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你的时候,大概五点钟左右。”
“那时候她的情形怎么样?”
“今天她比较好些,医生给她打了针,她好像精神好多了,还下床来弹了一会儿吉他。”
“她说过些什么吗?”灵珊尽力思索,在记忆的底层,有那么一线闪光在闪动。“她说过一句比较古怪的话。”
“什么话?”“她说——她应该——”忽然间,邵卓生脸色发白,他瞪着灵珊。“她说她要杀掉他!我以为——那只是她的一句气话!”他猛然往厨房冲去。
“你干嘛?”灵珊问。“我找刀,她有一把好锋利的水果刀,有次她拿那把刀削椰子壳,削得好容易,当时,她笑着说:这刀子用来杀人倒简单!”灵珊的背脊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刀呢?”她哑声问。邵卓生在抽屉中一阵乱翻。
“没有了。她带着刀子走了。”他恐惧的望着灵珊。“她手无缚鸡之力,难道她会……”“陆超住在哪里?阿秋家吗?”灵珊急促的问:“你认不认得那地方?”“认得。”“我们去吧!快!”冲下了楼,叫了车,阿秋家在天母,车子似乎永远开不到,这条路漫长得像是永无止境,而灵珊的血液却一点一滴的凝结了起来。她彷佛已经看到陆超,浑身的血,胸口插着利刃。而阿裴呢?弱不禁风的,瘦骨娉婷的,穿着一袭飘飘欲仙的白衣,却戴着脚镣手铐……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终于,车子停在一栋花园洋房的前面。这花园洋房,灵珊在耶诞节晚上来过,只是当时已经醉得昏昏沉沉,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邵卓生按了门铃,回头对灵珊说:
“看样子没有事,这儿安静得很。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不应该这样平静。”真的,这儿决不像个“凶杀案现场”,灵珊透了口气。心想,自己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幻想未免太丰富了一些。正想着,门开了,一个下女站在门口。
“请问,阿裴有没有来?”邵卓生问。
“刚来不久!”刚来不久?灵珊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果然,她来了这儿,带了刀子来这儿,还会有好事吗?
“陆先生在不在?”她急急的问,或者陆超不在家。
“在呀!他们都在客厅里!”下女让到一边。
灵珊不再多问,跟着邵卓生就走进一间好大,好豪华的客厅里。一进去,灵珊就看到了阿裴;又瘦,又憔悴,又苍白,又衰弱,她有气无力的仰靠在一张沙发里,手中握着一杯酒。陆超正站在她面前,沉吟的、含笑的、若有所思的望着她。那个阿秋,穿着一身极漂亮的黑色紧身洋装,斜倚在壁炉前面,手里也握着一杯酒,在慢腾腾的浅斟低酌。他们三个似乎在谈判,在聊天,在喝酒。室内的气氛并不紧张,那儿有凶杀?那儿有血案?灵珊简直觉得自己赶来是件愚不可及的事,是件多此一举的事。
“啊哈!”陆超叫着说:“阿裴,你还有援兵吗?”
阿裴抬眼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看到灵珊,阿裴似乎微微一怔。她瘦得面颊上都没有肉了,两个眼睛显得又黑又大,里面却燃烧着某种令人难以相信的狂热;这是一只垂死的野兽的眼光,灵珊暗暗吃惊,又开始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恐慌起来。“我们来接阿裴回家,”邵卓生说:“她在生病!”
“你是个难得遇到的情圣!”陆超对邵卓生说,语气里带着些嘲弄。“你知道她来干什么吗?”
“找你。”邵卓生答得坦白。
“你知道她带了这个来吗?”陆超忽然从身后的桌子上,取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丢在地毯上。那尖刀落在阿裴的脚前,躺在那儿,映着灯光闪亮。果然!她带了刀来的!
灵珊深吸了口气,不解的望着阿裴,既带了刀来,怎么没行动?是了,她衰弱得站都站不稳,那儿还有力气杀人?刀子当然被抢走了。阿裴看到那把刀落在脚前,她立即痉挛了一下,身子就往沙发处缩了缩。天哪,她那里像杀人者?她简直像被害者!看了刀自己就先发抖了。“很好,你们两个是阿裴的朋友。”陆超继续说,沉着,稳重,而坦率,他的眼光注视着阿裴。“阿裴,让你的朋友做个证人,我们今天把我们之间的事做个了断!”
阿裴瑟缩了一下,眼光下意识的望着地上的刀子。
“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说好了的,两个人合则聚,不合则分,谁也不牵累谁?是不是?”陆超有力的问。
阿裴轻轻的,被动的点了点头。
“是不是说好了只同居,不结婚,谁对谁都没有责任?也没有精神负担?”他再问。
她又点点头。“你跟我的时候,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这个人是不可靠的?不会对爱情认真,也不会对爱情持久的?”
