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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  第13页    作者:琼瑶

  “我和丹荔商量过了,”志翔说:“哥哥既然在罗马结了婚,我和小荔子,应该回家去结婚。你也要回去的,高伯伯,你是我们的结婚证人。”“回家?”老人问,眼睛闪亮。“我也去?”

  “是的,在海的那一边。”志翔遥望着天边。“我们的父母,还在那儿等着我们。”“丹荔的父母会参加这婚礼吗?”“他们会的!”丹荔一脸的光彩,满眼睛的喜悦。“他们一定会的!因为我会撒赖!”

  大家哄然的笑了。笑声中,志翔悄悄的把志远拉到一边,低声说:“哥,我有样礼物送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剪报,递到志远手中。志远看过去,报上有一张照片,照片里赫然是一件雕塑品,题名叫《手》!十只伸往天空的手,在呐喊,在追求,在呼吁的手!年轻的、年老的、粗糙的、细腻的手!照片旁边,有一篇简短的报导:“本季沙龙中,最受各方嘱目的一件雕塑品,是一位年轻的、东方雕塑家所塑造的。这件题名为《手》的铜雕,充满了力与生命,感情与思想,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作品!不论本季的雕塑奖,会不会由这位年轻人得去,我们仍然认为这是件值得推介,值得赞美,值得喝彩的佳作!”

  志远抬起头来,他的脸发亮,眼睛发光,一把揽住志翔的肩膀,他又激动,又辛酸,又高兴,又安慰的说:

  “志翔,我离家十年多,终于觉得我即使回家,也不会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志翔,你终于找到你所缺少的东西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小翔子!”丹荔在一边大叫:“你们兄弟两个是怎么回事啊?今天是忆华姐姐结婚,你总不能把新郎给拉到一边说悄悄话呀!我看,你们兄弟对于彼此呀……”

  “永远比我们重要!”忆华一反平日的沉静羞涩,忽然接口说。然后,就和丹荔相视大笑了起来。

  这一笑,兄弟两个也笑了,老人也笑了。走出教堂的花园,那辆小破车居然充当了喜车,绑着花束和缎带,挺有风味的停在那儿。志翔坐上了驾驶座,大家都挤了进去,丹荔挥手大叫:“唷呵!小破车!前进!小破车!加油!小破车!”

  小破车一阵摇头喘气,然后大大的咳了一声嗽,就往前冲去。全车的人都欢呼了起来,忆华的头纱在风中飘扬。老人张开嘴,情不自已的唱: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于是,全体的人都唱了起来: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全文完——

  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六年二月廿八日黄昏修正完稿

  后记

  今年年初,我又从国外归来。

  前前后后出国的次数,自己也不记得是第几次了。我的生活,长久以来,就是“写作”、“休息”、“旅行”三件事来占据的。“写作”的时候,我总是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不见人,不应酬,不回信,不接电话……全神贯注的写,因而被亲家们给予“六亲不认”的外号。“休息”的时候,我就完全变了,我看书,交朋友,聊天,看电影,尽量放松自己的情绪,完全不去想我的写作。而“旅行”的时候,我不止是在享受,我也忙于观察和吸收,追寻和体验,对一切新奇的事物,我总在近乎感动的情绪下惊叹而欣赏。这样,我活得好忙,也活得好充实。出国的次数多了,就想以国外为背景来写部小说,但是,这只是个念头而已,我对国外的任何地方,都只是走马看花,缺乏深入的认识,真要写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毕竟太困难。因此,这念头在脑中闪过,却从未有任何力量,吸引我去实行。

  若干年前,我第一次去罗马,我立即被那个城市所震撼了。我疯狂的迷上了罗马,当时,就很激动的说过一句话:

  “所有有关艺术的神话!应该发生在这个地方!”

  不久之后,我又二度去罗马,坐在翠菲喷泉的前面,坐在古竞技场的拱门下,坐在国会方场的台阶上,坐在罗马废墟的断壁残垣里,我忽然间,觉得有股庞大的力量,把我给牢牢的抓住了,我对自己许下一个宏愿:我一定要以罗马为背景,写一部小说!“宏愿”是有了,却没有“故事”。我无法去杜撰一个空中楼阁般的故事,也无法“无中生有”,这愿望就埋藏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埋了四年之久。

  直到今年一月,我在美国,去了旧金山,去了洛杉矶,去了华盛顿,D·C。接触到很多留学生和华侨,听到很多的故事,包括一些希奇古怪、令人难以置信的奇闻。面这些故事之中,有一个故事却深深的感动了我!

