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说要听它唱歌,你就捉了一只来,我把它关在一个小笼子里,可是,它却不再唱歌了,几天之后,它就死了。”笑容离开了她的嘴角,她低下头去。“我们曾经做过很残忍的事情,是不是?”“每个孩子都会做类似的事。”他说,紧盯著她:“记得那些萤火虫吗?”“啊!”她的脸色开朗了,整个眼睛里都燃烧著光采。抬起头来,她用发光的眼睛凝视著他。“啊!那些萤火虫!”她叫著:“那时候我们还用蚊帐,你和哥哥,你们捉了几百只萤火虫来,放在我的蚊帐里,叫我坐在里面,那些萤火虫一闪一闪的,飞来飞去,停在我的衣服上,头发上,像几千几百颗星星,你们叫我萤火公主。”
他眩惑的、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直到如今,”他哑声说,“我没有忘记你那时候的样子。”他伸出手去,轻轻的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背靠在一棵松树上站著,开始心神恍惚起来。她的笑容凝在唇边,眼里有著抹被动的、不知所措的神情。“哦,宛露!”他喘息著低喊:“别再和我捉迷藏吧,别再躲我吧,好不好?你知道,你在折磨我!”“哦,”她惊惶的想后退,但那树干挡住了她,她紧张而结舌的说:“你……你是什么意思!”
“只有傻瓜才不知道我的意思!”他说,忽然间,用双手把她压在树干上,他温柔而激动的说:“我无法再等你长大,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然后,他的头一下子就俯了下来,在她还心慌意乱的当儿,他的嘴唇已紧贴在她的唇上了。她的心脏一阵狂跳,脑里一阵晕眩,她觉得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动弹……但是,这一切都是在刹那之间的事,立即,她的感觉回复了,第一个从脑中闪过的念头,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她觉得被侮辱了,被欺侮了,被人占了便宜了,举起手来,她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就对著他的脸颊抽去了一掌,那耳光的声音清脆的响了起来,他一怔,猝然的放开了她。
“你欺侮人!”她大叫:“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你欺侮人!”她跺脚,孩子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欺侮我,你占我便宜!你这坏蛋!你这流氓!我不要理你,我再也不要理你!”她转身就往松林外面冲去。
“宛露!”他叫了一声,一把拉住她,脸涨红了,呼吸沉重的鼓动了他的胸腔,他竭力在压制著自己。“我不是欺侮你,我不是占你便宜,如果我是欺侮你,我就不得好死!或者我操之过急,或者我表现得太激烈,但是,你但凡有一丁点儿感情,也该知道我对你的一片心!你又不是木头,不是岩石,你怎能看不出来?感觉不出来?我在你生日那天,就告诉过你……”“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宛露挣扎开了他的掌握,逃避的用手蒙住了耳朵。“我不要听你的解释,我什么都不要听!”
“很好!”他咬牙说,涨红的脸变成苍白了。“我懂了,你并不是不了解感情,你只是心里没有我!”他重新抓住了她,眼睛里冒著火,他摇撼她的身子,受伤的叫著:“你说,是不是?你说!如果我很讨厌,你告诉我,你就让我死掉这条心!你说!你说!”“我……”她挣扎著开了口,眼睛瞪得大大的,心里像一堆乱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那苍白的面庞,他那受伤的神情,他那热烈的、冒著火焰的眸子,在在都刺痛了她的心。童年的许多往事,又像风车般在她面前旋转了。唉唉!顾友岚,他曾是她的大朋友,大哥哥!她心里没有他吗?她心里真没有他吗?她糊涂了,她头昏了,她越来越迷茫了。挣扎著,她嗫嗫嚅嚅的说:“我……我……我……”他忽然用手蒙住了她的嘴,他的眼睛里有著惊惧与忍耐,他的喉咙沙哑:“不,别说!我想我连听的勇气都没有。”他的手从她唇上滑了下来,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得像耳语:“我道歉,宛露。对不起,宛露。不要告诉我什么,千万不要!让我仍然保存一线希望吧!或者,”他顿了顿,声音怆恻而凄苦。“我的机会并不比那个新闻记者差!我会等你,宛露,我永远会等你!”
宛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原来他知道孟樵!原来他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她瞪著他,好半天,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然后,她垂下了眼睑,像蚊子叫般轻哼了一句:
“我想回家。”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咬著牙,他忍耐的叹口气:
“好吧,我送你回家!”
