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为什么会惊动全村的人?为什么不是悄悄的磕头就算了?怎么会这样?难道大家一定要处死梦寒才甘心吗?”
“我老早就警告过你……”牧白颤栗的说:“你不相信我!我老早就跟你说,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这会是整个白沙镇的事,你就是不肯相信我……”
“不行不行……”雨杭喊着,想往梦寒的方向挤去:“不能过!梦寒!”他拉开喉咙喊:“算了算了,不要过了!”
梦寒听不到他,她已经被一片人声给吞噬掉了。慈妈没命的冲到梦寒身边,哭着大喊:
“小姐!你不要傻了!你看看有多少人?你走不完的!他们没有人要让你走完的!这是一个陷阱,你不要傻……”
“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九太爷冷冷的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回头路了,这七道牌坊,不由你不过!记住,每个牌坊下该说的词,一句也别漏!去吧!”
此时,群众已经等得不耐烦,开始鼓噪。拿着锅碗瓢盆,敲敲打打,嘴里大喊着:“怎么还不过?快过牌坊呀!”
不知是谁开始的,一下一下的敲着锅盆,一声声的催促着:“过!过!过!过!过!过……”
万人响应,吼声震天:
“过!过!过!过!过!过……”
梦寒的心一横,迅速的往前一冲,站在第一道牌坊底下,群众们尖声大叫了起来:“看呀!这就是夏梦寒,不要脸的女人,丈夫死了没几年就偷人啊……”“滚啊!滚出我们白沙镇!滚啊!滚啊……”
“淫妇!荡妇!婊子!弄脏了咱们白沙镇的七道牌坊……”“下流卑鄙的女人!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伴着这些不堪入耳的咒骂,是那些蔬菜烂果,砖头瓦片,汤汤水水……全都往梦寒身上抛洒过来。梦寒被泼洒了一头一脸,身上中了好多石块,她已不觉得疼痛,心里只是模糊的想着,所谓的“地狱”,大概就是这种景象了!她在第一道牌坊下跪了下去,在一片砖头瓦砾的打击中,匆匆的磕头,哭着说:“梦寒罪孽深重,对不起曾家的列祖列宗!”
说完了,她爬起来,开始往第二道牌坊跑去。更多的垃圾抛向了她,其中还包括了一阵飞沙走石,迷糊了她的眼睛。她已发丝零乱,满脸都是污水,汗水,和泪水。曾家的人伸长了脖子在看,看得人人都变色了。奶奶脸色惨白,文秀也魂飞魄散了。雨杭死命想冲上前去,牧白和家丁们死命的拦着他,牧白对他狂吼着:“你不要去!你帮不上忙,这段路必须由她一个人走完,否则,会给八大长老借口,他们会说不算数的!梦寒已经受了这么多罪,你让她走完吧!”
“梦寒!梦寒!梦寒!梦寒……”雨杭凄厉的喊着,发疯发狂的挣扎,挣脱一边,又被拦腰抱住,踢开一人,又被死命拽住。
梦寒在第二道牌坊下磕头了。
“梦寒罪孽深重,对不起曾家的列祖列宗……啊……”一块砖头击中了她的额角,她不禁痛喊出声了,血,从发根中渗了出来。一个女人拿了一支扫帚跑过去,飞快的就给了梦寒一扫帚。梦寒跌倒在地。群众高声呼叫着:
“打得好!打得好!”更多的人就拿了棍棒和扫帚来打梦寒,梦寒简直站不起来了。菜叶和烂果对着梦寒飞砸而来,快要把她给埋葬了。
雨杭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狂叫:
“啊……这太残忍了……”就又摔又蹦又挣又踹的挣脱了家丁,拨开群众,势如拚命的冲了过去。牧白急呼着:
“雨杭!你要干什么?雨杭!你快回来……”
牧白那儿喊得住雨杭,他已三步两步的奔到梦寒身边,仆下身子,他一把扶住了梦寒。
“梦寒!”他不顾一切的痛喊着:“我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我来陪你一起跪,一起挨打,一起受辱,一起磕头,一起走完它!”
群众更加鼓噪起来:“看啊!这一对狗男女!奸夫淫妇!”
