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孟太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段宛露。”“她家里做什么的?”“她爸爸是×大的教授,教中国文学。”
“听起来不坏嘛!”孟太太微笑的望著他。“她自己呢?还在念书吗?”“毕业了,世界新专毕业的,学编辑采访,和我倒是同行。下月初就要去一家杂志社当记者。”
“唔,”孟太太点点头,深思的。“她一定很漂亮,很活跃,很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孟樵诧异的。
“别管我怎么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呢?”孟太太问。
“很对。”他由衷的佩服母亲的判断力。
“这样的女孩子是难缠的!”孟太太轻叹了一声。“樵樵,她会给你苦头吃的!可是,天下没有不苦的爱情,你去追寻吧!但是,樵樵,听我一句忠言……”
“妈?什么忠言?”他抬起头来。“学聪明一点。”孟太太语重而心长。“对感情的事别太认真,要知道,自古以来,只有多情的人,才容易有遗恨。”
“妈!”孟樵一惊。“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对不起!”孟太太惊觉的。“我并不是要说不吉利的话,我只是——想起你父亲。”她惨然的、勉强的笑了笑。“去吧!我知道你要赶到机场去采访!”
孟樵凝视了母亲好一会儿,推开饭碗,他站起身来,走到孟太太身边,他用胳膊搂住母亲那瘦小的肩,给了她紧紧的一抱,就一语不发的转过身子,走出了大门。走了好远,他回过头来,看到母亲依然站在门口,目送著他。母亲那小小的身影,是瘦弱的,孤独的,寂寞的。
晚上八点钟,孟樵准时到了雅叙。
在固定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四面张望,没有宛露的影子,叫了一杯咖啡,他深深的靠在那高背的沙发椅中,不安的等待著。晚上的雅叙是热闹的,一对对的情侣,还有一些学生,一些谈生意的人,散坐在各处。那电子琴也不再孤独,一个穿著长礼服的女孩子,正坐在那儿弹奏著“乡村路引我回家”。有个三人的小合唱团,弹著吉他,随著那琴声在抑扬顿挫的唱著。孟樵点燃了一支烟,他很少抽烟,也没有烟瘾。只因为当记者,身上总习惯性的带著烟,以备敬客之用。现在,在这种不安的、等待的时光里,他觉得非抽一支烟不可。喷著烟雾,他的眼光一直扫向雅叙的门口,没有人,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他所等待的人。一支烟抽完了,他不自禁的又燃上了一支。那小乐队已开始在唱另一支歌:“黑与白”。
时间一分一秒的消逝,期待的情绪烧灼得他满心痛楚。她在那儿?华国吗?家里吗?他想去打电话,却固执的按捺著自己。如果她今晚不来,一切可能也就结束了!他不能永远固执的去追一片云呵!可是,她如果不来,他会结束这段追逐吗?他真会吗?他眼前又浮起宛露的脸,那狡黠的、可爱的,具有几百种变化,几千种风情的女孩呵!他心中的痛楚在扩大,扩大,扩大……。
九点了,肯定她不会再来了。他手边有个卷宗,里面是他采访用的稿纸,打开卷宗,他取出一迭稿纸,开始用笔在上面胡乱的涂著句子,脑子里是迷乱的,心灵上是苦恼的。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模糊的想著,她只是个年轻而慧黠的女孩,这种女孩车载斗量,满街都是!她只是比一般女孩活泼,洒脱,鲁莽而任性,这也不能算是优点,说不定正是缺点!但是,天哪!他用力的在稿纸上划了一道,把稿纸都穿破了。天哪!他就喜欢这个充满了缺点的女孩!他就喜欢!他满心满意满思想都是这个女孩,这个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孩!
