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弹的琴怎么了?”“她在弹徐志摩的那支‘偶然’!”
“怎么呢?”他不解的。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她轻声的念著:“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他停止了开门,紧盯著她。
“你也迷信吗?”他问。
“不是!”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是秋天的夜,天气很好,几点寒星,在遥远的天边,疏疏落落的散布著。“我在想,”她喃喃的说:“我常自比为一片云,希望不要是一片乌云才好!”
他揽住了她的肩,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
“别这样泄气,成不成?”他深深的凝视她的眼睛,声音压低了。“我知道,我在勉强你做一件你非常不情愿的事情,我很抱歉,宛露。”“只要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就好了。”她闷声说。
“我知道,”他紧握著她的手:“我完全知道。”
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这种四楼公寓,楼下都有个附属的院子,他们穿过院子,往客厅走,孟太太显然听到了他们进门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停止弹琴。走进了客厅,宛露拘束的、紧张的、被动的站在屋子中间,呆望著孟太太的背影,孟太太似乎正全神贯注在她的钢琴上,她的手指熟练的滑过了琴键,带出了一连串柔美的音符。一直等到一曲既终,弹完了最后一个音阶,她停止了。慢慢的阖上了琴盖,慢慢的回转身子,慢慢的抬起头来。
“哦,宛露,”她似笑非笑的望著她。“我以为,你不再来我家了。”她的眼光,很快的在她周身逡巡。
“伯母,”宛露低哼著,不自禁的低垂了睫毛,她的声音卑屈而低微:“我特地来向您道歉。”
“道歉?”孟太太微笑著,不解似的说:“有什么事需要道歉呢?”“因为我上次很没风度,”宛露竭力想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但是却已不自觉的带著震颤和泪音。“我不告而别了,我惹您生了气!”“哦!宛露!”孟太太平静的喊了一声,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走了过来,亲热的拉住宛露的手,把她牵到沙发上来,按住她,让她坐进沙发里,她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了。”她抬头看了孟樵一眼。“樵樵,你发什么呆?宛露来我们家总是客,你连一杯茶都不倒吗?恐怕壶里没开水了,你烧点开水吧!”
“哦!我马上去烧!”孟樵立即应了一声,看到母亲对宛露的那份亲热劲儿,他已喜悦得不知所措了。没耽误一秒钟,他立即冲进厨房,嘴里不自觉的哼著歌儿。
“宛露,”孟太太由上到下的看著她。“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倒像是去夜总会似的。你这样艳光照人,真使我觉得家里太寒酸了。”“伯母!”宛露喊了一声,双手拘束的放在裙褶里,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提醒自己要“端庄文雅”。她肩上的披肩,就轻轻的滑到沙发上去了。
“好漂亮的披肩!”孟太太拾了起来。“手工钩的呢!你也会编织吗?”“不,是一位伯母送的。”
“哦。”孟太太凝视她。“你父亲是×大的教授吗?”
“是的。”“书香门第的孩子,”孟太太点著头。“一定有很好的家教了!你知道,宛露,樵樵是自幼没爹的孩子,他又实心眼儿,说穿了,是个又穷又傲的傻小子!你这么漂亮,这么会打扮,又这么被父母、伯母什么的宠大的,我真怕咱们的樵樵配不上你呢!而且,听说,追求你的人有一大堆呢,是吗?”
“伯母!”宛露再喊了一声,无助的看著孟太太。于是,她立即在孟太太那带著笑意的眼光里,看出了第一次就曾伤害了她的那层敌意与奚落。一种自卫的本能,使她不自禁的挺起了背脊。“并没有一大堆人追我,只有一两个而已。我父母虽然宠我,家教还是很严的。”
“是吗?”孟太太笑得含蓄。“你知道,樵樵是我的独子,我爱之深,难免期之切,他一生严严谨谨,不大懂得交女朋友,第一个就碰到你,也算是他的运气!可是,他是个老实孩子,既不会用心机,也不会用手腕,他可不同于你那些脂粉堆中打滚打惯了的男朋友……”
“伯母!”宛露又开始不能平静了,她打断了孟太太。“您怎么知道我有什么脂粉堆中打滚的男朋友呢?”
“难道你没有吗?”孟太太又笑了。“我决不相信樵樵是你唯一的男朋友!你们这一代的女孩子呵!”她叹口气。“我还不了解吗?男朋友少了,等于没面子!这也不能怪你,是不是?像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是很新潮的,很现代的,很洒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这种女孩子我见多了。说真的,宛露,我只怕樵樵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让你安分下来!”
