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山也重重,水也重重!”
她注视着窗外的轻烟轻雾,忽然间,心里就涌上了一阵莫名的苍凉。对那身世如谜的雨杭,竟生出一种难言的感情来。牧白追到码头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雨杭正坐在码头边的一棵大树下,望着面前的江水发呆。心里千头万绪,烦恼重重。真想就此一走了之,永不归来。但是,怎么抛得下那孤独的梦寒?尤其,在他已经和梦寒作了那番表白以后?梦寒的泪,梦寒的愁,梦寒的欲语还休……都牵引着他,不能走,不能走,他走了,她要怎么办?不走,自己又要怎么办?正在思潮澎湃,举棋不定的时刻,牧白赶来了。“雨杭!雨杭!”牧白喘吁吁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雨杭并没有“消失”,就暗暗的松了口气:“我跟你说,奶奶不会再要你入赘了,这件事过去了,你快跟我回家吧!”
雨杭站起身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身子往后一退。
“我不相信!你把我叫了回去,奶奶又会想出办法来整我的,我现在不要回去,我要好好的想个清楚!”
“不会了!真的不会了!”牧白急急的说:“奶奶已经亲口跟我说,招赘这回事,她绝口不提了!你就把它忘了吧!回去吧!”“干爹!”雨杭痛苦的看着牧白那张憔悴的脸:“我告诉你,我总有一天会被你们曾家的人弄疯掉!有的人拚命把我往外推,有的人又死命把我拉回去,这两股力量,永远像拔河一样,在我心里拉着扯着,我已经心力交瘁,觉得快要被这两股力量,给撕成两半了!”他烦恼的用手揉了揉额头:“我怕了奶奶了,我服了奶奶了,她说什么绝口不提的话,我根本无法相信,这只是一个缓兵之计,等我回去了,她又会想出新的花招来的!说不定会给我下药!”
“没有的事,绝没有人会给你下药,你相信我呀!”
“我相信你也没有用,你拿奶奶也无可奈何!”“我保证她不会再为难你,真的真的,因为……因为……”他看着雨杭,突然,有一股热血往脑袋里冲去,在一个激动之下,他脱口而出的说:“因为我告诉她,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干儿子,是亲儿子!是我三十二年以前,在杭州和一个女子所生的孩子!”雨杭猛的一怔,迅速的抬头,目瞪口呆的看着牧白。
牧白也被自己这几句话给吓住了,胆战心惊的迎视着雨杭。雨杭愣了几秒钟,接着,就啼笑皆非的大笑起来。
“哈哈!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编出这样的故事来骗奶奶!怎么?难道奶奶竟然上当了?”
牧白脸上的期待,顿时变成了失望。
“可是,你这个故事根本说不通呀!我是你在杭州生的儿子,怎么会住到圣母堂去了呢?怎么会变成孤儿的呢?”
“就是弄丢了嘛!或者,”牧白神色一正:“你也试着来听听这个故事,说不定你也会觉得这故事有几分可信……”
雨杭脸色一变,眼神中立刻充满了戒备,收起了玩笑的态度,他严肃的说:“你可以骗奶奶,但是,绝不要来对我说故事,我不喜欢拿我的身世来作文章!昨天晚上的事,已经证明奶奶失去了理智,在这种情况下,她会被你骗了,我也毫不惊讶,反正她想一个继承人快想疯了。可我没有疯,你别试图用同一个故事来说服我,我闻到诱饵的味道,说穿了,就是招赘不成,干脆叫我入宗,对吧?你们这是换汤不换药,至于我,还是一个‘不’字,请你打消各种让我改姓的办法吧!”“其实,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牧白勉强的说:“而我们却这样有缘,你就不能假定我是你的亲爹吗?”
“这种事怎能假定?”雨杭有些生气了:“我是被父母遗弃的啊,不管我的父母有什么苦衷,养不起或是无法养,我都没办法原谅他们!如果你是我的亲爹,你这十几年为我付出的一切,会因为前面那十五年的孤儿岁月,而一笔勾消的!”
牧白的胸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的撞击了,他困难的叹口气,额上,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雨杭看了他一眼,忽然把声音放柔和了:“干爹,你回去睡觉吧!这两天,被奶奶折腾得人翻马仰,我看,你也不曾休息,你去休息吧,别管我了!”
“我怎能不管你呢?”牧白急了:“我已经跟你说了,什么危机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回家呢?你到底要怎样呢?”
“我……我想回圣母院去!”