“我完了!”他喃喃自语。“这是毫无道理的,这是无理性的,可是,从碰到她那一天起,我就完了。”
十点钟了。他继续在稿纸上乱涂,已经不再期待了,只是任性的、固执的坐在那儿,机械化的涂抹著稿纸,稿纸上写满了一个名字: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你是一个魔鬼,你是我命里的克星!一片阴影忽然罩在他的头上,有个熟悉的声音,小小的、低低的、怯怯的说:“我来了!”他猛的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宛露正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墙上的火炬幽柔的照射著她,她换了装束,一件黑绸子的长袖衬衫,下面是一条红格子的曳地长裙,她薄施了脂粉,淡淡的画了眉,淡淡的涂了口红,眼睛乌黑乌黑的,睫毛又密又长,眼珠是水盈盈的。天哪!他抽了一口气,她好美好美!喜悦在他每个毛孔中奔窜,不信任的情绪从头到脚的笼罩著他,然后,那疯狂般的兴奋就鼓舞了他每根神经。他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哦,你来了!”他茫然的重复著她的话。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是因为她化了妆吗?是因为她换了打扮吗?她看来一点男孩子气都没有了,非但如此,她是女性的,娇怯的,无助的,迷惘的。她唇边那个笑容也是勉强的,虚弱的,带著抹难以解释的,可怜兮兮的味道。怎么了?她的神采飞扬呢?她的喜悦天真呢?她的活泼跋扈呢?这一刻儿的她,怎么像一个迷了路的小羔羊?她受了委屈吗?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等了我很久了?”她问,声音仍然是低低的。
“是的。”他更深更深的凝视她:“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家里吗?”她摇摇头。“我这身打扮,像是在家里的样子吗?”她反问,几乎是悲哀的说了一句。“我是从华国来的。”
他一震,瞪著她,默然不语。“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侍者送来了咖啡,她就无意识的用小匙搅著咖啡,她的眼光注视著杯子,睫毛是低垂著的。“许多年许多年以前,我就认识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顾友岚。他是我的好朋友,大哥哥,你说他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也未始不可。我们两家是世交,顾伯伯和顾伯母待我像待自己的女儿。”她顿了顿,望著杯子里所冒的热气。“刚刚,我就和他在华国跳舞,另外还有我哥哥和他的女朋友,我们玩得好像很开心,也应该很开心,可是,我知道你在这儿。”她又停住了,慢慢的抬起睫毛来,黑蒙蒙的眼睛里带著一层雾气。“忽然间,我觉得很烦躁,很不安,我告诉他们,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叫了辆计程车,一直到这儿来了。我想,现在,他们一定在翻天覆地的找我。”她悲哀的瞅著他。“你瞧,我是下决心不来的,却不知怎的,仍然来了。”
他迎视著她的目光,心脏在擂鼓般的跳动,伸过手去,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想说什么,却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笨拙,笨拙得无法开口,笨拙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到那迭稿纸上,抽出手来,她去取那迭稿纸,出于本能,他用手按住那迭纸,她抬头凝视他,他松了手,叹口气,靠进椅背深处,让她去看那迭稿纸。
第一张,全是她的名字:段宛露,段宛露,段宛露,你是魔鬼,你是我命中的克星!
第二张,全写满了“一片云”:一片云,一片云,一片云,你飘向何方?你落向何方?你去向何方?
第三张,是一首小诗:“如果你是一片云,我但愿是一阵风,带引你飘洋过海,挽著你飘向天空。如果你是一片云,我一定是一阵风,托著你翻山越岭,抱著你奔向彩虹!如果你是一片云,我当然是一阵风,绕著你朝朝暮暮,诉尽我心事重重!如果你是一片云,我只好是一阵风,伴著你天涯海角,追随你地远天穷!”她抬起头来,楞楞的望著他。他从她手里抢过那叠稿纸,眼底里有一份狼狈的热情,他粗鲁的说:
“够了,你不能让一个男人,在你面前毫无保留!”
她继续盯著他,她的眼睛发亮,面颊发光,那乌黑的眸子里,燃烧著一簇火焰。“为什么?”她问。“什么为什么?”他粗声粗气的。
“你为什么喜欢我?”“因为……”他瞪著她,眼光无法从她的注视下移开,他费力的、挣扎的说:“因为……你像一片云。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你知道吗?”她幽幽的说:“云是虚无缥缈的,你无法去抓住一片云的!”“是吗?”他把她拉起来:“我们离开这儿。”
“到什么地方去?”“出去走走,我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三小时了。”
离开了“雅叙”,室外,一阵凉爽的、初秋的夜风迎面而来,空气里飘荡著一种不知名的花香。天边,挂著疏疏落落的星星,闪耀著璀璨的光芒。他挽住她,往忠孝东路的方向走去,夜深了,街上只有几辆空计程车,飞快的驰过。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到那儿去,却被动的、无言的跟随著他。
不知不觉的,他们到了国父纪念馆,拾级而上,他们站在一根石柱的前面,她靠在石柱上,他仰头看著天空。
“帮我一个忙好吗?”他低低的说。
“什么?”“不要再和你那位青梅竹马在一起。”
“你不觉得你要求得太过分吗?”
