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照格格的意思办!”雁姬大声说:“饮食起居,我自会派人前来料理!”“岂有此理!”莽古泰忍无可忍的往前一吼:“凭什么这样对待格格?叫她禁闭?这太过分!有本事,你们管住自己家的人,让他们一个个都别来骚扰格格!”
雁姬的脸色,骤然间由红转青,难看到了极点。
新月立刻回头,怒瞪着莽古泰,用极不平稳的声音,愤愤的喊:“莽古泰!你好大胆,这儿有你开口的余地吗?你给我跪下掌嘴!”“喳!”莽古泰扑通一跪,就左右开弓的打自己的耳光。他是个直肠子的人,想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为新月抱屈,却苦于没有立场说话,更气新月,不敢说出真相,宁可自己受辱!他把这份委屈和不平,干脆一下下都招呼在自己身上,下手又狠又重。打得两边面颊噼哩啪啦响。
新月眼中迅速的充泪了。雁姬冷哼一声,看也不想再看,转身就走。珞琳糊里糊涂,激动得不得了,跺着脚说: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呢?怎么会这样没缘分呢?怎么每个人都这么奇奇怪怪呢?我不懂,我不懂每一个人了……”克善从里间屋内走出来,一见大惊,奔过去就抱住莽古泰的手,哭着喊:“为什么要打我的师傅呢?姐!姐!你为什么要处罚莽古泰呢?他是我的‘嬷嬷爹’呀!”
新月的泪,顿时如雨点般,滚滚而下了。
从这一日起,新月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她几乎足不出户,只有在极端苦闷的时候,才骑着碌儿,去郊外狂奔一场。莽古泰总是默默的跟着她,远远的保护着她,却不敢惊扰她。
努达海拚命控制着自己,不去望月小筑,不去看新月,不去过问新月,只是,无法不去想新月。还好,人类有这么一个“密室”,是别人没办法“窥视”的,那就是“内心”。努达海就在自己的“密室”里,苦苦的思念着新月。新月把自己囚禁在望月小筑里,努达海也把自己因禁在那间密室里。一个迎风洒泪,一个望月长吁,两人中只隔着一道围墙,却像隔着一条天堑,谁也无法飞渡!
冬天,对努达海全家人和新月来说,都是缓慢而滞重的,是一天天挨过去的。然后,春天来了。新年刚刚过去,骥远被皇上封了一个“御前侍卫”,开始和努达海一起上朝。父子同时被皇上所器重,努达海的声望,如日中天。接着,太后的懿旨就到了。一切的隐忧都成事实;新月被指婚给了费扬古,同时,骥远和珞琳,都被指婚了。骥远未来的新娘是固山格格塞雅,珞琳未来的丈夫是贝子法略。
懿旨颁发的第二天,努达海带着新月、珞琳、和骥远去宫中谢恩。这是努达海好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新月。新月的孝服已除,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胸前,戴着她从不离身的新月项链。她薄施脂粉,珠围翠绕,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车中,简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谢完了恩,四个人坐着马车回府,个个都是心事重重。新月低垂着头,心里是翻江捣海,脸上是毫无表情,坐在那儿像个石像,一动也不动。努达海见新月这种样子,自己就心如刀割,百感交集。情怀之激荡,心绪之复杂,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骥远看着新月那份出尘的美丽,想到她即将嫁给费扬古,真是又妒又恨。珞琳想到当初四个人一起骑马出游,还恍如昨日,不料聚日无多,难免就倍感伤情。这样,四个人都静悄悄的。车轮辘辘,真是辗碎了每一个人的心。
忽然间,骥远在一个冲动下,对新月说:
“你禁闭数月,关防严格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么样玉洁冰清的守着,终于等到了懿旨,应该是苦尽甘来,飞雀出笼一般的开心,是不是?”
新月震动的抬了抬眼睛,苦涩至极的看了骥远一眼,简直不相信这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骥远。
“骥远!”珞琳喊:“别把你心里的不痛快,转嫁到旁人身上去!”“不痛快?我有什么不痛快?”骥远冷哼了一声。“指给我的,好歹也是位格格呢!”
“骥远!”努达海脸色铁青,声音中透着愠怒。“你闭嘴!”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要向新月道歉!”骥远不肯停嘴:“人家在咱们家里住了将近一年,倒有一大半儿时间给关着!前面是为了克善的伤寒,后来是为了躲我这个瘟疫,我实在于心不安呀……”骥远话还没说完,努达海猛然一脚砰的踹开了车门。
大家都吓了好大一跳,努达海已探身出去,对车夫大叫着:“停车!阿山!停车!”