“什么意思?”牧白惶恐的问。
“我真的想回圣母院去,”雨杭的语气,几乎是痛苦的:“我好思念以前在圣母院的时光,那时的我,虽然穷困,却活得比现在快乐。我帮着江神父照料那些孤儿,感觉上,比帮你料理事业,似乎更有意义和成就感!我在曾家,其实是很拘束又很孤独的。我真的好渴望自由,想过一些海阔天空的日子,我不要……被曾家这古老的房子,古老的教条,古老的牌坊,古老的观念……给重重包围,我真的真的不能呼吸,不能生存了!”“不不不!”牧白紧张了起来:“我不放你走!江神父有好多好多的孤儿,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你说我自私也好,你说我是失去了靖南而移情也好,我反正就是离不开你!在我内心深处,你就是我的亲儿子!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我离开曾家,你也不会失去我啊!你要做的,只是赶快找一个人来接替我的工作……”
“怎么越说越严重了呢?”牧白悲哀的说:“难道这个家里,就没有丝毫的地方,值得你留恋了?”
“这……”雨杭才说出一个字,就忽然咽住了话,眼光直直的看着前方,怔怔的呆住了。牧白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讶的看到,梦寒牵着小书晴,正向这儿走了过来。
“梦寒,”牧白急切的问:“你怎么来了?家里又出什么状况了吗?”“没有没有!”梦寒急忙说:“我带书晴出来走走,顺便看看你们谈得怎样?”她的眼光直射向雨杭,眼里盛满了掩饰不住的哀恳。“家里已经风平浪静了,奶奶刚刚到了靖萱的房里,特地来告诉靖萱,招赘的事再也不提了,所以,靖萱好高兴,你不要担心回去以后,见到靖萱会别扭,不会的!靖萱一直把你当大哥!你还是她的大哥!奶奶看样子满后悔做了这件事,要我过来看看你们,怎么还不回家?”
“哦!”雨杭轻声的说:“原来,你又是‘奉奶奶之命’,前来说服我的!”雨杭这几句话,如同一记闷棍,狠狠的打向了梦寒。她心里一痛,脸色一僵,盯着雨杭的眼光立刻从哀恳转为了悲愤。她痛苦的咬了咬嘴唇,有口难言,胸口就剧烈的起伏着。雨杭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见到梦寒这种样子,知道自己冤枉了她,心里就翻江捣海般的痛楚起来。一时之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上有牧白,下有书晴在场,他什么都不能说。牧白陷在自己的焦灼中,浑然不觉两人间的微妙。看到梦寒,像看到救兵似的,着急的说:
“梦寒,你快帮我劝劝他,我已经说了一车子的话,他就是听不进去,执意要走,一会儿说我们在拔河,一会儿说他会窒息,一会儿又是要自由,一会儿又是不能呼吸不能生存的……好像咱们家,是个人间地狱一样,其实,并没有这么严重,是不是?”梦寒的眼光,依旧直勾勾的看着雨杭,她微仰着头,不让眼眶里的雾气凝聚。但,两个眸子已像是浸在水雾里的星星,闪亮的,水汪汪的。“我想,”她咽着气说:“我说任何话也没有用的,如果他根本不要听,或者根本听不见的话!”
他迎视着她的眼光,脸上闪过了一种万劫不复的痛楚,咬着牙说:“地狱也好,不能呼吸也好,生也好,死也好……这场拔河你们赢了,我跟你们回家!”
第九章
雨杭回来之后,奶奶真的绝口不提招赘的事了。非但不提,她的态度突然有了极大的转变,对雨杭和靖萱都非常温和,温和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对雨杭,她常常看着他,看着他,就看得出神了。每次在餐桌上,都会情不自禁的夹一筷子的菜,往他的碗里放去。这种温馨的举动,就是以前待靖南,她也没有过的。因而,难免使文秀、梦寒、和靖萱都觉得惊奇。但,谁也不敢表示什么。牧白是心知肚明的。雨杭当然也明白,都是牧白的一篇“胡说八道”引起的反应,被奶奶这样研究和观察着,使他颇为尴尬。不过,这种尴尬总比被送作堆的尴尬要好太多太多了,反正雨杭也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奶奶去观察了。靖萱度过了这个难关,就有如绝处逢生,充满了对上苍的感恩之心,生怕雨杭被自己那种“抵死不从”的态度所伤害,她试图要对雨杭解释一些什么。雨杭对她也有相同的心,两人见了面,什么话都没有说,相对一笑,就彼此都释然了。
雨杭又住回了他的房里,撞坏的门也重新修好了。他开始焦灼的等待着机会,要单独见梦寒一面!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她说。可是,梦寒开始躲他了,每次吃完饭,她匆匆就回房。连眼光都避免和他的眼光相接触。平时,身边不是带着书晴,就是跟着慈妈,简直没有片刻是“单独”的。这使雨杭快要发疯了,等待和期盼的煎熬像一把火,烧焦了他的五脏六腑,烧痛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觉得自己的脸上身上心上……浑身上下,都烙印着梦寒的名字,觉得普天下都能读出自己的心事了。而梦寒,她仍然那样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他常常吹着他那支笛子,她听而不闻。他常常故意从她门前走过,门里,总是充满了声音,有小书晴,有奶妈,有靖萱,有慈妈……于是,他知道,如果她安心不给他机会,他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她想要让他死!他想。她存心折磨他,非弄得他活不下去为止!他真的快被这种思念弄得崩溃了,那么想她,那么爱她,又那么恨她!这样,有一天,他终于在徊廊上逮住了她,慈妈带着书晴在她身后,距离只有几步路而己。他匆匆的在她耳边说:
“今天晚上十二点钟,我来你房间!”