“奸夫淫妇!奸夫淫妇!奸夫淫妇……”群众吼声震天。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向了他们。
雨杭把梦寒的头紧揽在怀中,用双臂紧紧护着她。连抱带拉的把她拖向了第三道牌坊。
群众的情绪已经不能控制了,看到雨杭现身,拚命保护梦寒,使大家更加怒发如狂,所有准备好的东西都砸向了两人,这还不够,连那些锅碗瓢盆都扔过去了。这样,雨杭头上立刻被打破了,血流了下来。牧白看到两人已无法招架,而群众们还在失控的高叫:“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打死这对狗男女!打呀!打呀……”牧白再也受不了了。他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去,飞舞着双手狂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站到梦寒和雨杭的身边了,群众们怔了怔,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牧白就忽然对着群众跪了下去,哀声大叫着:
“饶了他们吧!我才是罪魁祸首呀!所有的悲剧因我而起,我对不起曾家的列祖列宗!他们两个,只是一对深深相爱的可怜人啊!如果相爱有罪,世间的人,你你我我,谁没有罪呢?”他对群众磕下头去:“各位乡亲!高抬贵手啊……我给你们磕头了!我求求你们……”他对左边的人磕完了头,又转向右边的人,继续磕头,边磕边说:“我罪孽深重,我罪该万死!求求你们!饶了这一对苦命的孩子吧!”他这个举动,使所有的村民都傻住了。梦寒和雨杭鼻青脸肿的坐在地上,也傻住了。八大长老个个瞪大了眼睛,也傻住了,奶奶张着嘴,也傻住了,文秀的震骇达于极点,也傻住了,全世界的人都傻住了。没有人再鼓噪了,所有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刹那之间,四周变得死样的沉静。牧白就在这一片沉寂中,继续给周围的人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皮,血,从额上沁了出来。
雨杭首先恢复了意识,他扑过去,扶起了牧白。泪,顿时间从雨杭眼里滚滚而下,他哽咽的,沙哑的低喊:
“爹!你怎可为我们这样做?”
这一声“爹”,叫得牧白也泪如雨下了。父子二人,相对注视,忘形的紧紧一抱,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奶奶挺立在那儿,两行老泪,也不由自主的滚下了面颊。文秀的泪,也扑簌滚落,对于自己去九太爷那儿告状的行为,此时,真是后悔莫及。梦寒挣扎着站起身来,挣扎着说:
“让我把它走完吧!”“让我陪你把它走完吧!”雨杭搀扶着她。
“让我陪你们把它走完吧!”牧白说。
于是,他们三个,就这样彼此搀扶着,彼此关怀着,狼狈的,凄惨的,颠踬的,跌跌冲冲的走过了每一座牌坊,梦寒一一告罪,一一磕头,牧白和雨杭也跟着她磕头。八大长老看得出神,没有任何一个提出异议。群众已经完全被这种状况给震慑住了,大家鸦雀无声。
终于,七道牌坊都拜完了。
九太爷看着梦寒,声音不自觉的放柔和了:
“好了!夏梦寒,从今以后,你是自由之身了。”
梦寒和雨杭两个对看了一眼,双双转过身子,对着牧白再度跪倒,雨杭磕下头去,用那么热情,真挚,感恩的声音,低低的说:“爹!孩儿叩别了!”
梦寒也和雨杭一起磕下头去。
牧白带着满心灵的震动,伸手去扶起了他们两个。泪眼模糊,嘴唇颤抖,对他们两个看了好一刻,才抖抖索索的,哽咽的说:“去吧!孩子们!但是,白沙镇还有你们的根,斩不断的根,当你们对白沙镇的恨,慢慢的淡忘以后,别忘了,这儿还有老的老,小的小!”这一句话,使梦寒的热泪又滚滚而下了。她爬了起来,脚步踉跄的走到奶奶面前,对奶奶又跪了下去:
“奶奶,我把书晴,交给你了!正像爹说的,如果有一天,您对我的恨慢慢的淡忘了,请通知我!让我能和书晴相聚,我会感激不尽!”奶奶昂着头,掉着泪,一句话都没有说。
梦寒回过头去,接触到雨杭那灼热而深邃的眸子。她把手伸给了他,挺直了背脊,坚定的,平静的,义无反顾的说:
“我终于可以在太阳底下说一句,我是你的了!请带我走吧!”雨杭伸手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两人穿过人群,脚步所到之处,群众竟都纷纷的让出一条路来。他们慢慢的走着,稳稳的走着,顺着牌坊前方那条大路,他们一直向前,不再回首,很快的,就把那巍峨的七道牌坊抛在身后了。慈妈带着一份虔诚的恭敬,追随在后面。
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了踪影。
这是白沙镇最后一次要女人“过牌坊”,也从这次以后,所有的曾姓家族娶媳妇,不再叩拜贞节牌坊。正像梦寒所预言的,未来的世界变化莫测,当自由恋爱的风气如火如荼的蔓烧到白沙镇时,梦寒和雨杭的故事,竟成了那七道牌坊的“外一章”。大家很快就忘掉了牌坊所象征的忠孝节义,但是,梦寒和雨杭的故事,直到今天,仍然为白沙镇的居民们,津津乐道。
尾声
故事写到这儿,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关于故事中的各个人物,我觉得仍有必要,为读者们补叙一下:
雨杭和梦寒,在杭州成立了“爱人小学”,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儿童教育上。江神父那儿收容的孤儿,都转到了“爱人小学”来,雨杭人手不够,卓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来帮忙,卓老爹是园丁兼校工,卓老妈是保姆兼厨子,卓秋贵什么都干,从修补校舍到当司机。慈妈更不用说了,忙得晕头转向,专门照顾学龄前的那些孩子。三年后,靖萱和秋阳带着他们一岁大的儿子飞回杭州,也参加了这个事业,在学校里当老师。学校办得有声有色,只是资金常常匮乏,终于把牧白拖下了水,他卖掉了他的泰丰号,把资金都给了这座不会赚钱的学校。他自己,就在杭州和白沙镇两个地方跑来跑去,逐渐的,他在杭州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等靖萱归来后,连文秀都偶尔会住到杭州来了。他们两老,早就原谅了靖萱,也接纳了卓家的人。只有奶奶,始终不曾离开过曾家大院,也始终不曾原谅过靖萱和梦寒。
梦寒在每年书晴的生日那一天,都会回到白沙镇,请求奶奶让她见书晴一面。奶奶虽然没有严辞拒绝,但是,母女两人谈不了几句话,奶奶就会把书晴匆匆的带开。书晴,她一直是梦寒心中的“最痛”,雨杭也深深明白,却无法让这对母女重圆。奶奶早已失去了她的威严,失去了她的王国,失去了她每一个儿孙……她只剩下了书晴,因而,她把这仅有的财产,抓得牢牢的。这天,梦寒和雨杭又回到了曾家大院。梦寒手中,竟抱着一个才满月的婴儿。这惊动了整个曾家大院。牧白和文秀,那么震动而兴奋的奔过去,围着梦寒,抢着要抱那个小家伙。正在忙乱中,书晴牵着奶奶的手,从屋内走出来,书晴一看到梦寒和婴儿,就兴奋得不得了,她对梦寒飞奔过去,嘴里嚷着:“娘!娘!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个小弟弟呢!”梦寒说,蹲下身子,把孩子抱给书晴看。“哦!”书晴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小东西,激动的伸出手去:“娘!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他?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梦寒把婴儿放进书晴的怀里。她的眼光,热烈的看着她面前的一儿一女。如果书晴能回到她的身边,她的人生,就再无遗憾了!看着看着,她的眼中满是泪水,她伸出手去,把书晴和婴儿都圈在她的臂弯里。
“啊!娘!”书晴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那婴儿,惊呼着说:“他好漂亮啊!他的头发好黑啊……他睁开眼睛了……他笑了……啊!娘!他长得好像爷爷啊!”她抬眼看牧白:“爷爷,你说是不是?”牧白看着孩子,简直是目不转睛的。不停的点着头,真是越看越爱。奶奶伸长了脖子,对那婴儿看去,真的!那孩子和牧白小时候像极了。原来隔代遗传还可以这么强!她对那婴儿探头探脑,真想伸手去抱,又拉不下这个脸。当初那样激烈的把梦寒赶出门去,从来不曾承认过梦寒与雨杭的婚姻关系,如果对这孩子一伸手,岂不是全面投降了?但是,那孩子的诱惑力实在太强了。书晴瘦瘦小小的胳臂抱着他,不停的摇着,抱得危危险险的。奶奶只怕书晴抱不牢,摔着了孩子,双手就不由自主的伸过去,下意识的要护着婴儿。梦寒看到奶奶这个样子,就把孩子从书晴手中抱起来,轻轻的放进奶奶的怀抱中:“咱们还没给他取名字,”梦寒温柔的说:“算起来是书字辈,奶奶以前给书晴取名字的时候,取了好多个男孩的名字,不知道那一个好?是曾书伦好?还是曾书群好?”
此话一说出来,牧白和文秀的脸孔都发光了,各有各的震动。而奶奶,她紧拥着怀里的婴儿,一股热浪,蓦然从心中升起,直冲入眼眶中,泪,就完全无法控制的滚了出来,落在孩子的襁褓上了。她喉咙中哽咽着,泪眼看梦寒,到了此时此刻,才不得不承认,梦寒,她真有一颗宽厚仁慈的心!
“我比较喜欢书伦,”奶奶拭着泪说:“你们说呢?”
“那就书伦吧!我们也喜欢!”雨杭欢声说:“真巧!咱们私下讨论的时候,也都觉得书伦念起来挺顺耳的!”
“书伦!”奶奶低喃着:“书伦!我的小书伦!”她吻着婴儿的小脸,泪,继续滴在孩子的耳边。她用耳语似的声音,低低的说:“太奶奶真的没有想到,可以有这么一天!我,还能活着看到你,小书伦……还能这样亲近的抱着你,小书伦……”这样柔弱的低诉,使所有的人,眼睛里都涨满了泪。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牧白小心翼翼的说:
“娘!书晴已经满七岁了,是学龄儿童了,让她去杭州,到‘爱人’接受学校教育吧!好吗?以后,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进学校念书了,咱们别让书晴跟不上时代,好吗?”
听到牧白这样说,梦寒整个脸孔,都被期望所燃烧起来了,她的眼睛,哀求的,渴望的,热烈的看着奶奶。而书晴,已忍不住激动的喊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