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来,茫茫然的拎起了旅行袋。
“我走了。”他说。“乔伯伯!”她惊喊:“您去那儿?”
“回家啊!”“您还没见到书培呢!”她急促的说:“您坐著,我给您到学校找书培去,半小时之内就回来!”
“不用了。”老人凄凉的说,仍然对她虚弱的微笑著。“你会照顾他,是不是?”采芹深深的吸了口气,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而冷静:
“我不会照顾他。今天的大学生和以前不同了,和一个女朋友同居几天,不算什么严重的事。他真正要娶的人是苏燕青,那是个毫无瑕疵的女孩子,您一定会喜欢那个女孩!对不起,乔伯伯,我不能帮您照顾他,只有苏燕青才能照顾他!”
老人怀疑的望著她。“你确定吗?”“乔伯伯,您和我一样了解书培,他如果真要娶我,他早就娶了!”老人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他仍然拎著旅行袋走向门口,他的背脊略略佝偻著,瘦长的影子孤独而落寞。但是,他身上那种高贵的气质依然存在,即使是在那衰老的仪容下,仍然有著炯炯发光的本能,和灼灼逼人的威力。他退向了门口,凝视著她:“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了。”
她闭上了眼睛。残忍啊,乔云峰!你为什么不能接纳我?你为什么把我看成污点?你为什么也像一般人那样轻视我?你走了!不要告诉书培你来过了!那么!当他带著苏燕青去见你的时候,殷采芹这段丑陋的历史是在他生命里根本没有存在过了!她咬咬牙,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她发现乔云峰正对著墙上的一幅画像凝视著,那是她站在窗前,以彩霞满天为背景而画的那张油画。老人问:
“是他给你画的像?”“是的。”她回答,心底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她微笑起来。“注意到背景的彩霞了吗?彩霞有两种,清晨的彩霞之后是白天,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夜。我后面的彩霞,是黄昏的彩霞。”老人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
“你答应不告诉他我来过了?”他问。
“我答应。”她点点头。
他走了。她没有送他下楼,只站在小屋门口,目送他孤伶伶的穿过“日日春”的小径,孤伶伶的走下楼,他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阳台的转角处了。
她折回到屋里来,慢吞吞的走到梳妆台前,她望著镜子里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你也老了!她对自己说;你也有一千岁了!她又看到书培留下的纸条了,她打开纸条,一次又一次的读著;出污泥而不染?你错了?我该是污泥里的污泥了。伤害你已经够深了?是不是还预备继续伤害下去?不不!书培,我再不伤害你了,我再不玷污你了!我再不拖累你了!她把头仆伏在梳妆台上,一任眼泪慢慢的泛滥开来。
第二十八章
这天,乔书培一天都很忙,整天的课,外加设计公司开会,他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晚上六点多钟,他才赶回家里。事实上,他今晚七点还要去苏教授家工作,而多日以来,采芹也没时间开伙做饭,他明知道这个时间回家,既没有饭吃,采芹多半也已经出去了。可是,他就忍不住要跑回去一趟,整天,他心里一直有种隐隐的痛楚,这痛楚压迫著他的神经,使他心慌而意乱。当他走上小楼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一早所写的那张纸条。“你让我痛心极了!”不,采芹,他心里悠悠长叹,不是痛心,而是恐惧,天知道他有多恐惧,恐惧失去她,恐惧她被别人抢去!恐惧她变心!恐惧她对他不再依恋了。他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在纸条上还写了些什么,写的时候,他是在一份抑郁愤怒和激情里。或者,她今晚不会去上班了,在收到他这样的纸条后,她多半不会去上班了。他要把握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如果真有个第三者闯入了……天,他硬摔摔头,去他的第三者!那是陈樵的陷害!一定的!
走进小屋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说服了自己,采芹一定在家里等他。因而,一进门,他就扬著声喊:
“采芹!”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离奇。他忽然觉得心往下沉,忽然觉得手足冰冷,忽然觉得一阵冷飕飕的凉意,从他背脊上升起……有什么不对了!这小屋整洁得过份,简直是纤尘不染的。他疑惑的四面张望,触目所及,是墙上那幅画像不见了!他的心狂跳,不祥的预感顿时对他当头罩下来,他直冲进卧室,恐慌的大喊著:“采芹!采芹!采芹!”