阿山急急的停下车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努达海一把揪住了骥远胸前的衣服,怒吼着:
“你给我下车!到前头去跟阿山一块儿坐!”
骥远气坏了,一边跳下车子,一边怒气冲冲的喊了一句:
“我那儿都不坐,我走开,免得惹你们讨厌!”
喊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冲向大街,消失了踪影。
马车继续往前走。这下子,车上的三个人更是默默无语。
好不容易,到家了。新月回到了望月小筑,就匆匆的摘下了头上的“扁方”,换掉了脚下的“花盆底”,然后直奔马厩。跳上碌儿,她一拉马缰,就向郊外狂奔而去。她心中所堆积的郁闷,快要让她整个人爆炸了。她策马疾驰,一阵狂奔,不知道奔了多久,也不知道奔向了何方。终于,她发泄够了,累了,勒住了马,她才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荒林里。
她仰头向天,骤然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天空大叫:
“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
叫到声音哑了,无声了,她垂下了头。忽然觉得身后有某种声息,某种牵引着她的力量……她蓦然回头,看到努达海正直挺挺的骑在马背上,双眸如火般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他们两个人对看着,天地万物,在此时已化为虚无。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们只有彼此。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对视着,对视着……然后,两人同时翻身落马,奔向了对方,紧紧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像火山爆发,像惊涛拍岸,像两颗星辰的撞击,带来惊天动地的震动,也带来惊天动地的火花。两人的唇紧紧的贴着对方,狂热而鸷猛的辗转着。努达海一边吻着她,一边痛楚的低喊:“啊!我要怎样才能逃开你?我要怎样才能不爱你?我是身经百战的人呀,但这几个月来,我和自己的战争,竟战得如此辛苦和惨烈!我该怎么办?靠近你我会粉身碎骨,远离你,我也会粉身碎骨!”三天后,努达海自动请缨上战场,去巫山打夔东十三家军。巫山地势奇险,十三家军骁勇善战,清军已屡战屡败。前一任的绵森将军阵亡,全军覆没。努达海的自告奋勇,使皇上大为感动,封努达海为“定远大将军”,三日后就率兵出发了。
第八章
努达海这次“自动请缨”,有两个人的心都碎了。一个是雁姬,一个是新月。在努达海走以前,雁姬和新月,都分别和努达海有一番谈话。雁姬是又气又怨,又妒又恨,又怕又呕,却依旧忍不住又悲又痛。摇着努达海,她激动的嚷着:
“你宁可去死,也不愿眼睁睁看她成为别人的新娘,对不对?你是被这份荒唐的感情,逼得无处藏身,无处可逃,这才请缨杀敌,对不对?你存心想去送死,想去自杀吗?你跟我说个清清楚楚,让我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努达海悲哀的看着雁姬,沉痛而真挚的说了:
“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我如果不诚实的说出心里的话,我就更对不起你!没有错,我被这段感情折磨得心力交瘁,你的苦口婆心,我也全都辜负,走到这个地步,我心中最大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得不到新月,而是因为她的苦,你的苦,骥远的苦,你们三个人的苦,就像一片流沙,而我就陷在这片流沙里,我愈是挣扎,就愈是往下沉,可我并不愿意就此没顶,我还想求生,所以请缨杀敌,不是送死,不是自杀,它是一条绳索,可以把我拖离那片流沙!”他深深的凝视她:“当我打赢了这一仗,我会重新活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我,会是一个全新的我!让我用那个全新的我回来见你吧!”
雁姬怔在那儿,整个人都震撼住了。心底有一句话;如果你打输了呢?在这离别前夕,这种不吉利的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新月对努达海,是比雁姬强烈多了。摒退了所有的人,她就一步上前,用充满哀求的眼光,紧紧的看着他,用颤抖的声音,急切的说:“我错了,我再也不引诱你了!好不好?你以后不用躲避我,不用逃开我,我来躲避你,逃开你……好不好?好不好?只求你,不要去打这一仗!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可以不让你粉身碎骨!请你告诉我!”
“别傻了,”他喉咙中哑哑的:“我不会粉身碎骨,我会活着回来!这个战争可以使我脱胎换骨,突破困境,这是拯救我,也是拯救你,不让我们一起毁灭的办法,你懂吗?”
“不懂!不懂!”她拚命的摇头,泪水爬了满脸。“我只知道你要去一个最危险的地方,我不要你去!我不让你去!”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望进他眼睛深处去。“你去了,你要我怎么办?”“太后会把你接回宫里,过不了多久,你就……嫁了!”
“你非去不可吗?”“是!”他坚定的说:“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我!”