“伯母!”她惊喊,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在内心深处,那种被屈侮的感觉,就像潮水般泛滥开了。她竭力想压抑自己,这是孟樵的母亲,可能将来要成为她的婆婆,她不能任性,她不能生气,她不能鲁莽……否则,一切又要破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寒风瑟瑟的森林公园里,面临“孟樵”与“道歉”的选择。她喘了口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声音里带著委曲求全的哀切。“请你不要误会我,伯母,我从没有不安分过。”
“你有一对不安分的眼睛,你知道吗?”
“我——”她深抽了一口气,面对著孟太太那充满挑战与批判的眼光,听著她那似讥嘲又似讽刺的语气,她那倔强与骄傲的本能再也无法被压制,她冲口而出的说:“我还有一个不安分的鼻子,还有一张不安分的嘴巴!还有浑身十万八千个不安分的细胞,和数不清的不安分的头发!”
“咳!”孟太太冷笑了。“好一张利牙利嘴!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果然被我料到了!我的儿子健全优秀,我不会允许他走入歧途!你呢?你是个十足的小太妹!你实在不像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你根本缺乏教养,从头到脚,都是轻浮与妖冶!”
“你——”宛露气急的站起身来,整个面孔都像雪一样白了。她正要说话,孟樵从厨房里笑嘻嘻的跑出来了,手里捧著一杯滚烫的热茶,嘴里唏哩呼噜的,不住把那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他嚷著说:
“茶来了,茶来了!宛露,你的面子好大,妈从来不让我下厨房,为了你小姐要喝热茶啊,只好到厨房去烧水,谁知道啊,那水左也不滚,右也不滚,急死我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一抬眼,他怔住了。宛露的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她那美丽而乌黑的眸子,像只受伤的小豹般闪著阴郁的光焰,定定的望著母亲。他愕然的喊:
“宛露,你又怎么了?”
掉转头来,他困惑的去看母亲。孟太太一接触到儿子的眼光,脸色就不由自主的和缓了下来。对孟樵摇摇头,勉强的笑了笑。“樵樵!”她安静的说:“我想,你在枉费工夫!”
“怎么?妈?你们又怎么了?”孟樵焦灼的问。
“樵樵!”孟太太的声音悲哀而疲倦。“你一直是个好儿子,你孝顺,你也懂事,你就饶了我吧!你妈老了,她实在没有能力去讨你女朋友的欢心!”
孟樵烦躁而懊恼的转向了宛露,急促的、责备的说:
“宛露!你到底是怎么了?你难道忘记了你来的目的吗?你是来道歉的,不是吗?你怎么又犯了老毛病……”
宛露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孟樵,只觉得胸口堵塞,而浑身冰冷,她的手下意识的握紧了拳,握得指甲都陷进了肌肉里。她想说话,喉咙里却只是干噎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而孟太太已靠进了沙发里,蜷缩著身子,不胜怯弱,也不胜凄凉的说:“樵樵,你送宛露回家吧!我很抱歉,我想我和宛露之间,没有缘分!”“宛露!”孟樵大急,他走过去,用力的抓住宛露,给了她一阵乱摇。“你说话呀!宛露!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妈作对!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宛露注视著孟樵,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来:
“孟樵!现在不是你来对我说,我们之间完了。是我来对你说,我们之间完了。”她握住了自己的披肩,慢吞吞的转身离去。孟樵死命的拉住了她,苍白著脸说:“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你是什么意思?”
她站住了。“你一生只能有一个女人,孟樵,”她幽幽然的说:“那就是你的母亲!你只有资格做孝子,没有资格交女朋友!孟樵,别再抓住我,放我走!再不然,我会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樵樵!”孟太太说:“如果你舍不得她,你就跟她一起走吧!反正你妈一生是孤独命,你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重要,你走吧!我还可以熬过去,我还能养活我自己……”“妈!”孟樵大叫,放开了宛露,他扑向他的母亲:“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你以为我有了女朋友就不要母亲了吗?你……”
宛露看了他们母子一眼,一语不发的,她转身就冲出那间屋子。到了街上,寒风扑面而来,她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驰回家。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呼唤之声:妈妈!妈妈!从没有一个时刻,她像现在这样强烈的需要母亲!她要滚倒在母亲怀里,她要向母亲诉说,她要讲尽自己所受的侮辱与委屈,她要问母亲一句:在这世界上,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母爱?什么是孝顺?……
车子到了巷子口,她付了钱,跳下车子,直奔向家门。才到门口,她还来不及按门铃,就听到门内有一阵说话的声音,是母亲!本能的,她住了手,母亲的声音里有焦灼,有祈求,她显然是送客送到门口。为什么母亲的声音如此凄苦而无奈?她并不想偷听,但是,那声音却毫无保留的钻进了她的耳鼓:
“许太太!求求你别这么做!宛露生活得又幸福又快乐,你何忍破坏她整个的世界?她无法接受这件事情的,她是我的女儿,我了解她……”“段太太!”是那个许伯母,那个神经兮兮的许伯母!她在嘶声的叫唤著:“你别糊涂掉,她是我的女儿呀!我亲生的女儿呀!”“可是,我已经养育了她二十多年!早知你今天要收回,你当初为什么要遗弃她?”
