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再算帐!”采芹的母亲伫立在那儿,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半晌都动弹不得。人群散开了,大家都走了,采芹用手轻轻的摇了摇母亲,含泪说:“我们也走吧!”书培靠在父亲身边,目送她们母女离去。他想著那栋白屋,那两层楼的白屋,那方形的石柱,那圆形的拱门,那爬满藤蔓的墙壁,每到夏天,都绽开了一墙的小白花。那“巨厦”像个古堡,古堡里有野兽,有巨人,有狮子……还有被幽囚的公主和皇后──那就是殷采芹母女了。
参观成绩展览,竟引起了这么大一阵风波,乔云峰实在始料所未及,而且为之在郁郁不快。他带著儿子走出学校,沿著那校园的围墙下,他们默默的向前走,乔云峰第一次对乔书培郑重的嘱咐:“书培,答应我一件事。”
“是的,爸爸。”“从今以后,离殷家的人远一点!不管是殷振扬,还是殷采芹,最好都不要来往!”
“爸爸!”他有些惊愕,本能的帮采芹辩护起来了。“殷采芹并不坏,老师都常常夸奖她的!”
“我并没说她坏,”乔云峰忧郁的微笑著。“书培,你爸爸是个书呆子,还有些书呆子的观念。那殷家整个家庭太复杂,和他们沾上了,只会惹麻烦,虽然你还小,算我未雨绸缪吧,我不希望你和他们家有来往。行不行?”
乔书培抬头看著父亲,父亲那忧郁的眼神使他内心酸楚,从小,他和父亲相依为命,从没有什么事违背过父亲。何况,他并不觉得和殷家来往有什么好处,父亲的话很对,从上学第一天,他就为了殷采芹的好意,而和殷振扬打架。从此就没有天下太平过。真的沾上他们殷家,确实只会惹麻烦。不和殷家来往,对他也没损失,于是,他点了点头,顺从的说:
“好的,爸爸。”乔云峰笑了,把手按在儿子的肩上,他的笑容里有些凄凉,有些落寞,有些深沉。
“别怪你父亲这么早就干涉你交朋友,我只怕──”父亲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你会步我的后尘。将来,我会告诉你。”
他不敢去追问父亲,他对乔云峰,一直是有敬,有畏,有爱的。反正,他潇洒的耸耸肩,和殷家不来往,对他也没损失!真没损失吗?当晚,他就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一句承诺未免太草率,太没经过思想,太迷糊……而首次感到某种若有所失的情绪。那晚,学校有个盛大的同乐晚会,为了欢送他们这些毕业生,表演的都是在校同学,只有压轴的一场“天鹅湖”芭蕾舞剧,是由殷采芹“领衔”主演的。乔书培知道殷采芹一直在学芭蕾舞,就像知道她一直在学钢琴一样。但是,他却从不知道殷采芹的舞跳得那么好,更不知道她脱掉学校制服,穿上一身白羽纱的衣裳,再经过化妆,会有那么一种慑人心魂的美丽!“美丽”,这两个好普通的字,从念格林童话就看过的字,到这个晚上,才真正让乔书培见到了。彩霞满天6/48
那晚的殷采芹,头发上围著一个花冠,身上穿著定做的露肩的白纱舞衣,裙摆短短的,露出修长的腿。腿上穿著白色紧身长袜,脚上是白色舞鞋,全身都缀满了像星星似的闪光的小亮片,使她整个人都像个发光体。整个人都像颗小星星,她飞跃在舞台上,手臂柔软的摆动,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飘动的长发,那美妙的转折……。南国的女孩比较早熟,舞衣下已经有个玲珑动人的身段。她舞著、摆著、旋转著……无论什么动作,都美得像诗,柔得像水。
一舞既终,观众如疯如狂,大家拚命鼓掌,乔书培也跟著鼓掌,鼓得手心都痛了。殷采芹又出来谢幕,她谢了一次又一次,有个一年级的小新生跑上去献给她一束红玫瑰花,她捧著花站在那儿,浅笑盈盈,真是人比花娇!乔书培是完全看呆了。同乐晚会结束了,乔书培还在那位子上呆呆的坐了几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不明所以的叹了口气。走出那礼堂的时候,他只觉得内心隐痛。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为什么要:“别了,殷采芹!”他不懂。为什么这一别,会使他心痛,他也不懂。只是,当他走进那夜雾深重的校园,看到那满天繁星,回忆著像颗小星星般闪烁在台上的殷采芹,他就觉得早上自己的演讲、模范毕业生……等等,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往校门口走去,刚踏上通校门的那条石板小路,就听到身后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喊:
“等一下,乔书培!”他站住了,回过头来,就一眼看到殷采芹向他飞奔而来。她已换掉了舞衣,只是脸上的妆还没卸,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嘴唇,那乌黑的大眼睛像支醉死人的歌。他局促的站著,不安,懊恼,烦躁,期待……的各种情绪,把他紧紧的缠裹著。
“什么事?”他粗声问。从眼角,他可以看到她的母亲正远远的站在她后面,怀里抱著她的舞衣,那舞衣仍然在黑夜里闪著光。“你喜不喜欢我跳的舞?”她问,爱娇的微笑著,那笑容像朵盛开的花。他耸耸肩。“很好呵!”他轻描淡写的说。
她仔细的看了他一眼,微笑消失了。
“你不喜欢。”她低声说。叹口气。“男生都不喜欢看跳舞。”她自我解嘲的说,又伸长脖子四面张望。“你爸呢?”