没有吃海鲜,没有吃晚饭,甚至,没有再多说什么。在开车回台北的路上,他们两个都默然不语,都若有所思,都精神恍惚。宛露不再唱歌了,她失去了唱歌的情绪,只是这样一趟淡水之行,似乎把她身上某种属于童年的、属于天真的欢愉给偷走了。她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只能体会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涩,正充满在她的胸怀里。
车子回到台北,天已经完全黑了。台北市,早已是万家灯火。友岚低低的说了句:
“饭也不吃了吗?”“不想吃!”他偷眼看她,咬住嘴唇,和自己生著闷气;不吃就不吃,他加快了车速,风驰电掣的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宛露跳下车来,按了门铃,回眼看友岚,他仍然坐在驾驶座上,呆呆的望著她出神。她心里不由自主的掠过一阵温柔而怜悯的情绪,她想说什么,可是,门开了。
兆培看到宛露,似乎吃了一惊,他立即说:
“你们不是预备玩到很晚才回来吗?”
友岚一句话都没说,一踩油门,他的车子冲走了。
宛露往屋子里就走,兆培慌忙伸手拦住她。
“别进去,家里有客人!”
“有客人?”宛露没好气的说:“有客人关我什么事?有客人我就不能回家吗?哦——”她拉长声音,恍然大悟的站住了。“是玢玢的父母,来谈你们的婚事,对不对?这也用不著瞒我呀!”甩甩头,她自顾自的冲进了屋子,完全没去注意兆培脸上尴尬的神情。一走进客厅,她正好听到母亲在急促的说:“许太太,咱们这事再谈吧,我女儿回来了。”
许太太?玢玢是姓李呀!她站住了,立即,她看到一个装扮十分入时的中年女子,和一个白发萧萧,大腹便便的老年绅士坐在客厅里。父母都坐在那儿陪著他们,不知道在谈什么,她一进去,就像变魔术似的,全体人都楞在那儿,呆望著她。她不解的摸摸头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似乎并没什么不得体之处呀,为什么大家都好像看到火星人出现了一般?她正错愕著,段立森及时开了口:
“宛露,这是许伯伯和许伯母。”
宛露对那老头和女人扫了一眼,马马虎虎的点了个头,含含糊糊的叫了声:“许伯伯,许伯母!”那许伯伯坐著没动,只笑著点了个头,许伯母却直跳了起来,一直走到她的身边,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著。她被看得好不自在,也瞪著那许伯母看,一头烫得卷卷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眼睛上画著眼线,却遮不住眼尾的鱼尾纹,戴著假睫毛,涂著鲜红的口红……记忆中,家里从没有这一类型的客人!她皱拢眉头,想抽出自己的手,那许伯母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啊呀,她长得真漂亮,是不是?段太太,她实在是个美人胎子,是不是?五月二十的生日,她刚满二十岁,是不是?啊呀!”她转头对那个许伯伯说:“伯年,你瞧!她好可爱,是不是?”她的嘴唇哆嗦著,眼里有著激动的泪光。
这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冒失伯母!宛露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脸上一定已经带出了不豫之色,因为,父亲很快的开了口:“宛露,你很累的样子,上楼去休息吧!”
她如逢大赦,最怕应付陌生客人,尤其这种“十三点”型,故作亲热状的女人!她应了一声,立即转身往楼上冲去,到了楼上,她依稀听到母亲在低低的、祈求似的说:
“许太太,咱们改天再谈吧,好不好?”
什么事会让母亲这样低声下气?她困惑的摇摇头,冲进了卧室,她无心再去想这位许伯母。站在镜子前面,她望著镜中的自己,心里迷迷糊糊的回忆著松林里的一幕。友岚,他竟取得了自己的初吻!初吻!她望著自己的嘴唇,忽然整个脸都发起烧来了。
第四章
孟樵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墙上那张放大照片——父亲和母亲的合影。虽然这张照片已经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却依然清晰。他常会不自觉的对这张照片看上很久很久,照片里的母亲才二十几岁,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带著那样幸福而恬静的微笑。父亲呢?大家都说自己长得像父亲,几乎是父亲的再版,是的,父亲是英俊潇洒的,他们依偎在一块儿,实在是一对璧人!为什么老天会嫉妒这样一对恩爱的夫妻呢?为什么像父亲那么好的人,却会只活到二十八岁?每次,他一面对这张照片,他就会否定“神”的存在,如果这世界上有神,这位“神”是太疏忽了,太残忍了。这天早晨,他又对这张照片默默的凝视了好久,外面那间客厅兼餐厅里,母亲摆碗筷的声音在叮当作响。他倾听了一会儿,心里有根纤维,在那儿掣动著他的心脏。与母亲无关,这掣动的力量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强烈,有力,而带著股使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他眼前浮起宛露的脸,那爱笑的嘴角,那清亮的眼睛,那调皮的神情,和那天真坦率的说话!世间怎会有她那样的女孩?不知人间忧苦!欢乐,青春,喜悦,热情,而敏锐!世间怎会有那样的女孩?他的心怦怦然的跳动,一种灵魂深处的渴望,像波涛般泛滥了起来。
翻转身子,他拿起床头的电话,开始拨著号码。那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的号码。“喂!”对方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那一位?”