她再点点头。“我有没有劝你,假如你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生活,忠实的丈夫,你最好别跟我!”
她继续点头。“那么,我陆超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说?”
阿裴眼神迷乱的摇了摇头。
“既然我没有地方对不起你,”他咄咄逼人的走近了她。“你今天带了这把刀来做什么?来兴师问罪吗?我有罪没有?”
她再摇头,眼神更加迷乱了,脸色更加惨白了,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像个迷路的,无助的,等待宰割的小羔羊。“既然我没有罪,”他半跪在她面前,拾起了地上那把刀,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拿着刀来这儿,是想用这把刀胁迫我跟你回去吗?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屈服在刀尖底下的人吗?还是……你恨我?想杀掉我?”
阿裴浑身发抖,她退缩的往沙发深处靠去,举起酒杯,她颤抖着喝干了那杯酒,就把酒杯放在身边的小几上。
“你没有本事得到一个男人的心,你就把他杀掉吗?”他逼近了她,强而有力的问。忽然间,他把刀倒过来,把刀柄塞进她的手中。“那么,你杀吧!你有种,今天就把我杀了,否则,你永远不要来纠缠我!”
阿裴被动的握住了刀,身子越发抖颤,她的眼光痛楚的凝视着陆超,那眼光充满了哀怨,祈求,无奈,和悲切,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却没有声音。
“你犹豫什么?”陆超问,浓眉英挺,自有一股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你有理由,你就杀我!你杀不了我,就放开我!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当一个女人的奴隶,你明知道!我从没有用花言巧语来骗过你,是不是?”
阿裴点点头。费力的咽了一口口水,她终于轻轻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对了!我没有理由杀你,没有理由责备你!我自以为洒脱,自以为坚强,自以为聪明,事实上,我愚蠢无知,而又懦弱无能,我做错每一件事。”她蓦然举起刀来,厉声说:“我不再纠缠任何人,我一了百了!”比闪电还快,那刀已插入了阿裴另一只手的手腕。
灵珊和阿秋同时尖声大叫,灵珊在阿裴举刀的时候,就冲过来了,当时她只担心她会去刺杀陆超,再没料到,她会一刀刺入自己的手腕,那鲜血喷溅了出来,陆超伸手一抓,没抓住刀子,只捉住阿裴的手,他哑声惊喊:
“你干什么?”“还你自由。”她微笑着说:“我不怪你,我只是讨厌我自己,讨厌我的被讨厌!”她的身子往地毯上软软的溜下去。
邵卓生扑过来,从地上一把抱起了她,刀子落在地上,她手腕上的血染得到处都是。阿秋的脸色惨白,她奔过来,不住口的、惊慌的叫着嚷着:
“阿裴,你何苦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
“先止血!”灵珊喊,紧急中还不失理智,她用手紧紧的握住阿裴的手腕,“给我一根带子!”
阿秋把腰上的衣带抽了下来,灵珊飞快的缠紧了阿裴的胳膊,用力扭紧那带子,在大家忙成一团的时候,阿裴始终清醒,也始终面带微笑,看到阿秋,她低语了一句:
“阿秋,希望你比我洒脱!”
“阿裴,阿裴!”邵卓生喊,一面对陆超大叫:“你还不去叫辆车!我们要把她送医院!”
一语提醒了呆若木鸡的陆超,他飞奔着去拦车子,邵卓生抱着阿裴往屋外走,阿裴看了看灵珊,做梦似的低语: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她的眼光温柔的落在邵卓生脸上,声音低柔得像一声叹息。“扫帚星,我下辈子嫁给你!”闭上眼睛她的头侧向邵卓生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第十八章
紧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时间的零乱,像几百个世纪那么长。医院、急救室、血浆、生理食盐水、手术房、医生、护士……灵珊只觉得头昏脑胀,眼花撩乱而心惊肉跳。然后就是等待、等待、等待……无穷无尽的等待,永无休止的等待。她和邵卓生,坐在手术室外的候诊室里。陆超和阿秋,一直站在窗口,眺望着窗外的灯火。房间里有四个人,但是谁也不说话。静默中,只看到护士的穿梭出入,血浆瓶的推进推出。最后,终于有个医生走出来了。“谁是她的家属?”医生问,眼光扫着室内的四个人。“谁负她的责任?”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没有一个人答话。
“你们没有一个是她的家属吗?”医生奇怪的问。
灵珊忍不住站了起来。
“医生,她怎么样了?救得活吗?如果你需要签什么字,我来签!”“她要住院,你们去办理住院手续!”