“他没来!”他尽量答话简短,而且气呼呼的。似乎这样就不算对父亲失信。“哦!”她再仔细看他。“你在和谁生气?”
“没有。”“哦。”她咽了一口口水,如释重负。“我妈妈要我帮她向你爸爸道歉,因为早上我们好失礼……”她凝视他,又微笑起来。“我妈说,请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她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兴奋的、欢乐的低语:“告诉你,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带我哥哥和他妈妈去台南,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你不是一直想参观白屋吗?我们可以玩一个够!我带你去看阁楼里的储藏室,有几百年前的东西,连清朝的衣服都有,我祖先做过清朝的大官,你一定会喜欢那些东西,还有一口镶了珠宝的箱子,还有那些古古的家具,你一定会喜欢!”
他睁大了眼睛,鼓著腮帮子,这“邀请”真是诱惑极了。但是,他才答应过父亲,不和殷家来往!
“喂,你在想什么?”她惊愕的问。
“噢,没什么。”他回过神来。
“明天晚上等你?”她挑著眉毛。“不要晚上,你下午就来好了。”他咬咬牙。“我不去!”他短促的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不相信的看著他。“你不去?”
“不去!”“为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闪熠著清亮的光芒。“我说过了,我哥哥不在家,不会和你打架的,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呀!”“我不去!说了不去就不去!”他恼怒的低吼:“你怎么这么噜苏?”她呆住了,怔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笑容消失了,乌云移过来,遮住了那对发亮的眼睛。她那红滟滟的嘴唇吸动著,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
他再看了她一眼,发狠的一跺脚,他掉过身子,飞快的就往校门外跑去。他跑得那样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他心里模糊的念叨著,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
第五章
真的就这样和殷采芹断绝来往了吗?真的就这样容易的砍断一段童年的友谊吗?真的就这样简单的把那些海边的彩霞满天,岩洞里的捉迷藏,树林里的捡松果,沙滩上的拾贝壳……统统都忘了吗?一切并不这样单纯。初中,他和殷家兄妹又进入了同一所国民中学。中学采取了男女分班制,他和殷采芹殷振扬都同校而不同班。初中时代的男女生,比小学时 腆多了,男生和女生几乎完全不交往。稍有接触,必然成为其他同学的笑柄。这样倒帮了乔书培的忙,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不来往”了。
可是,这段时期里的乔书培,已经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他办壁报,参加全省作文比赛,代表学校去和其他学校竞试,他的图画被选中为青年美展第一名……奖状,奖状,奖状……拿不完的奖状。乔书培三个字,成了全校的骄傲,几乎没有一个同学不知道他,没有一个老师不赞美他。他那时热中于学习,近乎贪婪的去吞咽著知识,尤其是文学和艺术方面的。但是,在这忙碌的学习生涯里,他仍然悄悄的、秘密的、本能的注意著殷采芹。
殷采芹一样是学校里的宠儿。随著年龄的增长,她身长玉立,眉目分明,皮肤白皙,而体态轻盈。她童年时就具有的那份女性温柔,如今更充分流露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和那些同年龄的女孩子──那些小黄毛丫头──相比,她硬是“与众不同”。而让她在学校里受到重视的,并非她的漂亮,而是她那一手好钢琴。每次同乐晚会,她一定表演弹琴,那琴键在她手指下,就像活的一样,会奔流出如小溪如瀑布如飞泉如长江大河的音浪,使人沉醉,使人叹息,使人不由自主的被卷入那水流里。每当学校开音乐会,乔书培从没有错过她的节目。有时,当她的节目一完,他就会悄悄的离席而去了。他从没有深刻的去分析过自己对她的情绪,只觉得她手底的音浪和她弹奏时的神韵,加起来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美”,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殷振扬在中学也是不寂寞的,也是顶呱呱的大人物,他初二那年又没有顺利的升级,却长得雄赳赳气昂昂,身高一八○,成了学校里的篮球健将,每天活跃在操场上,代表学校,东征西讨。他手下的喽□越聚越多,打架生事,对他如同家常便饭。每打一次架,他就被记上一个大过,每参加一次球赛,他又被记上一个大功,这样功过相抵,他就在学校里“混”下去了。初中的生活,除了念书、拿奖状、参加比赛……这些光荣事迹以外,对乔书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念的事,唯一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的一件事,发生在他初三那年。
