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你怎么跟人打架呢?小方,有话好好说呀!小方,你不要发火呀!小方……”
那小方站在那儿,一脸的恼怒与啼笑皆非,他叫着说:
“你看清楚,是我要打架,还是人家要打我?这个疯子不知道从那个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梁致中的第二拳又对他挥了出去。这次,小方显然已有准备,他轻巧的闪开了这一拳,身子跳得老远,溅起了一串水花。致中又对他扑过去,幸好,梁致秀和赵震亚全奔了过来,致秀只简单的吼了句:
“震亚,抱住他!”赵震亚就冲上前去,用他那对像老虎钳一样的胳膊,从致中身后,一把就牢牢的抱住了致中。致中又跳又叫,赵震亚却抱牢了不松手,致中跳着脚叫:
“让我揍那个瘪三!”“我看你才是瘪三呢!”致秀对致中吼,回过头来看初蕾。
初蕾站在海水中,正用手背抹眼泪。致秀认识初蕾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哭。她显然是又气又羞又伤心,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致秀说:
“致秀,你过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方医生,刚刚从台大毕业不久,在我爸爸那儿当驻院大夫,他叫方昊,我们都叫他小方。那一位是鲁医生,我们叫他小鲁。”她再转向小方,仍然在擦眼泪:“小方,这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叫梁致秀。”
致中呆住了,致秀也尴尬万分,她回头恶狠狠的瞪了她二哥一眼,就掉头看着小方,歉然的说:
“真对不起,方医生,我想,大家有点误会……”
“叫我小方就好了!”小方慌忙说,对致秀爽朗的笑了起来,两排洁白的牙齿映着太阳光闪亮。“我们今天休假,到这儿来游泳,刚好碰到初蕾……”
“我和小方他们很熟,”初蕾接口说,又用手背擦眼泪,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遇到了大家都很开心,正在那儿谈天,你那个疯子哥哥就跑来了……”她眼眶儿全涨红了,用手揉着眼睛她哽塞着说:“我从没有这样丢人过!”咬了咬嘴唇,她再说:“致秀,你们继续玩,我去换衣服,先回家了。”
她掉转身子,回头就往沙滩走,致秀慌忙冲过去,一把抱住她,陪笑的注视着她,笑嘻嘻的说:
“别这样,初蕾。我代二哥向你道歉,行了吧?大家高高兴兴的出来玩,闹成这个样子多扫兴!”她对初蕾又鞠躬,又作鬼脸:“喏,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该钉牢我那个鲁莽的混蛋哥哥……”初蕾推开了她的手,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她一脸的萧索和沮丧,固执的、坚决的说:
“这与你毫无关系,你不要乱担罪名。我真的要回家去,我已经一点兴致都没有了!”
她挣脱了致秀,迳直走到沙滩上,弯腰拾起自己的浴巾,转身就向更衣室走去。致秀眼看局面已经僵了,她知道初蕾一旦执拗起来,是九牛也拉不转的。她回眼看致中,对致中做了一个眼色,致中呆站在那儿,浑浑噩噩的还没清醒。致秀忍不住说:
“混球!你还不去把她追回来!”
一句话提醒了致中,他拔脚就往沙滩上奔。偏偏那力大无穷的赵震亚,仍然箍牢了他不放,他挣扎着说:
“赵震亚!你还不放手!”
赵震亚望着致秀:“致秀,我可以放开他吗?”他楞头楞脑的问。“唉唉!”致秀跌脚说:“松手呀!傻瓜!一个傻,一个混,唉唉,要命!”赵震亚奉命松手,致中就像箭一样射向了沙滩。小方注视着这一幕,虽然莫名其妙的挨了一拳,他却没有丝毫怒气,反而感到挺新鲜的。尤其,当致秀抬起头来看他,那对乌黑闪亮的眼珠温柔的射向他,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向上翘,她给了他一个抱歉而甜蜜的笑,他就觉得自己轻飘飘得像天上的白云一样了。“对不起哦,小方。”她的声音清脆而娇嫩。“你一定能够了解……我哥哥对初蕾啊,是那个……那个……”她不知道如何措辞,就化为了嫣然一笑。
“我了解,我完全了解!”小方慌忙说,下意识的揉了揉下巴。“不打不相识,对不对?”
致秀望着他,她欣赏他的洒脱,也喜欢他那份随和,她唇角的笑意就更深了。小鲁一直站在旁边看,这时,他忽然拉住小方,把他拖开了好几步,在他耳边说:
“小方,你有几个下巴?”
“一个。”小方又摸摸下巴。
“你刚刚挨那一下是轻的,现在,你恐怕想挨一下重的,你再挨一下,包管你的下巴会裂成两个。”
“怎么?”“你没有看到她身后那个印第安人啊?”
