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小蝉低低的说了一句。
“我在森林系三年级。”
“我知道。”她又说。“我……我在学校合唱团里当主唱。”他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说出来就觉得不大得体,这算什么?标榜自己会唱歌吗?表示自己很时髦吗?今天……今天是怎么了?自己居然如此笨嘴笨舌。“我听说了。”夏小蝉微笑了一下,大眼睛里浮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你在学校里很出风头。”
出风头?见鬼!高凌风的脸发热了。他高凌风也会脸红?真是天下奇谈!不行,非找些话来谈不可!那夏小蝉已经想悄悄的溜开了,慌乱中,他说了句:
“到图书馆来念书啊?”
“嗯。”夏小蝉应着,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胡闹!高凌风心里在骂着,问些废话!人家不到图书馆来念书,难道还来图书馆打球的吗?自己真笨得厉害,想着想着,他就忘形的对自己的脑袋敲了一下。这一敲,夏小蝉就“嗤”的一声笑了。看到她笑,高凌风也忍不住笑了,两人相对一笑,那生疏的感觉就从窗口飞走了。高凌风顺势拉开了身边的椅子,夏小蝉也只好坐了下来。
两个人并坐在阅览桌前,高凌风急切的想找些话题来谈。但是,那夏小蝉显然不是来谈话的,她打开了厚厚的一本英国文学史,她认真的阅读了起来。高凌风讶异的望着她,那样一本正经,那样庄重,那样细致,那样温柔,却又那样凛然不可侵犯。她低俯着头,专注的望着书本,纤细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翻动着。他以一种心动的喜悦,惊奇的望着她阅读的神态,那半垂的睫毛,那微微翕动的嘴唇,那时时微闪着光芒的眸子,那凝神的,特殊的专注……她一心一意埋在书本里,她已经忘记了身边有个莫名其妙的高凌风!他看着她,半愕然,半心悸,半喜悦的欣赏着她的专注与肃穆,直到……忽然间,有个男性的声音在他面前响了起来:
“嗨!小蝉!”夏小蝉抬起头来了,高凌风也抬起头来了。于是,高凌风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英爽、挺拔、干净、愉快的站在阅览桌的对面,那年轻人充满笑意的眼睛闪亮而温和,眉毛浓黑,鼻梁英挺,要命!这是个漂亮的、男性的、很有帅劲的男人!“小蝉!别念了!”那年轻人说,高凌风注意到,他手里也抱着一叠课本,看看封面,似乎全是工程方面的书籍,那么,该是本校的同学了?“快六点了,小蝉,我请你吃晚饭去!”
“不行!”夏小蝉站起身来,收拾起书本,对那年轻人甜甜的笑着。笑容里有信赖、有喜悦,也有份淡淡的娇痴。“我答应妈妈回家吃饭!”“那么,我送你回家。”
“然后,你留在我家吃饭!”她笑着,语气里有邀请,也有命令。“就这样!”那漂亮的年轻人笑得爽朗。
小蝉走过去,那年轻人熟稔的把手环过来,放在夏小蝉那细小的腰肢上。他们并肩而去,她甚至没有和高凌风打招呼。高凌风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的门口。他呆了,像被钉死在那张椅子上,他动也不能动。半晌,他才直跳了起来,跑出了图书馆。他要去找徐克伟,要徐克伟去找李思洁,他要弄清楚这个男人是谁?即使……他又要付一笔敲诈费!徐克伟没有再敲诈他,带给他的却是最令人沮丧的情报。徐克伟沉重的说:“放弃吧,高凌风,你决无希望!那个男的名叫何怀祖,是电机系四年级的高材生!家里很有钱,他父亲和夏小蝉的父亲是好朋友,原来夏小蝉和何怀祖之间也就只差订婚了。那何怀祖在学校也是有名的,上次那个‘小发明发表会’,他是主要人物,学校里上至校长,下至教授们都欣赏他,认为他是难得的奇才,他完全是个……”
“我知道了!”高凌风大声的说,打断了徐克伟的叙述。“一个‘品学兼优’,对不对?好吧,就算他是‘品学兼优’,我呢?我是个‘大器晚成’,我就要跟品学兼优拚一下!告诉你,我追夏小蝉是追定了!”