“我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只是个小舞女,我养活不了她呀!她那没良心的爸爸又一走了之,我没办法呀!可是,我现在有钱了,我嫁了个阔老公,我可以给她很舒服的生活,给她房子,给她珠宝……”宛露的脑子里一阵轰然乱响,身子就不知不觉的倒在那门铃上,门铃急促的响了起来,门开了。门里,是满面惊恐的段太太和段立森,另外,还有那个泪眼婆娑的“许伯母”,门外,却是面如白纸,身子摇摇欲坠的宛露。
第九章
时间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自从在大门口看到了那个“许伯母”,听到了母亲和她那篇对白以后,她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主的游魂,一片飘荡无依的云,她无法集中自己的意识与思想,也无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她昏乱了,也麻木了,无法动,也无法说话。
依稀彷佛,她听到是兆培把那位“许伯母”赶走了,依稀彷佛,是父亲和母亲把她搀进了卧室,依稀彷佛,父亲在试著对她解释什么,依稀彷佛,母亲握著她的手在流泪……但是,这些距离她都很遥远很遥远,她只是痴痴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痴痴呆呆的瞪视著书桌上的一盏小灯,痴痴呆呆的一任那思绪在漫无边际的天空飘荡与游移。
“宛露!宛露!”母亲摇撼著她,不住口的呼唤著:“你说句话吧!随便说什么都好,你说出来吧!你心里怎么想,你就说出来吧!”她说不出来,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怎么想。只有个朦胧的感觉,自己的世界,已在今天这一个晚上之间,碎成了几千几万片。这种感觉,似乎并不仅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谜,还包括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其他的痛楚,其他的伤害,其他的绝望……这所有的一切事情,怎会聚集在一个晚上发生?不,不,事实上,这一切一直都在酝酿,一直都在演变,只是,自己像个被蒙著眼睛的瞎子,什么都看不出来而已!
“宛露,”段立森背负著手,焦灼的在室内踱著步子,他是教书教惯了的人,说话总像在演讲。“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好像一个晴天霹雳。但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你预料不到的,假如你不对这世界太苛求,你想想看,宛露,你并没有损失什么。爸爸妈妈以前爱你,现在还是爱你,以后一样爱你,你的出身,没有关系,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你永远是我段立森的女儿……”
像闪电一般,宛露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一句阴恻恻的,不怀好意的话:“……你实在不像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你根本缺乏教养,从头到脚,都是轻浮与妖冶!”
这句话一闪过去,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同时,脑子里像有把钥匙,打开了那扇紧封著的门。她忽然能够思想了,能够感觉了,有了意识,也有了痛楚了。她张开嘴来,终于喃喃的吐出一句话来:“妈,我好冷。”段太太立刻站起身子,取了一张毛毯,把她紧紧的裹住,可是,她开始发起抖来,她觉得有股冰冷的浪潮,正在她骨髓里,和每个毛孔中奔窜。她努力想遏止这份颤抖,却完全无效。一直站在一边,皱著浓眉,凝视著她的兆培,很快的说了句:“我去给她灌个热水袋来!”
她下意识的望了兆培一眼。哦,兆培,她心里朦胧的想著,他并不是她的哥哥!他才是段立森夫妇的儿子!她模糊的想起,自己第一次撞见那位“许伯母”的时候,兆培曾拦在门口,尴尬的想阻止自己进门,那么,兆培也早就知道了,她只是个被人遗弃的私生女!
“宛露!”段太太坐在她身边,把毛毯尽量的拉严密,一面用手环抱著她,徒劳的想弄热她那双冰冷的手。“宛露!”她的声音里含著泪。“这并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她抚弄她的头发,触摸她的面颊。“哦,宛露,我不会放你走,我会更疼你,更爱你,我保证!宛露,你不要这样难过吧!你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弄碎了。”她想扑进母亲怀里,她想放声一哭。可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她望著段太太,在几小时前,她还想滚进这女人的怀里,述说自己的委屈。而现在,她为什么变得遥远了?变得陌生了?她的母亲!这是她的母亲吗?不,那个神经兮兮的许伯母才是她的母亲!她抽了一口气,心神又恍惚了起来。兆培跑回来了,他不止给她拿来了一个热水袋,还为她捧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从不知道鲁莽的兆培,也会如此细心与体贴!兆培把热水袋放到她怀里,又把咖啡杯凑到她嘴边,他对她挑挑眉毛,勉强的装出一份嘻笑的脸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