“我姓孟,我请段宛露小姐听电话!”
“宛露?”那男人似乎放下了听筒,却扬著声音大喊:“宛露!又是那姓孟的小子来电话,说你在还是不在?要不要我回掉他?”这是什么话?他心里朦胧的想著,知道这准是宛露那鲁莽的哥哥!看样子,自己和宛露的交往并不怎么受欢迎。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著,是宛露那清脆的嗓音,在那么可爱的抗议著:
“哥!你少管我的闲事!快八点钟了,你还不去上班!”接著,听筒被拿起来了,宛露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孟樵?”
“是的。”他的声音带著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迫切。“今天能见面吗?”宛露似乎迟疑了一下。
“什么时间?”她的声音有点软弱。
“我整天要跑新闻,”他下意识的看看手表。“中午……哦,中午不行,有个酒会必须参加,下午……下午又不行……”
“你在搞什么鬼?”宛露不满的。“我并不是你的听众,你有时间的时候,我可不一定有时间!”
“晚上!”他急急的说:“我到报社交完稿子就没事了!晚上八点,我在雅叙等你!不见不散!”“晚上八点吗?”宛露似乎在思索,在犹豫。同时,孟樵听到电话筒边,那位“哥哥”在鲁莽的大吼:
“宛露!你少开玩笑!晚上我们是约好了去华国的,你别拿人家顾友岚……”电话筒被蒙住了,他听不到下面的声音,一时间,孟樵焦躁了起来,那股迫切的感觉就更紧更紧的捉住他了,他打床上坐起身子,握紧了听筒,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今晚如果见不到她,就会死掉似的。他无法遏止这种疯狂般的冲动,就对听筒里叫了起来:
“宛露!我告诉你,今晚我一定要见你,有话和你谈!别找理由拒绝……”“孟樵!”她打断了他。“不是我找理由,你约的时间不巧,我今晚真的有事……”真的有事!去华国!没有舞伴不可能去华国!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已把他整个控制了。他喊了起来:
“晚上八点钟我在雅叙等你!你来也罢,你不来也罢!反正我整个晚上不离开雅叙!”
说完,他不再等答案,就砰然一声挂断了电话。跳起身子,他换著衣服,嘴里叽哩咕噜的诅咒。诅咒那横加干扰的“哥哥”,诅咒那莫名其妙的“舞伴”,诅咒那声光都是第一流的“华国”!刚换好衣服,他猛一抬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推开了房门,含笑的站在房门口,安安静静的望著他。母亲那对锐利而解事的眸子,正带著种洞烛一切的神情,一直注视到他内心深处去。“怎么?樵樵,一清早就发脾气!”
樵樵!孟太太永远改不掉他自幼就被喊惯了的称呼。他皱皱眉头,心里的烦躁和不安还没有平息。孟太太走了进来,把手温和的压在他那结实而有力的胳膊上,母亲的手指纤柔修长,是一双很好的、标准的弹钢琴的手,就靠这双手,母亲独立撑持了这么多年,抚养他长大成人。亲恩如山重,母爱似海深!他迎视著孟太太的眼光,心里的焦躁不由自主就平息了好多。“我告诉你,樵樵,”孟太太说:“对女孩子,不要操之过急,欲擒故纵这句话,听到过吗?”
“哦!”孟樵讶异的看著母亲。“妈,你怎么知道有个女孩子?”孟太太含蓄的笑了。笑容里却隐藏不了一份淡淡的凄凉和哀愁。“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这么些年来,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从小,你有什么事瞒得住我?自从三个月以前,你说你撞著了个冒失鬼开始,你就变了一个人了。”她含笑凝视他。“那冒失鬼很可爱,是不是?”
他在母亲的注视下无法遁形。
“哦,妈!”他叹息的说:“她快把我弄疯了。”
“这么快吗?”孟太太惊愕的。“你们这一代年轻人真奇怪,谈恋爱也像驾喷射机似的。”
“恋爱吗?你错了!”孟樵懊恼的说,往外屋冲去。“如果是恋爱就好了!她像一条滑溜的鳝鱼,无论你怎么抓她,她都溜得出去。老实说,我和她之间,还什么都谈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