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不许说!”他阻止着,眼眶涨红了。“雪珂,你只是在跟我生气,我并不是木头,我知道你在生气。你太纤细了,而我太马虎了。雪珂,”他哑声说:“我会改,我会改。上次,我说不迁就你,那是鬼话!我迁就你,迁就你……”他闭了闭眼睛,脸色从没有如此阴郁:“我发誓,我会改好,我会!”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的滚落了下来。她越想控制眼泪,眼泪就流得更凶,她吸着鼻子,还想要说话。而他,一看到她掉泪,就发疯了。他用双手紧抱着她,疯狂的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泪,嘴里嘟嘟的,语无伦次的叽咕着:
“我不好,我太不好。我一直被大家宠坏。我的自我观念太强,我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我甚至不懂得什么叫爱!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失去你会让我怕得要死掉,那么,这一定是爱了。雪珂,我自私,我小器,这么久以来,我们相处在一块儿,我甚至吝啬于去说一个‘爱’字,我总觉得这个字好肉麻,总觉得不必去说它!我是傻瓜!我笨得像个猪!雪珂,你心里不可能有别人,那个人绝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在短短几天里让你改变!让你改变的是我,我的粗心,我的疏忽,我的自私,我的盲目和自大……这些该死的缺点让你伤心,是我伤了你的心,是我,是我,是我……那个晚上,掌声让我迷失,我居然去注意别的女孩而疏忽你,是我该死……”“不!不!不!”她低喊着,慌乱的想挣开他的胳膊,但他把她箍得死死的。泪水如泉涌出,奔流在她脸上,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她的心脏绞扭成了一团,她的思绪也乱得像麻一样了。再也没有想到摊牌会摊成这样的场面,再也没想到,整日嘻嘻哈哈的唐万里,会说出这些话来。更加没想到的,是他那份感情!不能相信,真不能相信!他从没有这样强烈的向她表白过!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过!他是那么粗枝大叶的,是那么满不在乎的!“不!不是你错!”她哭着低喊:“唐万里,你一定要听我说!不要打断我,你一定要听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第三者已经介入了!我不能骗你……”她哭得更厉害。“我……我……我还是你的好朋友,永远是你的好朋友!男孩和女孩之间,除了爱情,还有友情,是不是?是不是?”他停止了嘟囔。他盯着她看。他用衣袖为她拭泪,手指抓着袖口,他把衣袖撑开来,吸干她的泪痕。很细心,很专注的吸干那泪痕,好像他在做一件艺术工作似的。“为什么要哭?”他低声问。“摆脱一个讨厌的男孩子用不着哭!”“你明知道你不讨厌,你明知道你是多可爱的!”她嚷着,从肺腑深处嚷了出来。他歪了歪头,眼光怪异。
“谢谢。”他短促的吐出两个字来。放开了她,他转身走开,去找他那断了弦的吉他。拿起吉他,他挺了挺背脊,深呼吸,扬着下巴,似乎努力想找回他的骄傲和自信。然后,他走向房门口,他终于走向门口,预备走掉了。他的手搭在门柄上,伫立了片刻。“明天,还要不要我来接你去学校?”他忽然问,并没有回头。“不。”她用力吐出了几个字。“不用了。”
他转动门柄,打开房门,他身子僵得像块石头。举起脚来,他预备出去了。忽然,他“砰”的把房门上,迅速的转过身子,背脊紧贴在房门上,他面对着她,没有走。他在房门里面。“告诉我怎么做,”他大声说:“怎么做能让你回心转意?告诉我!”她惊悸的睁大眼睛,惊悸的摇头。
他眼中充血,布满了红丝,他看她,眼神变得狂乱而危险起来,他生气了,他在强烈的压抑之后,终于要爆发了。她把整个身子靠在墙上,下意识的等待着那风暴。等待着他的怒火与发作。他又向她一步步走过来了,青筋在他额上跳动。他左手还拎着他的吉他,他的右手僵僵的垂在身边。他逼近了她,抬起右手,他想做什么?掐死她?
她一动也不动,眼睛静静的、茫然的大睁着。
他的手摸着她的脖子,手指因弹吉他而显得粗糙。他的手滑过那细腻的皮肤,往上挪,蓦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用力捏紧,她颊上的肌肉陷了进去,嘴唇噘了出来,她因疼痛而轻轻吸着气。“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憋着气问:“你怎么可以把一段感情说抛开就抛开?你怎么可以轻易吐出分手两个字?你的心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大理石?花冈岩?你——”他咬牙切齿:“怎么可以这样冷血?这样残酷?这样无情?”