新月昏昏沉沉的看着他,眼中的哀苦,骤然化为一股烈焰。她的手用力一勾,他不由自主的弯下身子,她踮起脚尖,就把火热的唇,紧紧的贴住了他的。努达海立刻伸手,想把她拉开,但是,手伸上来,却变成了拥抱。他意乱情迷,融化在她那如火般的热情里。半晌,他突然醒觉,奋力的挣开了她,他喘息的说:“你才说过,再也不引诱我……”
“我没有引诱你,我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是非对错,我已经顾不得了!你要去打这一仗,我无力阻止,我的心我的情,你也无力阻止!”“请你停止再说这些话,字字句句,你会撕碎我,毁灭我!毁了我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当初一手救了你,今天不能再一手毁了你!你知道,在战场上,我是将军,在情场上,我只能做个逃兵!这个逃兵让我自己都厌恶极了,所以我要上战场去,去面对我那个熟悉的战场。我走了,如果你能体会出我心里的百回千折,就请你为我珍重!”
说完,他不等她再有说话的机会,就转过头,大踏步的走了。努达海带着大军,离开北京城那天,新月骑着碌儿,跟着大车追了好长一段路。最后,明知不能再追下去了,她只有勒住马,停下来,眼睁睁看着那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走远……走远……走远……直至变成了一团烟雾,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的心,也化成了烟,化成了雾,追随他而去了。
接下来,是一段可怕的,等待的日子。
一个月以后,骥远每天从朝廷上,开始陆陆续续的带回努达海最新的消息,这些消息一天比一天坏,一天比一天揪紧了大家的心。“据说,阿玛的大军,十天前在天池寨落败,折损了很多人马!”“今天有紧急奏折发到,阿玛和十三家军,首战于天池寨失利,接着,又于巫山脚下,激战七日七夜,副将军纳南阵亡,阿玛的三万大军现在仅剩了数千人,退守于黄土坡一带,等待支援……”“今天又有紧急军情发到,说阿玛等不及援军,又率兵攻上巫山去了!”“听说阿玛已被十三家军,逼进了九曲山山谷中,情况不明……”努达海全家的人,自是人人慌乱,每天忙着打探军情。大家都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新月却已魂不守舍了。每夜每夜的站在楼头,遥望天边,担忧和恐惧使她几乎要崩溃了。就在此时,太后的懿旨又到了,要新月和克善回宫,准备出嫁。
新月在回宫的前夕,留下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努达海的家人,一封写给太后。然后,她卸下钗环,轻骑简装,带了一个小包袱,就要去巫山找努达海。云娃和莽古泰吓坏了,苦苦相劝,拦住门不许她走。新月激烈的说:
“今天谁要拦我,谁就是要害死我!我要去找努达海的心意已决!不让我去,你们就拿刀来杀了我吧!要不然,我自行了断也成!阿玛留给我的匕首还在!”说着,她拔出匕首,就要抹脖子。两人见新月已经豁出去了,再难劝阻,立即做了一个决定。云娃留下来,照顾克善进宫。莽古泰随新月去,保护新月赴巫山。新月还不肯,坚持的说:
“你们两个的小主子是克善,你们给我好好的保护克善,我把他交给你们了!我不需要保护……”
“除非格格踩着奴才的尸体出去,否则奴才不可能让格格一个人走!格格要去找努大人是尽格格的心,奴才要护送格格是尽奴才的心!”莽古泰意志坚决的说:“何况小主子明日就进宫,有皇上太后顶在那儿,他比谁都安全。”
“罢了!”新月投降了。“要跟着我去就快走!”
新月往门外奔去,莽古泰急追在后面,云娃心都碎了。奔上前去,她拉着莽古泰的手,真情流露的说:
“请你好好保护格格,也好好保护你自己,求求你们活着回来,格格还有克善,你,还有我啊!”
莽古泰震动的看了一眼云娃,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掉头紧追新月而去了。就这样,新月带着莽古泰,披星戴月,餐风饮露,跋山涉水,夜以继日的奔赴巫山去了。不管她给骥远他们留下了多大的震撼,也不管她给太后留下了多大的震惊。她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去了。她留给太后的信很长,几乎把整个故事,和自己那千回百转的心情,都全盘托出了。留给骥远他们的信,却只有寥寥数字:“请原谅我,我必须去找努达海,和他同生共死!”
努达海一生没打过败仗,但,这次和夔东十三家军的战争,却一败涂地。这天,他的部队,已经只剩下几百人了。这几百人中,还有一半都身负重伤。努达海自己,左手臂和肩头,也都受了轻伤。前一天晚上,他还有三千人,却在一次浴血战中,死伤殆尽。这天,他站在他的营帐前面,望着眼前的山谷和旷野,真是触目惊心。但见草木萧萧,尸横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