那年,他又被学校派为代表,参加全省美术比赛,他画了一张“海港夕照图”,把渔船、落日、海浪、彩霞满天一一收入画中。但,主题却并非夕阳,也非渔船,而在一个老渔夫的“手”上。那老渔夫坐在渔船的船头上面,正埋头修补一面渔网,落日的光芒,斜斜的射在他那骨结粗大,遍是皱纹的“手”上。这幅图是他多年以来,最感骄傲的一幅,更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幅,更是美术老师赞不绝口的一幅。当这幅图选去参加比赛以前,曾经在学校的艺术室里先展览了一星期,当时,美术老师对全校同学肯定的宣布过一句话:
“乔书培这幅画一定会获得比赛第一名。”
如果没有这句话,如果不是那么自信,又那么自许,再加上那么自傲,后来,失败的打击都不至于那么重。这幅画参加比赛的结果,非但没有得第一名,甚至没有入选!画被退回了学校,评审委员批驳了一句话:
“主题意识表现不清!”
美术老师把那幅画交还给乔书培的时候,那么勉强的微笑著,勉强的挤出了几句话:
“乔书培,没有人能轻易的‘评审’艺术的价值,除了我们自己!不要灰心!”那天放学后,他没有回家。拿著那幅画,他走到海边。那正是隆冬的季节,海边没有人,海风强劲而有力,沙子刮在人脸上,都刺刺的生痛。他面对那广阔的海洋,忽然想放声狂歌狂啸狂叫一阵。但,他什么都没做,踯躅在海边,他望著那无边的海洋,第一次认真的评判自我的价值。然后,由于冷,由于孤独,由于心底的那份沉重的刺伤,由于失意……他像童年时代一般,把自己隐藏进了那岩石的隙缝里。坐在他那掩蔽的所在,他从隙缝里望著云天,听著海浪的喧嚣,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好渺小,好渺小……渺小得不如一粒沙,微贱得不如一粒灰尘。就当他在那岩石中品尝著“失败”的时候,他发现有个人影闪进了岩洞,他抬起头来,是殷采芹!她正斜倚在高耸的岩壁上,默默的瞅著他。自从小学毕业以后,他就没有和她一起玩过,在学校里遇到,大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不说话,不动,静静的瞅著他,大眼睛盈盈如秋水,皎皎如寒星……风钻进了岩缝,鼓起了她的裙子和衣衫,把她的短发吹拂在额前。他迎视著这对目光,也不动,也不说话,只觉得心跳在加速,呼吸在加重,血液的运行在加快。……好久好久,他们只是对视著,谁也不说话。然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他粗声的,微哑的问:
“海边这么冷,你来做什么?”
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轻声吐出两个字来:
“找你!”“找我?”他的语气鲁莽:“找我做什么?”
她不语,又看了他好一会儿。那对眼睛那样清亮,那样坦率,那样说尽了千言万语……使他蓦然间就瑟缩起来,就恐慌起来,就本能的想逃避,想武装自己……尤其,他正在那么失意的时候,那么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么自觉渺小的时候,那么自卑而懊丧的时候……他粗声粗气的开了口:
“你来嘲笑我的失败?还是来欣赏我的失望?”
她摇头,缓慢而沉重的摇头。然后,她靠近了他,在他对面的沙地上坐了下来,她弓起了膝,用双手圈在脚上,压住那被风卷起的裙摆。她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低声说:“你知道的,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皱起眉头。
“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她低叹了一声。眼光纯净如秋水。声音低柔如清风。“你在我心目里,永远是个英雄,永远是个胜利者!”他的心猛跳。十六岁的少年,还是那么混沌,那么懵懂。但是,在这一瞬间,那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他,使他头昏昏而目涔涔了。他瞪著她,喉咙里干干涩涩的,声音沙哑而模糊:“再说一遍!”他命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