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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红豆  第11页    作者:琼瑶

  “小方,不知道你的口味,只好随便乱做,你要是有不爱吃的东西就别吃,用不着跟我客气!”

  “我这个人呀,”小方举着筷子,满脸的笑。“天上飞的东西里我不吃飞机,地上跑的东西里我不吃汽车,水里游的东西里我不吃轮船,其他的都吃!”

  桌子上的人全笑了。致秀又瞪他:

  “这个人已经不可救药了!”她说,转向父亲:“爸,你原谅他一点,他贫嘴成习惯了!”

  “放心,”梁先生望着他的女儿:“他不贫嘴,也骗不到我的女儿了!”他坦率的又加了一句:“有个贫嘴女婿还是比有个木头女婿好些!”“爸呀!”致秀红着脸叫,埋怨的低声叽咕:“说些什么嘛?”

  小方这下可乐了,无形中,自己的身份似乎大局已定,他就冲着致秀直笑,他越笑,致秀的脸越红。致秀的脸越红,他就越笑。梁氏夫妇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彼此交换眼光,笑得合不拢嘴来。一餐饭就在这种欢笑的、融洽的气氛下进行。到了酒醉饭饱,差不多已杯盘狼藉的时候,门铃突然急促的响了。致文跳起来说:“糟糕,致中和初蕾没东西吃了!”

  “不要紧,不要紧,”梁太太说:“我早就留下他们的份儿了。有包好的饺子,只要烧了水下锅就行了。”

  致文冲到门边开了门,立即,门外就传来致中那暴躁的低吼声:“你给我进来!”“我不要,我要回家!”初蕾的声音里带着哽塞。

  致文楞在门口,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致中已经怒气冲冲的拉着初蕾的手腕,把她给硬拖进了房门。初蕾身不由己的被扯进客厅,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眶也是红红的,她被抛进了沙发,靠在那儿,她用手揉着手腕,整个手腕上都是致中的指痕,她咬住嘴唇,面对着一屋子的人,她似乎有满腹委屈,却无从说起的样子。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眨呀眨的,泪珠只是在眼眶里打转。

  “致中,你疯了?”梁太太惊呼着:“你在干什么?欺侮初蕾吗?”“二哥!”致秀也叫,跑过去揽住初蕾。“你怎么永远像个凶神恶煞似的?你干嘛拉她扯她?你瞧你瞧,把人家的手臂都弄肿了!”“好呀!”致中在房间中央一站,昂着头说:“你们都骂我,都怪我吧!你们怎么不问问事情的经过?我告诉你们,我伺候这位大小姐已经伺候得不耐烦了……”

  “二哥!”致秀警告的喊。

  “你别对我凶!”致中对致秀喊了回去,横眉竖目的。“我们去看电影,今天周末,全台北市的人大概都在看电影,大小姐要看什么往日情怀,我排了半天队买不着票,我说,去看少林寺,她说她不看武侠片,我说去看月夜群魔,她说她不看恐怖片!我在街上吼了她一句,她就眼泪汪汪,像被我虐待了似的。好不容易,买到月夜群魔的票,她在电影院里就跟我拧上了,整场电影她都用说明书盖在脸上,拒看!她拒看她的,我可要看我的!但是,那特殊音响效果一响,她就在椅子上直蹦直跳。看了一半,她小姐说要走了,我说,如果她敢走,咱们两个就算吹了。哗,不得了,这一说完,她在电影院里就唏哩哗啦的哭上了,弄得左右前后的人都对我们开汽水,你们想想我这个电影还怎么看?好吧,我的火也上来了,今天非看完这场电影不可!看完了,她居然跳上计程车,要回家去了。我把她从车上拉下来,问她还记不记得答应了我妈,要回家吃晚饭?你猜她怎么说,她站在马路当中,对着我叫: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连叫了它一百八十句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也要记得,我拖着她上摩托车,她就跟我表演跳车……呵,简直跟我来武的嘛,那么我们就斗斗看,看是她强还是我强!怎么样,”他重重的一摔头:“还不是给我拖回家来了!”

  他这一大篇话连吼带叫的说完,初蕾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变了好几次,等他说到最后一句,她就像弹簧一般从沙发上直跳起来,闪电似的冲向大门口。致秀慌忙扑过去,把她拦腰抱住,陪笑的说:“初蕾,你别走,你千万不能走!看在我妈面上,看在我面上,你都不能走!我妈还给你留了饺子呢!我二哥是疯子,你别理他,待会儿我要他给你赔罪……”

  “我给她赔罪?”致中怪叫:“哈,我给她赔罪,休想!我还要她给我赔罪呢……”“致中!”致文忍无可忍,低吼了起来:“你怎么这样不讲理,简直莫名其妙!”“我莫名其妙?”致中直问到致文脸上去。“我怎么不讲理?我怎么莫名其妙?她耍小姐脾气,我就该打躬作揖在旁边陪小心吗?我可不是那种男人!她如果需要一条哈巴狗当男朋友,她就该到什么爱犬之家里去选……”

  “不像话!”梁先生跌脚说:“这个混球,越说越不像话!”

