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轻仆在床沿上,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又毅然的抬起头来:
“记得你躲到山上去写论文的那段日子吗?我每天和致中混在一起。但是,我那么想你,发疯似的想你,你母亲可以作证,我是天天在等待你的归来,不过,我那么糊涂,那么懵懂,那么孩子气,我并不知道这种期待的情怀就是爱情!没有人教过我什么叫爱情,记得你从山上回来的那天吗?在雨果,我看到你就快活得要发疯了!我告诉你我和致中的距离,我告诉你我心中的感觉,我告诉你我是一条鲸鱼……而你,你这个傻瓜,你怎么不会像你信里面所写的,对我说一句:‘我就是你的海洋,投向我!’你记得你当时说了些什么吗?你说了一连串致中的优点,要我对致中不要灰心,甚至于,你说:‘你放心,我去帮你把沙漠变成海洋!’哦!致文!你是傻瓜,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是不懂爱情,你却连表示爱情都不会吗?”有两滴泪珠落在床沿上,她抬起带泪的眸子,看着他那僵硬的,毫无表情的脸。“你知道吗?我和致中后来已经那么勉强了,听到他的电话我会害怕,听到你的电话我就喜悦而兴奋了。多傻啊,我仍然不知道我在爱你!是的,我不能完全怪你,我也是傻瓜,傻透了的傻瓜!我后来自己批评过我自己,我是一条白鲸,不是梅尔维尔笔下的白鲸,我是一条白痴鲸鱼!是的,我是个白痴!你该怪我,你该骂我的!记得在那小树林里吗?你给了我一张印着石榴花的卡片,上面的小诗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昨夜榴花初着雨,一朵轻盈娇欲语,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致文,哦,致文!这就是你表示爱情的方式吗?我却把那‘解花人’三个字,误解是致中,认为这只是一张祝福卡!然后,你送了我那个雕像,你告诉我,你怎样不眠不休的为我塑像,记得吗?我那天哭得像个小傻瓜。我和致中在一起也常哭,每次都是被他气哭的。只有在你面前,我会因为欢乐和感动而流泪。但是,我这个白痴啊,我还不知道我在爱你!当你问我‘你有没有把哥哥和男朋友的定义弄错?’我依然没有听懂!哦,致文,我多笨,我多傻,我多糊涂!该死的不是你!是我!我该死!我该下地狱!现在,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也告诉致中,我从头到尾就弄错了!致中是我的哥哥,你,才是我的爱人!”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仍然盯紧着致文。满屋子的人都听呆了,听傻了,听怔住了。大家都默不作声,傻傻的站在那儿倾听着,倾听一番最沉痛的,最坦率的,最真挚的,最热情的倾诉!“记得你为我和致中吵架吗?你说过;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会让我掉一滴眼泪!那是第一次,我考虑过,你可能爱上了我。你知道,那时我曾经多么震动过,我心跳,我狂喜,我期盼……然后,那天你来我家看我,下巴上贴着橡皮膏,你说你和致中打架了,因为致中不肯跟我道歉。记得吗?我立刻就大发脾气了,我生气,不是因为致中不跟我道歉,而是气你。气你什么?我当时并不明白,后来我才想清楚了,我气你只想把我推给致中,气你乱管闲事,气你的——
不想占有我!那天,你是真的把我气哭了,于是,你吻了我……”她大大的喘气,痴痴的看着他。
“你吻了我!致文,你不知道那一吻带给我的意义,你不知道我怎样发狂,怎样沉迷,怎样喜悦!我承认,你不是第一个吻我的人,我的初吻,是致中的。但是,和致中接吻的时候,我只在冷静的分析,他吻过多少人;冷静的思索,怎样可以让他不发现我是第一次!但是,你吻我的时候,我整个都昏了,都痴了。噢,致文,我是多么、多么、多么爱你啊!何以我始终不自觉?何以你也始终不能体会?那一吻原该让我们彼此了解了,可是,我那可怜的自尊心又作祟了,我怕你是在安慰我,因此,我多余的去问你为何吻我?傻瓜!你不会说你爱我吗?你却说,你会劝致中不要‘一时糊涂’!哦,致文,你使我又误会了,误会你只要把我推给致中!我气得那么厉害,我狂喊我恨你,现在想来,只因为爱之深,才恨之切呀!”她凝视着他的脸,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这张脸,这张木然的、毫无表情的脸,这张像僵尸一般的脸。她的声音已不知不觉的越说越高昂,越说越激动:
“后来,我和致中不来往了,你不知道,当时我反而有解脱之感,致中是对的,我和他之间,谁都没有爱过谁,那只是一场孩子的游戏。然后,在校园的红豆树下,致秀告诉我,你要出国了。你知道吗?我震惊得心都碎了,一想到你要离我远去,我就觉得世界完全空了!我说了许许多多你不该出国的理由,哦,致文,我是那么爱你哦!你的诗情,你的才气,包括你那份自卑的感情,你那半古典的文学气质,哦,致文,我实在是爱你啊!也在那天,你对我真正表示了你的感情。当你说:‘走,为你走!留,为你留!’的时候,我感动得简直要死掉了。后来,在雨果,你又对我说:‘不是哥哥,哥哥不能爱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你知道吗?致文,这是我一生听到的最美妙的话!当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实在是千肯万肯,千愿意万愿意……但是,我多么该死啊!我那可恶的自尊心,我那可恶的虚荣心!只为了我对致中说过一句话;‘我不会姓你家姓!’于是,我又把什么都破坏了,致中的阴影横亘在我们之间,你误会我对致中不能忘情,又一次严重的刺伤我,我们彼此误会,彼此曲解,彼此越弄越拧,越弄越僵,于是,我跑走了!我原可以投向你,大喊出我心里的话,但是,我却把什么美景,什么前途都破坏了!”她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掌心里,有好一会儿,她一动也不动。这长篇的叙述,说出了多少梁太太、致中,和致秀都不知道的故事。大家都呆站在那儿,浑忘身之所在。说的人是说得痴了,听的人是听得痴了。
她又抬起头来,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他,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激情:“那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你,致文,你知道吗?我就是忽然间想通了,忽然间知道我一直爱着的是你了,忽然间大彻大悟了,我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今天说的话,要告诉你;我嫁你!你姓梁,我嫁你!你不姓梁,我也嫁你!你是致中的哥哥,我嫁你,你不是他的哥哥,我也嫁你!但是,致文,命中注定我要在那一刻听到父母的谈话,听到雨婷的存在,听到杜慕裳的存在!爸爸说:‘雨婷从初蕾手里抢走了致中’,使我又昏乱了,又迷失了,又伤了自尊了……所以,我跑到杜家大吵大闹了,事实上,我为妈妈的不平更胜于为我自己。但是,我想,你一定又一次误会了!致文,致文,是谁在播弄我们?是谁在戏弄我们?命运吗?不,致文,我们也做了自己性格的悲剧!你的谦让,我的骄傲,你的自卑,我的自尊……我们始终自己在玩弄自己!但是,致文,不管怎样,我们的下场不该如此凄惨,当我往水里跳的时候,只是一时负气,根本没有思想。而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往下跳呢?难道像我这样一个糊涂、任性、自私、倔强的傻瓜,也值得你为我而生,为我而亡吗?致文,你傻,你太傻,你太傻,你太傻……”她一口气喊出了几十个“你太傻”。然后,她忽然仆了过去,用双手捧住了致文的面颊,叫着说:
“现在,我来了!听着,致文!你听清楚,你母亲在这儿,致中在这儿,致秀也在这儿!他们都帮你听着!你听清楚!我今生今世,跟定了你!你醒来,我是你的,你不醒,我是你的,你活着,我是你的,你死了,我也是你的!不过,如果你竟敢死掉,我也决不独自活着。套用一句你的话;‘走,为你走!留,为你留!’我还要再加一句;‘生,与你共!死,与你共!’从今以后,我就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你听到了吗?致文?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从你身边拉开!我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
她狂喊着,激烈的狂喊着,痛心的狂喊着,不顾一切的狂喊着……。梁太太终于走上前来了,她啜泣着去搂抱初蕾。在这一刹那,她才了解初蕾进门时给她的那个拥抱,她是完全以儿媳自居了。她哭着去搂抱初蕾,哭着去擦拭初蕾脸上的泪痕,哭着去抚平她的乱发……
忽然间,初蕾推开了梁太太,她扑向床边,睁大了眼睛去看致文。于是,梁太太和致秀致中,也莫名其妙的跟着她的眼光看去。于是,赫然间,他们惊奇的发现,有两粒泪珠,正慢慢的从致文的眼角沁出来,慢慢的沿着眼角往枕上滴落。于是,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惊呆了。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泪珠,从没看过生命的泉水是这样流动的。于是,初蕾蓦然发出一声喜极的狂呼,她就直扑向致文,发疯般的用嘴唇吻着那泪珠,发疯般的吻着那闭着的眼帘,发疯般的又哭又笑,发疯般的喊着叫着:
“谁说他没有知觉?谁说他听不到?谁说的?谁说的?谁说的?”她从床边跳起来,直冲向屋外,正好和那刚下班回家的梁先生撞了个满怀,她又哭又笑的抓着梁先生,又哭又笑的大喊着:“打电话给我爸爸!快打电话给我爸爸!叫他马上来!叫他马上来!致文醒了!他听得见我……他听得见我……他终于听得见我心底的呼声了!”