她死命靠在墙上,死命吸着气。
他忽然放松了手,把嘴唇痛楚而昏乱的压在她唇上。
她没动,她和他一样痛楚,一样昏乱,而且软弱。
他抬起头,眼眶湿漉漉的。
“世界上的女孩,决不止你一个!”他摔了摔头,认真的说:“祝你幸福!”他很快的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转动门柄,这次,他真的走了。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眼看着房门阖拢。她忽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瘫下来了。
第十章
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
唐万里不再接她上课,送她回家了。但是,在学校里,他们还是要碰面,遇到了,他总是默默的瞅着她好一会儿,然后一语不发的掉头离开。她想跟他说话的,可是,说话变得那么艰难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才体会过来,男女之间,假若结束了一段情,就会连友谊都不存在。唐万里虽不说话,他浑身上下,都带着隐隐的谴责与恨意,这吓住了雪珂,她开始极力避免和他见面了。
而另一方面,她几乎和叶刚天天见面了。叶刚有时会开车来学校接她,因而,两个男生曾遥遥的打过照面。这影响很不好。唐万里的几个死党,阿光、阿礼、阿文、阿修都气坏了。阿文就曾经在餐厅里,大庭广众下,摩拳擦掌,捶着桌子大叫:“这年头,女孩子虚荣得离了谱,谁家有车子跟谁跑!阿光!咱们砸车子去!”“不要没风度,”比较成熟的阿礼说:“车子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我们还是学生,学生就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可能,七四七缺少的是年龄、经验和手腕。”“不管关键在那儿,”阿文叫得整个餐厅里都听到。“我发誓要去砸车子!咱们学校,好像专门出产这种女孩,以前有著名的古家大小姐,现在又来个裴家小妹子!”
古家大小姐指的是有名的学士影星古梦,以唱西洋歌曲闻名而走上影坛,一时间,名流才子,富商巨贾,都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如果去砸车子,不如去砸人!”阿光一语中的。“砸车子有什么用?”“你们每个人都少动!”唐万里阴阴郁郁的开口。“不要让别人嘲笑我唐万里!输了就输了,难道还撒泼撒赖吗?”
餐厅这一幕,第二天就被雪珂最要好的女同学郑洁彬绘声绘色,加油加酱的说给雪珂听了。郑洁彬最后还用崇拜的、惋惜的语气,幽幽然的加了一句:
“那个七四七啊,实在是个人物!真不懂你怎么会放弃七四七!”雪珂默然不语。七四七,唐万里。她心中恻恻然,凄凄然,惶惶然,充满了酸楚之情。但是,当她见到叶刚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记不住了,什么都顾不得了,眼睛里就只有叶刚了。叶刚不会对她唱情歌,叶刚不会对她弹吉他,叶刚也不会说些古里古怪的话让她笑痛肚子。叶刚是完完全全另外一种人,他深沉、孤傲、性格、成熟,而男性。在唐万里面前,雪珂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在叶刚面前,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这一字之差是相当微妙的,或者,在每个“女孩”的某段时期中,都渴望自己像个“女人”,雪珂刚好在这段时期里。餐厅风波之后,雪珂不让叶刚去学校接她了。他们总约好在某个地方碰面,然后他开车带她去各种地方,包括他的单身公寓。第一次发现他住在“上品”大厦的一个单身公寓里,使她十分惊奇。那间公寓是个小单位,只有一厅一房,装修得很男性,墙上完全用黑白两色的建材拼成条纹图案,地毯是白的,沙发是黑的,所有家具,一律用黑白二色。给人的感觉既强烈,又单纯。那晚,她是从学校直接和他会合,一起吃了晚餐,就到了这公寓。进屋后,他对她微笑的说:
“我叫这儿作我的第三窟。”
“第三窟?多奇怪的名词。”
“我是只狡兔。”他笑着,给她冲了杯热茶。“你知道狡兔有三窟。我的第一窟是我父亲家,在敦化南路的环球大厦,我很少住在那儿。我的第二窟,在南京东路我办公大楼里,有时我工作得很晚,就住在那儿。这里,是我的第三窟……”
“当你交女朋友的时候,”她很快的接嘴。“你就带到这儿来。”他斜睨着她。唇边欲笑不笑的。
“不要太敏锐,”他说。“人,迟钝一点比较好。”
“那么,我说对了。”她环室四顾,墙上有张画,黑白的素描,画着一片莽莽苍苍的原野,原野上有栋孤独的小房子。她对着那张画出神。“你说错了。”他稳定而安详的说:“你是第一个走进我这公寓里的女孩。”
她从画上收回眼光,瞪视他。
“骗人!”她说。“决不骗你!”他肯定的。
“包括——”她没说下去。
“包括任何人!”他把她牵到沙发边。“你为什么不坐下来,让自己舒服一点?”她坐进沙发里,再看这房子,纯白的地毯纤尘不染,黑色的压克力茶几,黑得发亮。沙发中,有几个白缎子的绣花靠垫,她拿起来,白缎上很中国化的绣着几枝墨竹。竹子潇洒挺秀的伸着枝桠,几片竹叶,栩栩如生的、飘逸的、雅致的点缀在枝头。她忽然明白他叫她坐进沙发里的原因了。她打赌这靠垫是为了带她来而订做的。她抚摸着靠垫上的竹叶,心中模模糊糊的涌起几个句子,是她在书上看来的。她不知不觉就喃喃的念了出来:“问谁相伴?终日清狂。有竹间风,尊中酒,水边床。”
“你在叽咕些什么?”他新奇的问。
她抬眼看他,心中充塞着某种奇异的诗情画意。
“你说这间公寓只有我来过?”她说。“我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你,在这房里度过的朝朝暮暮。我刚刚在念几句宋词,我背不出全体的。可是,里面就有这样几句,前面还有两句;说的是那个人怎样孤孤单单的度过年年岁岁。”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念给我听。”“我把它改一改好吗?”