  小方过去拉住了致中的衣袖,用手护着自己的下巴,劝解的说:“你就少说一句吧!致中,不是我说你,对女孩子,你就该让着点儿……”“让!”致中又吼:“我为什么该让?再让下去,我还有男人气吗?你们听过经过情形,你们评评理,是她错还是我错……”“当然是你错!”致文冲口而出。

  “我怎么错?”致中又问到致文脸上来。

  “她不要看恐怖电影,你为什么要勉强她?”致文怒声问:“你喜欢看是你的事,她凭什么该迁就你?如果她害怕看,她不敢看,她也有义务陪着你在那儿受罪吗?只因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她就得跟在你身边当小奴隶?我看,你才需要去爱犬之家选一个呢……”“哇”的一声,一直咬紧牙关不开腔的初蕾,听到致文这几句话,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泪珠像泉水般涌出来,奔流在脸上,她仆伏在致秀的肩上,哭得个气塞喉堵。致中又火了,他跳着脚说:“哭哭哭!就会哭!我他妈的真倒楣!认识她的时候,看她嘻嘻哈哈的很上路,谁知道原来是个泪罐子,要是我早晓得她这么爱哭……”“二哥!”致秀跺着脚喊:“你说不完了是不是?”

  致文向前跨了一步,憋着气说:

  “致中,你反省一下吧!你怎么会把人家弄成这样子?你也太跋扈了,太自私,太冷酷……”

  “好,好,好,”致中怒吼:“都说我不对,都派我不是,她还没姓我家姓,已经骑到我头上来了!”

  初蕾推开致秀,满面泪痕,她抽抽噎噎的说:

  “你放心,我再没出息,也不会要姓你家姓!”

  “你说的?”致中的脸涨红了。“你的意思是什么?你说说清楚,如果要分手……”“分手就分手!”初蕾忍无可忍,大叫了出来:“我再也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见你!”

  致中直跳起来,正要说什么,小方用力把致中一拉,直拉向门外去,嘴里飞快的说:

  “走走走!你陪我出去一趟!我要去看个很无聊的病,你正好陪我去……”他忽然看着致秀,深思的说:“致秀,你愿不愿意也陪我去一趟?”“我?”致秀有点愕然。“你去看病,拉扯上我们干什么?”

  “因为……”小方有点碍口:“因为有个原因,那病人很特别,我……需要你的帮助。”

  “是吗?”致秀好奇的问:“我帮得上忙吗?”

  “是的。是个特殊的病例,我在路上讲给你听!”

  致秀把初蕾推到沙发上,按进沙发中,笑着对她说:

  “你可不许走,坐在这儿等我。”她抬眼看着母亲:“妈,人家初蕾还没吃晚饭呢!”

  “哎哟,我都忘了!”梁太太慌忙往厨房走。“我下饺子去!”

  初蕾用手背抹抹眼泪,低声说: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

  致秀把嘴巴俯在初蕾耳朵边,悄悄说:

  “你跟我二哥生气没关系,总得给我妈一点面子。她老人家从早就念叨着,说你爱吃韭菜黄,特别给你包了韭菜黄的馅。你别生气,我把二哥带出去,好好训他一顿,非让他跟你道歉不可。”初蕾低俯着头,不再说话。于是,致秀和小方,拉扯着致中走了。他们一走,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梁先生把手按在致文肩上,说:“你安慰安慰初蕾,你们年轻人,比较谈得来!”说完,他也退进了卧室。客厅中只剩下初蕾和致文两个。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初蕾蜷缩在那沙发里,看来不胜寒苦,她面颊上泪痕未干,手腕上全是和致中挣扎时留下的伤痕,她睫毛低垂着,那睫毛是温润而轻颤着的。致文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这声叹气惊动了她,她抬起睫毛来看他,一句话也没说,新的泪珠就又涌进了眼眶里。他慌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她默默的接过去,擦眼睛,鼻子,她用手指在沙发套上无意识的划着,低低的说:

  “我本来不爱哭的,而且,最讨厌爱哭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告诉过自己几百次,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我也知道致中受不了爱哭的女孩,可是,到时候,我就忍不住……”他伸手压住她的手,给了她紧紧的,怜惜的一握。她那含泪含愁的眸子使他的心脏绞痛,他吸了口气,不经思索的说:“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让你掉一滴眼泪!”