小方望向致秀,赵震亚那铁塔般的身子正挺立在那儿,胳膊又粗又黑又结实,像两根铁棍。他想了想,仍然大踏步走向前来,不看致秀,他迳直走向赵震亚,微笑的伸出手去:
“我还没有请教,我该怎样称呼你?”
“我是赵震亚!”赵震亚率直的说,立即热烈的握住小方的手,他对任何友谊之手,都是紧握不放的。
致秀悄悄的低下头去,用脚尖拨着脚下的碎浪,以掩饰她唇边那隐忍不住的笑。因为,只有她注意到,小方伸出右手给赵震亚时,他的左手正紧护着自己的下巴呢!
当小方他们在海水中交换友谊时,致中已经在沙滩上追到了初蕾。他一下子拦在她前面,苍白着脸看她。
“你要到那里去?”“换衣服,回家!”她冷冷的说,眼眶红红的,泪珠依然在睫毛上轻颤。“不许去!”他哑声说。
“哼!”她摔了一下头,绕到另一边,继续往前走。
他横跨一步,又拦住了她。
“你要怎样?”她抬起头来,恼怒的低叫:“你还没有让我出丑出够,是不是?你要对我用武力,是不是?你让开!我要回家!”他盯着她,不动,也不说话,他们僵持了几秒钟,面面相对。终于,他往旁边让了一步,低声说:
“如果一定要走,你就走吧!假如你连我为什么发火,为什么出手揍人,你都不能了解,我留你也没有用。你要走,就走吧!”他的声音里,一反平日的神勇,而变得低沉与怆恻。这语气立刻把初蕾击倒了。她用牙齿咬住嘴唇,蓦然间胸口发酸,新的泪珠就又涌进了眼眶里,她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去揉眼睛。看到她这种神情,致中狠狠的跺了下脚,粗声说:“你不要哭吧!你再哭下去,我……”他用手抱着头,狼狈的在沙滩上兜圈子。“我……他妈的!你再哭再哭再哭我就……”他不自禁的又提高了声音,那凶巴巴的语气又出现了。
“你就怎么样?”她问。
“我就……我就跳海!”他冲口而出。
她大为意外,睁大了眼睛。她不相信的瞪着他。他鼓着腮帮子,脸涨得通红。大约他自己也没料到会冲出这样一句话,竟尴尬得无地自容了。她眼看他那涨红的脸,和那后悔不迭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就噗哧一声笑了,泪珠还挂在面颊上呢!他瞪她一眼,背过身子,嘴里叽哩咕噜的说: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你又在说什么粗话?”她问。
他抬头去看天空。“没,没有。”他说:“我只动了动嘴唇。”
“哼!”她又哼了一声,这一声“哼”里,已经充满了温情与笑意了。“好了!”他粗声说:“你闹够了吧?闹够了我们就游水去!”
“我闹够了吗?”她又气又笑。“你弄弄清楚,是你在闹还是我在闹?”“好了!好了!”他不耐烦的皱起眉。“不管是你在闹,还是我在闹,都该闹够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们游泳去吧!”“我不去!”她摔开了他。“怪没面子的!”
“唷!”他怪叫:“你又不去了?那你要干什么?”
“我还是回家去!”她要往更衣室走。
他再度拦住了她。“你敢!”他说,眉毛一耸,又原形毕露。“你最好不要把我惹火了!”她一怔,站住了。笑意从她的眼底隐没,她站在那儿,像一座冰冷的石像,她的眼珠悲哀而无助的停在他脸上,她的声音变得幽冷而凄凉:“我懂了。”她说。“你懂什么了?”他不解的问。
“你永远不可能改变!你是个暴君,是个自我中心的人,你根本不适合交女朋友!你不懂温柔,不懂体贴,不会代别人去想!你也不需要女朋友,你需要的,是个言听计从的女奴隶!可是,我不可能当你的女奴,我自尊太强,你……你……你选错人了!”她一口气说完,就直冲进更衣室里去了。
他呆站在那儿,默默的回味她这篇话,思索这篇话,烈日直射着他,他却动也不动。然后,他看到她换好洋装,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了。她似乎根本没看到他,掠过他的身边,她往海滨浴场的大门走去。“等一下!”他命令的喊。
她微微悸动,却自顾自的走,充耳不闻。
他冲上前去,伸手扳住她的肩。
她回过头来,看他。“要动武?”她问。他凝视她,眼底是一片苦恼。他动了动嘴唇,无声的说了两个字,她不懂他的意思,困惑的望着他,问:
“你说什么?”他再动了动嘴唇。“我听不见。”于是,他低低的说了出来:
“我改。”她屏息片刻,呆望着他。
“我改,”他重复了一遍。“你骂得对,我改。”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不要走,给我机会。”
她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尽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忘形的投入了他的怀里,用手抱住他的腰。她把面颊依偎在他那赤裸的,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胸膛上,一迭连声的说:
“我们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他拥住她,伸手摸她那刚冲洗过的短发,喃喃的说:
“我保证,我会改好,一定改好!以后不发脾气,不打架,不乱骂人,也不——让你生气!”