“好,随你怎么改。”“那人已惯,抱枕独眠,任盏盏孤灯,催换年光。”她喃喃的、优美的、柔和的念着。“问谁相伴,终日清狂?有朝朝日出,竹叶鸣廊。”她把“灯海”和“日出”都嵌进句子里,不止灯海和日出,还有竹子。
他更深的看她,更低的说:
“再念一遍。”她卷着嘴角,微笑。“干什么?”她问:“念这些古董,不是有些傻气吗?”
“请你再念。”他说,“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句子。那些灯海、日出、竹叶,不是古董吧?”
“不,不是。”她说,于是,她又念了一遍。
他拥她入怀,吻住她。好温柔好温柔的吻住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深黝得像海,有海般的蕴藏,有海般的平静,有海般的疯狂。“不行。”他说。“什么东西不行?”她不解的问。
“你。”“我怎么了?”“你让我陷得太深。不行,雪珂!想办法距离我远一点。我不能陷下去。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我觉得我像站在一个太空隧道的入口,马上就要掉进去,然后我会飘呀飘的,身不由己的飘到你的世界里,被你牢牢的困住。”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的手围上来,围住了他的脖子,她低低的、轻轻的说:“好好爱我,不要怕我。我永远不会用未来、责任,或者婚姻来拘束你,我并不了解你这种人。可是,你存在着。而我,我很贱!……”她用了一个很重的字“贱”。“或者,人性都很贱,有人要把他的全世界给我,我不要,却甘于在你这儿占一席之地。”他打了个冷战。“再也不许用那个‘贱’字!”他说。“如果你有这种感觉……”“你就把我放掉?”她敏锐的接口。
“雪珂!”他喊着。“人不能太敏锐。”她又接口:“唉!叶刚,”她叹气:“你把我的生活已经弄得乱七八糟了,而我甘愿!甘愿!甘愿!你猜怎么,我像猫桥里的瑞琴。”
“猫桥是什么?”他又新奇的问。
“是一本翻译小说,德国作家苏德曼的作品!不要问我它写些什么?去找这本书来看看。”
“好。”他应着。“你脑子里还有些什么古里古怪的东西?”
“现在吗?”她反问。“是的。”“唯一的东西:你。”他惊叹。把她的头揽在胸前,紧紧紧紧的拥着。
日子就是这样迷失而混乱的滑过去,每个迷失中有他的名字:叶刚,叶刚,叶刚。不知道怎么会陷得这样深,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疯狂和沉迷。每天等着和他见面,每次相聚就是一次狂欢。这种生活是瞒不了别人的,这种生活是反常而怪异的。裴书盈在惊怯中去发现了这个事实:七四七不再来了,雪珂正飘离在“轨道”以外,失去了航线,失去了方向。
于是,一个深夜,裴书盈等着雪珂回来。
“雪珂,你为什么不把他带上楼来?”她问。“我从来没有妨碍过你交男朋友,是不是?如果你在逢场作戏,你不能把戏演得这么过火。如果你在认真,就应该把他带来,让我也认识认识。”“哦,妈!”雪珂愣着。“你最好不要见他。”
“为什么?”“因为——我跟他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几乎是“痛苦”的说。裴书盈陡的一惊。“怎么?他是有妇之夫?”
“不,不是。他没结过婚。”
“那么,你并不爱他?”
“哦,不!”雪珂长叹着,坦白的说:“我真想少爱他一点,就是做不到!”裴书盈大大的惊慌而且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