  她很快的抬起头来看他,眼里闪过了一抹光芒。第一次,她似乎若有所悟,她眼里有着询问和疑惧的神色。她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他紧盯着她,恨不能把她拥进怀里,恨不能吻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如果——如果致中不是他的亲弟弟!他咬牙苦恼的把头转开,猝然从她身边站起来,一直走到窗子前面去。点燃了一支烟,他猛然的喷吐着烟雾。“饺子来了!饺子来了!”梁太太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水饺走出来,笑嘻嘻的说:“初蕾,快趁热吃!我告诉你,人在肚子饿的时候,什么事都不对劲,包你吃了东西之后,会觉得好多了!”初蕾情不自禁的站起身,从梁太太手中接过水饺。透过那蒸腾的雾气,她悄眼看着致文,他仍然一动也不动的站在窗前,在那儿继续喷云吐雾。

  第十章

  初蕾有整整半个多月没有见到梁家的人,更没有见到致中了。自从上次为了看电影不欢而散以后,她就把自己深深的隐藏了起来。大学四年级的哲学系,已经到了作专题研究的时期,除了一门“形上学”,和一门“哲学专题”之外,她根本就无课可上。因而,她去学校的时间也少。如果不事先约定,她根本就遇不到致秀。虽然,致秀也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她,问她:“你真和我们家绝交了,是不是?”

  她只是轻叹一声,回答说:

  “不是。”“那么,为什么不来我家玩了?”

  她咬咬牙你那个二哥并没有来道歉呀!她心想,难道爱情里,必须抹煞自尊和自我吗?必须处处迁就处处忍让吗?如果她真能为致中做到没有自我,她的“本人”还有什么价值?而且,她又做得到吗?不,她明白,她做不到,她太要强,她太好胜,她的自尊太重……而致中,他已经把她所有的好强好胜及自尊心,都践踏成粉碎了。多日以来,她心中就困扰的、不断的在思索着这些问题,而在那被践踏的屈辱里,找不出自己这段迷糊的爱情中,还有任何的生机。

  “致秀,”她叹着气说:“不要勉强我,让我冷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你不用想了,”致秀简单明快的说:“我了解,你只是这口气咽不下去,你放心,我一定说服二哥来跟你道歉!”

  原来,他还需要“说服”。她挂断电话,更加意兴阑珊,更加心灰意冷。致中仍然没有来道歉。

  初蕾在这些“沉思”的日子中,既然很少去学校,又很少出游,她就几乎整天都待在家里,偶尔,她也会独自到屋后的小树林里去散散步。在家里的时间长了,她才惊觉到这个家相当冷清。父亲每日清早出门,深更半夜才会回家,甚至,当“医院里忙的时候”、“有手术的时候”、“有特殊急诊的时候”……他就会彻夜不归。而且,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取消了禁令,她在每间卧室里都装上了电话分机。

  “免得你们父女两个半夜三更跑楼梯。”

  于是,父亲半夜出诊的机会也多了。

  发现父亲永远不在家,初蕾才能略微体会到母亲的寂寞。家里人口少,厨房里的工作有阿芳做。母亲经常都一清早就起身,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然后就在那偌大的一座房间里,挨去一个长长永昼。初蕾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曾经撞见父母在床上亲热的了,那似乎是一个世纪的事,那时,她还不曾从欢乐的小女孩,变成忧郁的、成熟的少女。难道,她在转变,父母也在转变吗?

  这天上午,她看到母亲在客厅的咖啡桌上玩骨牌。她经常看到母亲玩骨牌,一个人反反覆覆的洗牌,砌牌,翻牌,再细心的研究那牌中的哲理。母亲有一本书,名叫“牙牌灵数”,母亲就用这本书和牙牌来算卦。她常想,这是件很无聊的事情,因为,你如果一天到晚在问卦,那书中的每一付封你都该问全了。那么,有答案也就等于没有答案了。

  “妈!”她走过去,坐在念苹身边。“你在问什么?”她伸长脖子,去看母亲手里的书。

  “随便问问。”念苹想合起书来。

  “你问的是那一卦?”她固执的问,从念苹手中取过那本书。念苹看了女儿一眼,默默的,她伸手指出了那一卦。初蕾一看,那卦是“中平,中下,中平”。再看那文字,上面是首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玩意:

  “明明一条坦路,就中坎陷须防,

  小心幸免失足,率履不越周行。”

  她连念了两遍,不大懂。再去看这一卦的“解”,又是一段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玩意:

  “宝境无尘染,如今烟雾昏,

  若得人磨拭,依旧复光呼”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断”:

  “蜂腰鹤膝,屈而不舒,

  见兔顾犬,切勿守株,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她念完了,心里若有所动,抬起头来,她看着念苹,深思的问:“妈,你的问题是什么?问爸爸的事业?”

  念苹笑了,把书合拢,把那码成一长排的牙牌也弄乱了,她站起身来说:“无聊,就随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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