卧室里寂无回声,他奔到壁橱前,一把打开橱门。正如他猜想的,采芹所有的衣服都不见了!他再拉开所有的抽屉,她拿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一时间,他觉得狂暴而昏乱。她走了!她怎么敢走?她怎么能走?她为什么要走?他满屋乱绕,心里还存著个万一的想法,她不是走了。她把衣服送去洗了,她去弹电子琴,马上就会回来。他跌坐在床沿上,于是,他发现枕头上放著一张信笺。哦!她留了信笺!一定是告诉他,她马上就会回来,他一把抓起了信笺,读著上面的文字: “书培:你留下的纸条,我已经一读再读,深知我对你
伤害已深。我不是个好女孩,我早已失足,早就陷
于污泥,而不能‘不染’。我再三思量,我不能,也
不忍再伤害你了。所以,我走了。希望你善自珍重,我永远在我
的小角落里,默默的祝福你。我取走了那幅画像。相
聚一场,算你送我一点纪念品吧!好可惜,那彩霞,
是属于黄昏的。请不要伤心,请不要难过。人生,本就像一场
戏剧,最后,你所看到的一定是‘剧终’两个字。好
在,一幕戏完了,总有另外一幕戏起而代之。我可
以预料,你的生活将因我的离去而更充实。最起码,
你不会生活在残缺里──你还有个望子成龙的老
父,别忘了呵!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请代我问候燕青,当
然,还有陈樵和何雯。你看,我走得是平平静静的。
书培,与其我们将来在彼此怨恨中分手,还不如在
这种‘平静’中分手,你说对吗?祝
幸福
采芹”
他有几分钟不能思想,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儿,呆呆的面对著这张信笺,呆呆的陷进了一片虚无。然后,他有些清醒了,她走了!这三个字像一辆十轮大卡车的轮子,不,像坦克车的轮子,重重的从他心底辗过去。她走了!他骤然跳了起来,冲到窗台前,把花盆一把扫落到地下,他再冲入客厅,把茶杯、花瓶、日日春、咖啡壶统统扫落到地上去。在那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巨响和破裂声中去发泄自己心底的悲愤。走了!她就这样走了!“平静”的走了!只为了他早上留了一张纸条给她!天哪!他用手抱住了头,他在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他死命捧住自己那要裂开的头颅,就是想不清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他伤害她了,他逼走了她!这念头使他直跳起来,所有的血液都在体内勾涌翻腾。不!她不是“平静”的走,她不是“存心”要走。她是生气了!她也是人,当然也会生气!他一定写了很多混帐话,所以把她气走了。他模糊的想起,上次他们吵架之后,她也曾经用“沉默”来抗议,但是,后来,她毕竟是原谅了他!她总是原谅他的,不论他做错了什么,她总是原谅他的。那么,这张小纸条不会有多严重了,只要他找到了她,只要他对她解释清楚,只要告诉她,都是陈樵闯的祸……他不是有意要留那张纸条,不是有意说她伤害了他……天哪!他要找到她,就是把台北市整个拆掉,他也要找到她!就是把每一寸土地踏平,他也要找到她!
冲出了小屋,他连门也不关,就直冲下四层楼。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喜鹊窝”。叫了一辆计程车,他直驰往“喜鹊窝”,显然,这是家很有名的餐厅,车子一直停在餐厅门口。他看看手表,七点正!这正是餐厅上市的时间,她应该在这儿,老天,让她在这儿吧,她一定要在这儿,她必须在这儿!伸手去推门以前,他就听到电子琴的琴声了,他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呆立在那门口,他听著那琴声,正流畅的弹奏著一支老歌,一支他熟悉的老歌: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
哦,他如释重负,她在里面!她确实在里面!她弹这支歌,因为她还想著他!感谢天!他能立即找到她!感谢天!他深吸了口气,轻轻的推开门,他不想打断她的弹奏,他悄悄的“溜”了进去。于是,他立刻看到她了,她坐在台上的电子琴前,穿一身全黑的衣服,衬托得那脸庞特别的白,那眼珠特别的黑……她正专心的弹奏,那么专心,好像周围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他悄悄的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叫了一杯咖啡,就用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看,用全心灵去听她弹奏,用全心灵去“吞噬”著她的美。依稀恍惚,他觉得有个小女孩儿,正扳著他的手指,去弹那和他无缘的钢琴: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错了。你是笨蛋!乔书培,你一直是笨蛋!你早就该坐在这儿,听她弹一曲,你就会更深的衡量出她对你的爱,以及你对她的爱,那么,你就不会写那张混帐条子给她了!