后记
这是一栋郊外的小屋。
小屋前,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玫瑰、蔷薇、茉莉、九重葛、万年青、菊花、茑萝……简直数不胜数。这正是五月,天气还不太热,阳光灿烂,而繁花似锦。在那花园深处,有一棵高大的凤凰木,凤凰木下,有张舒适的软椅,软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怀里抱着块木头,正在精心雕刻着什么。不用猜,这当然就是梁致文。他额上微有汗珠,却舍不得那么美好的阳光,舍不得那满园的花香,他不想进屋子里去。但是,他有些累了,放下那雕刻了一半的东西,他仰躺下去,望着那棵凤凰木,忽然有所发现,他就急急的呼叫起来:“初蕾!初蕾!你来看!”
初蕾从屋子里面跑出来了。她穿着件简单的家常服,腰上围着围裙,头发已经长垂腰际,随随便便的披散在脑后。她红润、健康、漂亮,而快活。
“什么事?”她奔到致文身边。“想进去了吗?我去把拐杖拿来!”“不要!”致文伸手拉住她。“你看这棵凤凰木!”
她抬头向上看,凤凰木那细碎的叶子正迎风摇曳,整株树又高又大,如伞如盖如亭的伸展着。她困惑的说:
“这凤凰木怎样了?”“像不像许多年前,你学校里那棵红豆树?”
她看着,笑了。“是的,相当像。”他把她的手拉进自己怀里。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是吗?”他问,微微有点感慨。“那是上辈子的事,你提它干嘛?”
“我在想,”他微喟着:“你实在不应该嫁给一个残……”
她一把用手蒙住了他的嘴,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听我说!”她稳定的说:“前年,我在你床前又哭又说又叫,那时,我以为你死定了。可是,你会看了,你会说了,你又会雕刻了。明年,说不定你就会走了。即使你永远不会恢复走路,你也该知足了,最起码,你可以爱人和被爱。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两样更重要呢?”
他凝视着她,是的,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两样更重要的呢?他实在不能再对命运有所苛求了!
屋里,有电话铃声传来,初蕾放开他,奔进屋里去接电话,一忽儿,她又跑了出来,脸上有股似笑非笑的表情。致文看着她,问:“谁的电话?”“雨婷。”“有事吗?”“她提醒我,再有一星期,就是小再雷的两岁生日!”她深思的看着致文:“致文,假如二十二年后,你来告诉我,你又有了一个爱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妈妈这么好的风度。”
“你决不会!”致文说。
“是吗?”她挑起了眉毛。
“你是一条白鲸,你会把我吃掉!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她笑了,斜睨着他。“不要把人看得那么扁,如果你那个爱人像杜阿姨一样通情达理,说不定我也能接纳,等于多一个闺中知己,像妈妈这样,即使世俗不能接受,又怎么样呢?”她潇洒的摔摔头,彷佛“那一天”已成“定局”。
“好,”致文抬着眉毛,望着天空。“谢谢你批准,二十二年后,我一定不让你失望,给你一个‘闺中知己’!”他说。
“你敢!”她大叫,顺手摘了一朵花,打在他的脸上,“想得可好!”他伸手抄住了这朵花,笑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说,把小花送到鼻端去。忽然,他看着那朵花,呆住了。
“怎么了!”她伸过头去看。
“石榴花!”他出神的说:“我不知道你种了石榴花,我也不知道,又到石榴花开的季节了。”
她注视着那朵石榴花,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