  一月底,我从国外倦游归来,一下飞机,就被“家”的温暖给包围了。奇怪,出国的次数越多,对于“家”的感情就越浓厚,对于自己“国家民族”的观念也就越深重。海外,即使是集声色之极的拉斯维加斯,即使是雾蒙蒙的金门大桥,即使是华盛顿的国家博物馆,即使是日本的富士山,即使是东京的宝冢歌舞,即使是京都的庙宇楼台……都抵制不了“家”“国”对我的呼唤!回到台湾,回到家里,我满足的靠在沙发中,由衷的说了一句:

  “是我开始写《人在天涯》的时候了!因为,我有了‘故事’,也有了‘感情’,还有了‘动力’!”

  我坐进了书房,没有延误一分钟,立即执笔写《人在天涯》。虽然我刚经过一段疲劳的旅行,虽然正逢春节,虽然旅美多年的锦春妹第一次返国,我都无暇旁顾,又恢复了“六亲不认”的我,埋头在我的作品中。

  《人在天涯》虽然有一个真实故事为蓝本,但,不可否认,我更改了若干情节,也夸张了若干情节。真实故事写成小说,要想完全“写实”,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连“传记”都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真实。我把这故事从美国搬到欧洲,一来偿了我的夙愿——以罗马为背景写一部书。二来,我认为这故事如果发生在欧洲,比发生在美国更动人而合理。三来,不论罗马也好,瑞士也好,美国也好,对我而言,都是“天涯”!

  我执笔写《人在天涯》的同时,正好联合报在海外发行世界日报,邀稿甚殷。因此,这部书原为皇冠杂志所预订,经情商后先给了联合报与世界日报,再由皇冠杂志转载。也打破了我历年来所坚持的一个原则——书未完稿前决不发表。这本书是边写边登的,因而,也带给我极多的难题。

  在写作前,我认为两度去罗马,而且有份很细密的日记,写这本书决不成问题。谁知一旦着手,才知道自己所了解的,毕竟只是皮毛。对雕塑,对艺术,我也只能欣赏而无研究,这本书写得十分辛苦。为了怕出错误,我直接或间接的请教了多位在欧洲留过学的音乐家和艺术家。在这儿我特别要向这些位帮助过我的朋友们致谢。包括:林宽先生,席德进先生,郭轫先生,徐进良先生,纪让先生,和白景瑞先生。如果这本书写得真实,是诸位先生帮助之功,如果有错误,是我记录之失,无论如何,若有谬误之处,请读者们多所包涵。

  虽然有各位先生的协助,这本书仍然有若干问题。例如,欧洲的艺术学院是学分制或学年制,就有两种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是学年制,有的说是学分制。经我求证结果,在罗马的“国家艺术学院”,是学年制,欧洲其他艺术学院,多为学分制,于是,故事中,我采用了后者。再例如学位问题,艺术学院毕业后,是学士?硕士?还是博士?最高能修到什么学位?各种说法,莫衷一是。终于,我综合各方面的资料,认为这学位只有一个“称谓”,并无“艺术博士”的存在。又例如欧洲的艺术沙龙,是一年四季皆有?还是每年一次?凡此种种,我所写的,可能会有错误,虽然与故事情节及主题,并无太大关系,却不能不加以说明。

  回忆这些年来,我从开始写作至今,已有十五年以上的历史,这是第一次,我写《人在天涯》这种题材。我常说,我不“求变”,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见闻的增加,我体验的不同,我的作品可能会自然而然的“变”。这本书,和我以往的作品,我相信有一段距离。我不知道我的读者们,会不会喜欢它?因为赶时间,这些日子,我不眠不休,在书桌前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碰巧有两次,我所住的地方竟通宵停电,我只能秉烛而写,在烛光摇曳下,字迹模糊,连格子都看不清,虽然烛光很诗情画意,仍然弄得我“眼花缭乱”,对古人的秉烛夜读,不能不深深佩服!)这一个月来,我对志远、志翔、忆华和小荔子,比对我自己还熟悉,只由于故事有若干真实性,我写得辛酸,写得激动,写得泪眼模糊!

  我爱这个故事,我爱这故事中每个人物,如果这故事不能感动别人,是我写作的失败,不是故事的失败,如果它能得到一点点“共鸣”,我愿已足!走笔至此,我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难以尽述。我从来不解释自己的作品,十五年来,不论褒与贬,我皆默默承受。对于《人在天涯》,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无论你喜欢与不喜欢,我“努力”过了,我“耕耘”过了,我“写”过了。