“不行!”她急促的说:“最近书晴都睡在我房里……”
没有时间再多说了,书晴已经跳跳蹦蹦的走过来了,他只得威胁的说:“那么,你来我房间,到时候你不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了,我会在你房门口一直敲门,敲到你来开门为止!惊动所有曾家的人,我也不管!”他匆匆的转身走了,留下她目瞪口呆,心慌意乱。
这天晚上,他断断续续的吹着笛子,吹到十一点钟才停,吹得梦寒神魂不定,胆战心惊。梦寒等到了十二点,看到奶妈带着书晴,已经沉沉入睡。她溜出了房间,四面倾听,到处都静悄悄的,整个曾家都睡着了。她不敢拿灯火,摸黑走了出去。小院风寒,苍苔露冷,树影朦胧,楼影参差。她穿过徊廊,走过小径,心中怦怦的跳着,好不容易才走到他的房门口。还来不及敲门,房门就无声无息的打开了,他伸出手来,把她一把拉进了房间。
房门在她身后阖拢了。
他们两个面面相对了。她立刻接触到他那燃烧着的眼睛,像两把火炬,对她熊熊然的烧了过来。她被动的靠在门上,心,仍然在怦怦怦的狂跳着,呼吸急促。他用双手支撑在门上,正好把她给“锁”在他的臂弯里。
“你预备躲我一辈子吗?你预备让我这样煎熬一辈子吗?你预备眼睁睁的看着我毁灭,看着我死掉吗?”他咄咄逼人的问。这样的问话使她毫无招架之力,使她害怕,使她心碎。她想逃开,但没有地方可逃。他不等她回答,手臂一紧,就把她圈进了自己的怀里,他的胳臂迅速的箍紧了她,他的唇,就忘形的,昏乱的,烧灼的,渴求的紧压在她的唇上了。她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像是一个火苗,“轰”的一下点燃了整个的火药库,她全身都着火了。那么熊熊的燃烧着,美妙的燃烧着,万劫不复的燃烧着,视死如归的燃烧着……直把她每根头发,每个细胞,每根纤维,每个意念……一起燃烧成灰烬。好一会儿,他的头抬起来了,她的意识也慢慢的苏醒了。睁开眼睛,他的眼睛距离她的只有几寸远,他深深刻刻的凝视着她。那对眼睛深邃如黑夜,光亮如星辰,燃烧如火炬,广阔如汪洋。怎有这样的眼睛呢?能够烧化她,能够照亮她,能够吞噬她,也能够淹没她……他是她的克星,是她的宿命,是她的魔鬼,是她的地狱,也是她的天堂……不,不,不,她摇着头,先是轻轻的摇,然后是重重的摇。不,不,不!这是毁灭!这是罪恶!她怎么允许自己陷入这种疯狂里去!
“不要摇头!”他哑声的说,用自己的双手去紧紧的捧住她的头。“不要摇头!这些日子以来,我最深的痛苦,是不知道你的心,现在我知道了!只要肯定了这一点,从今以后,水深火热,我是为你跳下去了,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管了!”
她还是摇头,在他的手掌中拚命的摇头,似乎除了摇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摇着摇着,眼里就蓄满了泪。
“不要再摇头了!”他着急的,命令的说:“不要摇了!”
她还是摇头。“你再摇头,我就……我就又要吻你了!”他说着,见她继续摇着,他的头一低,他的唇就再度攫住了她的。
这一次,她的反应非常的快,像是被针刺到一般,她猛的奋力挣扎,用尽浑身的力量一推,就推开了他。扬起手来,她飞快的,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使他迅速的往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拉开了距离,彼此都大睁着眼睛望向对方。梦寒重重的喘着气,脸色惨白惨白。雨杭狼狈的昂着头,眼神昏乱而炙热。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梦寒终于说出话来了。“先把我逼进你的房里,再对我做这样的事!你把我当成怎样的女人?没有羞耻心,没有道德观,没有责任感,没有自爱和尊严的吗?你这样欺负我,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是要逼得我无路可走吗?”她一面说着,泪水就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不住的往下掉。“你忘了?我是曾家的寡妇,是靖南的遗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