灵珊大喜,差点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她忘形的抓住了医生的手腕,一叠连声的叫着说:“她活了!是不是?她会活下去,是不是?她没有危险了!是不是?”“等一等!”医生挣脱了她的拉扯,严肃的看着她。“你是她的什么人?”灵珊愣了愣。“朋友。”她勉强的说。
“她的父母呢?”“她——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呢?”“她——”邵卓生走过来了。“也没有兄弟姐妹。医生,你可以信任我们,我们负她的全责。医药费、保证金、手术费……我们全负担!”那医生蹙紧眉头,面容沉重。
“很好,你们先给她办好住院手续,送进病房去,我们都只有走着瞧!”“走着瞧?”灵珊结舌的说:“这……这是什么意思?她……没有脱离危险吗?”“她的情况很特别,”医生诚恳的说:“按道理,这一点刀伤流不了太多的血,不应该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可是,她原先就有极厉害的贫血症,还有心脏衰弱症,胃溃疡,肝功能减退……她一定又抽烟又喝酒?”
“是的。”灵珊急急的说。
“她本来就已经百病丛生,怎么还禁得起大量失血?我们现在给她输血,注射葡萄糖,她一度呼吸困难,我们用了氧气筒,……现在,她并没有脱离危险,我们先把她送进病房,继续给她输血,给她治疗……大家都只有走着瞧!我们当然希望救活她!”医生转身走开了,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
“我最怕治疗这种病人,”他冷冷的说:“别的病人是求生,他会自己和医生合作,这种病人是求死,他和医生敌对。即使好不容易救活她,焉知道她不会再来一次?你们是她的好朋友,应该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呵!”
医生走开了。灵珊和邵卓生面面相觑。然后,手术室的门戛然一响,阿裴被推出来了。灵珊本能的奔了过去,看着她,灵珊真想哭。她的手腕上插着针管,吊着血浆瓶,被刀所割伤的地方厚厚的绑着绷带,鼻子里插着另外一根管子,通往一个瓶子,她身边全是乱七八糟的管子瓶子架子……她的脸色和被单一样白,双目紧紧的阖着,那两排又长又黑的睫毛,在那惨白的面颊上显得好突出。她这样无助的躺着,了无生气的躺着,看起来却依然美丽!美丽而可怜,美丽而凄凉,美丽而孤独!邵卓生静静的看了她一眼,眉头紧锁着,然后,他毅然的一摔头,说:“灵珊,你陪她去病房,我去帮她办手续。”
陆超到这时候,才大踏步的跨上前来:
“邵卓生,给她住头等病房,所有的医药费,由我来出!”
“是的,”阿秋急急的接口:“不要省钱,我们出所有的钱!”
我们,我们!我们?怎样一场爱情的游戏?用生命作赌注的游戏!灵珊直视着陆超,有股怒气压抑不住的在她腔中鼓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你出所有的医药费?”她盯着陆超:“是想买回她的生命?还是想买你良心的平安?”
陆超挺直了背脊,他一瞬也不瞬的迎视着灵珊,他的脸上既无悔恨,也无歉意,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脸的严肃,一脸的郑重,他低沉、清晰、而有力的说:
“我不用买良心的平安,因为我的良心并没有不平安!她寻死,是她太傻!人生没有值得你去死的事!为我而寻死,她未免把我看得太重了!”他掉过头去,对阿秋:“我们走吧!”
他们走到门口,陆超又回过头来:
“我出医药费,只觉得是理所当然,因为她是我的朋友!”他顿了顿,又说:“我会送钱来!”
“除了钱,”灵珊急急的追问:“你不送别的来吗?一束花?一点安慰?一张卡片?”陆超瞪着她,好像她是个奇怪的怪物。
“灵珊,”他深沉的说:“你难道不懂吗?她不需要花,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卡片……她需要的是爱情!我给不了她爱情,给她别的又有何用?”
“你……你真的给不了她爱情吗?”灵珊觉得自己在作困兽之斗。“你曾经爱过她的,是不是?”
“曾经,曾经是一个过去式。灵珊,阿裴过去也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也死心塌地的爱过她。而今——这份感情在哪里?何必硬要去抓住失去的东西?”他紧盯着灵珊:“你不会了解我,我有我的人生观,我活着,活得真实。我不自欺,也不欺人,阿裴当初爱我,就爱上我这一点,我不能因为她寻死,就改变我自己。这样,即使我回到她身边,那不是爱,而是被她用生命胁迫出来的,我会恨她!她如果聪明,总不会要一个恨她的男人!”灵珊糊涂了,被他搅糊涂了,也被这整个晚上的事件弄糊涂了。她眼睁睁的看看陆超挽着阿秋,双双离去,她竟不自觉的,自言自语般的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