他沉默了片刻。眼光从层云深处收了回来,落在她脸上。
“那么,帮我另外一个忙好吗?”
“什么?”“闭上你的眼睛!它太亮了。”
“为什么?”“闭上它!只要几秒钟。”他命令的。
她闭上了。于是,猝然间,她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那灼热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了她的。她觉得一阵晕眩,似乎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飘了起来,像一片云,正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一直升到好高好高的天空里。而他,是那阵微风,托著她,带著她,绕著她,抱著她,一起飞向一片彩色缤纷的彩虹里。她的手臂不知不觉的绕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她的心在跳,她的思想在飘,她的人在化为虚无。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她迷迷蒙蒙的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在月光下闪亮,眼珠像天际的两颗星光。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现在,你心里还有那个青梅竹马吗?”他问。
“哦!”她眩惑的低呼。“我怎么会认识了你?我的世界原来那么单纯,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搅乱了!”
“你不知道,”他重重的叹息。“是你把我的生活完全搅乱了!哦,宛露!天知道,我从没有发现,我会有这么强烈的感情!宛露!”他重新拥住了她,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嘴唇贴著她的耳朵。“我不会放过你,宛露,不管你有没有青梅竹马,不管你是云还是星,我不会放过你!永远不会!”
依稀彷佛,有另一个男人对她说过:
“我会等你,宛露,我永远会等你!”
她甩了一下头,把那个男人甩掉了。她的手臂环抱住了他的腰,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全心全意陶醉在一种崭新的、梦似的情怀里。
第五章
“妈妈,”宛露站在穿衣镜的前面,张著手,她正在试穿一件段太太帮她买来的洋装。“我可不可以不去顾家吃晚饭,我有预感,这顿饭我一定会很拘束。”
“为什么呢?”段太太一边问著,一边用手捏紧那衣服的腰部,用大头针别起来做记号。“又是腰太大了,脱下来,我五分钟就可以给你改好。”
“我真的不想去,妈!”宛露脱下了洋装,换上一件衬衫和长裤。“我讨厌应酬!”“和顾伯母吃饭是应酬吗?”段太太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顾家是看著你长大的!你两三岁的时候,我有事要出门,总把你托给顾伯母照顾,你在他们家里淘气闯祸也不知有多少次了,而现在,你居然怕到顾家去!为了什么?宛露,你的心事我了解,是为了友岚吗?”
“噢,妈妈!”宛露懊恼的喊了一声,坐在床沿上,用手指烦躁的拨弄著床栏上的一个小圆球。“我真烦,我真希望我从没有长大!”段太太把手里的衣服放在椅背上,走过来,她用手搂住宛露的头,宛露顺势就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去了。“妈妈,”她悄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可以生我气。”段太太微微的痉挛了一下。
“宛露,我从来就没生过你气。”
“妈妈,请你们不要再拉拢我和友岚,”她低语:“我和他之间不可能有发展。真的,他像我一个大哥哥,和兆培一样,我总不能去和兆培谈恋爱的。”
段太太沉思著,她用手抚摸宛露那柔软的长发。
“是为了姓孟的那个记者吗?”她温和的问。
宛露微微一震。“你怎么知道?”“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呢?”段太太微笑著说,推开宛露,审视著她那张漾著红晕的面庞,和她那醉意迷蒙的眼睛。“听我说,宛露。”她深刻的说:“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幸福,我和你爸爸,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何况,爱情本身,是一件根本无法勉强的事情。不过,今晚你必须去顾家吃饭,今天是顾伯母过生日,你在礼貌上也应该去。”
“可是……可是……”宛露抓耳挠腮,一股烦恼而尴尬的样子。“可是什么?”段太太不解的。
“妈妈!”宛露忍无可忍的说:“友岚和我在怄气呢!我们已经两个礼拜没见面也没说话了!”
段太太望著女儿,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知道?”“兆培说了,你和他跳了一半舞就溜了,友岚认为是奇耻大辱。”“所以呀!”宛露皱著眉说:“你叫我去他家,多难堪呀!大家见了面怎么办呢?”“我向你保证,”段太太微笑著说:“他绝不会继续给你难堪的,只要你去了,他就够高兴了。”她拿起椅背上的衣服。“我帮你改衣服去,你也梳梳头,打扮打扮,好吗?”她摇摇头:“跳一半舞就溜了,只有你才做得出这种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