伸出手来,她紧紧的握着他,闭上眼睛太多的眼泪已把她弄得筋疲力尽,她低语了一句:“韩青,你真好,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了解我,体贴我,安慰我!给我安静,让我稳定。如果我是条风雨中的小船,你准是那个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