  一九七六年三月五日夜

  第一章

  飞机起飞已经好一会儿了。

  窗外,是一层层的云浪,云卷着云,云裹着云,云拥着云。志翔倚窗而坐,呆呆的凝视着窗外那些重叠着的云层。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越洋远行,第一次真正的离开家——离开台湾。心里所充塞着的感觉,就像那些卷拥堆积着的云一样;一片迷茫中却闪耀着太阳的光华。离愁与期待,追寻与兴奋,迷惘与欣慰……都矛盾的、复杂的充满在他胸臆里。他不知道哥哥志远当初出国时,是不是和他现在一样,也满怀有说不出来的滋味?想必,志远比他更增加了几分迷惘吧,因为志远那时是单独扑奔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而他——志翔,却是奔向哥哥!哥哥!哥哥正在罗马,那神奇的、音乐与艺术之都!哥哥正在等待他的到达,要他去分享他的成功。罗马,对志翔而言,罗马是许多明信画片的堆积——志远陆续寄回家的,他在旅行杂志上看到的,以及电影上看到的;古竞技场,大喷泉,罗马废墟,梵谛冈,米开兰基罗……当然还有那豪华的歌剧院!罗马,他梦寐所求的地方。现在,飞机就往那个方向飞去,每往那边飞近一分钟,就离家更远一分钟!

  家!志翔摇摇头,竭力想用“罗马”来治愈自己的离愁。可是,在那闪熠着阳光的云层深处,也闪熠着老父和老母眼中的泪光。三十二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去带大两个儿子,八年前送走志远,现在又送走了志翔。志远能够一去八年,志翔又会去多久?靠在椅子里,志翔闭上眼睛,父亲那萧萧白发的头颅,和那戴着眼镜的眼睛,就浮在他的脑海里。

  “志翔,别记挂你爸爸和妈,你爸和你妈的能力都还强着呢!再教个二十年书绝无问题。你去了,要像你哥哥一样争气。你知道,爸妈不是老古板,并不是要你一定要拿什么学位,而是希望你能真正学一点东西回来!”

  爸爸就是爸爸,当了一辈子教书匠的爸爸!即使送儿子上飞机,说话也像对学生——不忘了鼓励和教训。妈妈就不同了,毕竟是女人,说话就“感性”得多:

  “见着你哥哥,告诉他,八年了。他也算功成名就了,不要野心太大,能回家,就回家看看吧!他三十二岁的人了,也该结婚了!”“嗳,又是妇人之心作祟!”爸爸打断了妈妈。“音乐和艺术都一样,是学无止境的,志远不回来,是觉得自己还没学够,何况志翔去了,他总得留在那儿照顾志翔两年,你催他回来干吗?时间到了,孩子自己会飞回来!”

  “是吗?”妈妈笑得勉强。“只怕长大了的小燕子,飞出去就不认得自己的窝了。”“你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孩子吗?”爸爸揽住妈妈责备的问。老夫老妻了,还是那么亲热。只是,不知怎的,这股“亲热”劲儿,却给志翔一种挺凄凉的感觉。仅有的两个儿子都走了,剩下了老夫老妻,那种“相依为命”的情景就特别加重了。“别忘了,”爸爸盯着妈妈。“咱们的两个儿子,都是不同凡响的!”“当然哪!”妈妈强颜欢笑。“男人都一样,儿子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你总不能跟自己的儿子来吃醋的!”爸爸说。

  一时间,妈妈笑了,爸爸笑了,志翔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只是,这些笑声里仍然有那么股淡淡的无奈与凄凉。在那一刹那,志翔猛的觉得眼眶发热,喉中发哽,就跑了过去,用两手抱住父母的脖子,悄声说:

  “放心,爸爸妈妈,我和哥哥,永远认得自己的家!只要学有所成,就一定回来!”

  “怎样算‘学有所成’呢?你哥哥的声乐,已经学得那么好了,他却迷上了歌剧院……”

  “妈妈,是你的遗传啊!也是你的光荣啊!哥哥能和许许多多国际著名的歌剧家同台演戏,你还不高兴吗?”

  妈妈又笑了,笑容里有欣慰,却也有惆怅。

  “儿子有成就总是好的,只是……”

  “只是你想他罢了!”爸爸又打断她。“这些年来,志远寄来的钱,要还旧债,要支持志翔出国,所以没有剩。再熬过一两年,我们把志翔的新债也清了以后,我们去欧洲看他们!你也偿一偿多年来,想去欧洲的夙愿!”

  “现在,那‘夙愿’早变了质……”

  “别说了,说来说去,你舍不得儿子们!”爸爸忽然低叹一声:“如果他们两个,都是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孩子,倒也算了。可是,他们却都那么优秀!”

  优秀?志翔的眼光又投向了窗外的云层。优秀?依稀仿佛,他又回到了童年,六岁,他第一次捧回全省儿童绘图比赛的冠军银杯,爸爸眼中闪着何等骄傲的光芒!

  “我们家不止有个音乐天才,又出了个小艺术家!”

  那时候,从小有“神童”之誉的哥哥志远已十四岁,志远四岁就参加了儿童合唱团,从小,得的银杯银盾、锦旗奖状早已堆满了一屋子。妈妈常常取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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