她贴紧他,心中一片感动,一片欢愉。是的,他改,他会改……他们会永远恩恩爱爱……
但是,真的吗?暑假的最后两天,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第六章
事情还是初蕾引起来的。只因为那天早晨她很无聊,只因为天气太好,只因为她看到天边有一片浮云,样子像极了一匹威武的白马,只因为她心血来潮……说了这么一句:
“我想骑马。”于是,致中带她到了马场。
初蕾从没骑过马,也从不知道台湾有马场,更不知还有马论小时出租。当那匹棕色马被拉到她面前时,她像个小孩般兴奋,拍抚着马的鬃毛,她和那教练谈得热心:
“它叫什么名字?”“安娜。它是匹母马。”
“哦,你们为什么给它取外国名字,多不顺耳!”
“因为它是西洋种呀!”教练笑着说:“它是进口的,来的时候才两个月大。”“现在它多大?”“六岁了。”“噢,它是匹老马了!”
“不,应该说正在盛年,一匹马可以活到二十几岁。它的健康情形很好,我看,活二十几年没问题!”那教练热心的解释,他的个子很小,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满身的活力与干劲。他拍拍马的背脊。“你不要怕它,它很温驯,是所有马匹里最温驯的一个。你可以跟它说悄悄话,它喜欢听!”
“是吗?”初蕾高兴的问,立即俯头在马耳边说了一大堆话,那匹马真的点头摆耳掀尾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初蕾乐极了,抱着马脖子就给它一个拥抱,马也乖巧的用头在她身上摩擦,她喜悦的叫了起来:“它喜欢我,你瞧,它喜欢我!”“它还喜欢吃方糖。”教练说,放了两块方糖在初蕾掌心中。“你喂它。”初蕾把方糖送到马鼻子前,那匹马立刻伸出舌头,从她掌心中舔去那两颗方糖,还意犹未尽的继续舔她,她歪着头看它,越看越乐。“它有表情,你觉不觉得?”她问教练。
“岂止有表情,它还有思想。”
“你怎么知道?”致中大踏步的走上前来,板着脸,他一本正经的望着教练,粗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是计时收费,是不是?”
“是呀!”“谈话时间算不算在内?”
那教练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的把缰绳交在初蕾手中,看了看表,简单的说:“现在开始计时!”说完,他转身就走进他的小屋里去了。
初蕾瞪着致中,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满。
“致中,你这人相当不近人情,你知不知道?”
“初蕾,”他凝视她:“你到底是要骑马,还是要谈马?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是个穷小子,我的职业,说得好听是助理工程师,说得不好听,就是工头。我每个月薪水有限,假期也就这么几天。为了陪你,我已经贡献了我所有的时间和金钱。如果你要骑马,你就骑马,但是,你要花了我的钱去和别人‘谈马’,我不当冤大头!”
“你……”她有些沮丧,有些败兴,有些生气。“你怎么这样没情调?如果你嫌我花了你的钱……”
“我一点也没有嫌!”他很快的接口。“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我一生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这样迁就过,你最好不要……”“最好不要惹火你,是不是?”初蕾挑着眉毛问。
“是。”他居然回答。她抬起头来,愕然的睁大眼睛还没开口,致中已经一拉马缰,简单明快的说:“上马吧!”她再看他一眼,强忍下心中的不满,走过去攀那马鞍。她觉得,自己竟然有些怕他了,怕他的火爆脾气,怕他的掀眉瞪眼,怕他在人前不给她面子……而最怕的,还是吵架后那种刻骨的伤心。她不再说话,扶着马鞍,她费力的往上爬。头一次骑马,心里难免有点紧张,她爬了半天,就是爬不上去,她嘴里开始轻声叽咕:“咦,奇怪,怎么它不跪下来,让我好爬上去!”“你以为它是什么?”致中笑了。“是大象?还是骆驼?它还会对你下跪?”他扶住了她的臀部,把她往上用力一推:“上去吧!”他的笑容使她心情一宽,喜悦又流荡在胸怀里。借他那一推之力,她的身子凌空而起,她一手扶着马鞍,另一手抓牢马缰,对着马背就潇洒的一跨,完全是电影上学来的“招术”,她自己觉得那动作一定又优美又潇洒又帅,她的头微向上扬,准备漂漂亮亮的坐下来,再漂漂亮亮的“驰骋”一番。谁知道,她一坐之下,只觉得什么东西猛撞了自己的屁股,疼得她直跳,而那“温驯”的马骤然发出一声长嘶,她就觉得像大地震似的,在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已经摔到地下去了。“哎哟!”她坐在地下直哼哼:“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