那支曲子弹完了,采芹在翻著琴谱。忽然间,客人中有人高声的鼓起掌来,鼓得又响又急骤,不知是捣蛋还是欣赏,反正破坏了大厅中的幽静。书培皱著眉头看过去,于是,他大吃了一惊,那是张熟悉的面孔,那高举双手猛拍的竟是殷振扬!怎么,他又跑出来了?怎么?采芹一个字也没对他说过?他困惑的望著殷振扬,于是,他看到有个穿著咖啡色丝绒上装的男人,从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站起来,迳直走向殷振扬。他在殷振扬对面坐下来了,不知道对殷振扬低声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停止了鼓掌,笑著靠进椅子里,大声的说了句:“姓关的,你怎么说就怎么好!谁教你是我妹夫呢!哈,我这个倒霉蛋,专当人小舅子!”
这是什么话?乔书培情不自禁的对那个姓关的看过去,灯光下,那男人有一张非常吸引人的脸孔,轮廓好深,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黝黑的皮肤和浓浓的眉。他燃起了一支烟,又对殷振扬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就笑了起来。小弟送了一瓶酒去,他们在开瓶、倒酒、碰杯、喝酒。
书培心里有些恍惚,头脑里有些发晕。他瞪视著殷振扬和那“姓关的”,看他们微笑,谈天,举杯,喝酒。然后,书培觉得琴声有阵混乱,显然采芹弹错了音,那“姓关的”直跳了起来,似乎有尖锐的东西刺伤了他,他立即抛下殷振扬,站起身来,走上台去。书培也往台上看去,心脏一下子的跳到了喉咙口。采芹已停止弹琴,她用手支著额,正倚靠在琴盖上,似乎不胜怯弱。姓关的直冲上去,用手一把扶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话,采芹摇摇头。姓关的坐了下来,琴声继续下去了,姓关的接替了采芹,他弹得如行云流水。采芹低垂著头,她整个人,似乎都倚靠在“姓关的”的怀里。
书培的心神更恍惚了,头脑更昏晕了。陈樵的话重新在他耳畔响起:“她不是一个人,有另外一个弹电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们亲热得厉害……”
他的呼吸急促了,他死死的盯著采芹和姓关的。采芹慢慢的站了起来,把电子琴完全交给了那个人。书培注意到那人给予了她一个最关心最温柔最怜惜的凝视。天哪!书培的心脏绞扭了起来,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怪不得殷振扬喊她妹夫,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采芹决意离开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最近采芹不回家,他懂了,他终于懂了。她真的有了一个第三者,她真的变了心,背叛了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采芹走下来了,她一直走到殷振扬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殷振扬递给她妹妹一杯酒,他的嗓门依然很大:
“我看你的身体糟透了,你应该去看医生!”
采芹虚弱的笑了笑。该死!她那笑容依然牵引著他,像有根细线从她身上直通他的心脏,她一颦一笑都拉扯得他心痛。采芹握住那杯酒,一仰而尽,她又用手支著额,呆坐在那儿,殷振扬递给她第二杯。该死!你要灌醉她吗?他再也按捺不住,从自己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他连想都没想,就径直走向了采芹和殷振扬。
他站在他们面前了。“我能不能加入你们?也喝一杯?”他沉著声音问。
采芹蓦然抬头,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书培!”她喃喃的喊:“你来做什么?”
“这儿是公共场合,没有挂牌子说不许我进来啊?”他说,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哈!”殷振扬怪笑了,看看乔书培又看看采芹,再看看那正往这边注视的关若飞。“真是一次伟大的聚会!”他对乔书培举杯。“欢迎,妹夫!”
又是妹夫?书培心里比雪还明白了。他端过采芹面前的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直视著采芹,他说:
“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只狗熊!”
采芹睁大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听过‘熊捡棒子,捡一支丢一支’这句话吗?”书培说,微笑著。“东北人把玉蜀黍叫做‘棒子’,狗熊常常半夜到玉蜀黍田去偷棒子,它们又笨又贪心,看到了棒子,就用左手把它检起来夹在右手胳肢窝里,到了下面,它又看到另一支棒子,就用右手捡起来夹在左手的胳肢窝里,这样,它每一伸手,原来的棒子就掉了,它一路捡,一路丢……”他再倒满了酒杯,啜了一口:“到最后,它仍然只有一根棒子。”他盯著采芹,笑容消失了,他的眼光痛楚、怨毒,而充满了恨意。“你为什么不最后再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