第三章
以后的日子是一连串“捉迷藏”的游戏,游戏的地点却在“图书馆”里。高凌风跑图书馆跑得如此之勤快,恐怕是进大学以来所少有的。为了去图书馆,他耽误了合唱团的练习。为了去图书馆,他疏忽了“育苗”的实习。为了去图书馆,他把练吉他的时间也占据了。为了去图书馆,他有好久没有和徐克伟去弹子房赌弹子,去体育馆比乒乓……但是,在图书馆里的大部份时间,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夏小蝉那庄重沉静的脸庞,和那专心一致的神态。偶尔,她会抬起眼睛来,对他微微一笑,他的心立刻就像鼓满了风的风筝,会因这一笑而飞进了层云深处。这样,有一天,她终于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他。那对“大眼睛”安详、深邃,而温柔。一接触到这眼光,高凌风就触电般浑身一震。她凝视着他,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她轻声说:“你很用功。”他摇摇头,坦白的说:
“用功的是你,不是我。”
她的脸微微一红,似乎对他这些日子的“追逐”已了然于胸,她低声说:“李思洁常谈起你。”李思洁!李思洁和徐克伟已打得火热,而他这儿却完全没有进入情况!他平常总笑徐克伟畏缩,没办法,害臊,而又驴头驴脑,畏首畏尾!现在,看样子,这一切的评语不该用在徐克伟身上,倒该用在他高凌风身上,他平日的豪迈呢?他平日的洒脱呢?他那份“女朋友不过是生活里的点缀品”的观念呢?原来,原来……当爱情真正来临的时候,竟会把人整个改变,整个征服的啊!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的就叹了口气。他这声叹息似乎使她惊悸了,她迟疑的望着他,大眼睛里浮起一片迷迷蒙蒙的温柔,她说:
“怎么了?”“怎么了?”这句话带着股庞大的力量对他排山倒海般冲激过来,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许多话就不经思索的冲口而出。“我就是想问我自己怎么了?我天天坐在这儿,天天望着你,但是……我竟然没有勇气对你说一句:我请你去吃牛肉面好吗?我一次又一次的看着那个‘品学兼优’把你接走,我就像个傻瓜似的坐在这儿发呆!‘大器晚成’,只怕有一天,会变成‘一事无成’了!”她“嗤”的一声笑了,望着他:
“什么‘品学兼优’啊?‘大器晚成’啊?‘一事无成’啊?你在说些什么?”“别告诉我你听不懂!”
他温和而安静的看着她,半晌,她阖拢了书本:“那么,你还要等‘品学兼优’来吗?”
他跳起身来:“你是说……”“你不是说要请我吃牛肉面吗?”她微笑着,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纯白色的蔷薇花。
他被欣喜所充满了,被狂欢所笼罩了,被激情所冲激了,他忘形的“蹦”起来,一声“唷嗬”的欢呼几乎冲口而出。他的失态使夏小蝉惊惶的后退了一步。该死!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别驴了!他手忙脚乱的收拾了自己的书本,笔记本,和夏小蝉并肩走出了图书馆。
吃牛肉面,吃红豆刨冰,吃“大声公”的清粥,他带她乱吃一通。她吃得很少,只是望着他笑,好像他是一个很奇怪,很特别的人物,她的笑容里,有惊奇,也有怯意。于是,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傻,好宝,好蠢,竟带她来这些小吃店!她那样娇滴滴,应该属于朦胧的烛光,热腾腾的咖啡,和厚厚的绿绒地毯。但是,他高凌风没有这些!他高凌风是个穷小子!他瞪着她:“我必须告诉你,”他说:“带你到这种地方,好像是一种冒犯,带你去别的地方,我又带不起!”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你以为我是很虚荣的吗?”
“我知道你是娇生惯养的!夏继屏的独生女儿,我可以想像你平常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也可以猜到,那‘品学兼优’绝不会带你到小冰店来吃红豆刨冰!”
她嫣然一笑。“你对了!”她说,用小匙拨弄着杯子里的红豆,一匙一匙的送进嘴里。“但是,我很喜欢这一切!好新奇又好亲切,我觉得,这才像个学生呢!平常,我父母对我保护得太周到了,我几乎已经不知道‘生活’是什么!”
“让我告诉你!”他热烈的,几乎是喊着说:“我会让你知道生活是什么!我会让你了解什么是舞蹈,什么是歌唱,什么是欢笑,什么是疯狂!那不是你玻璃屋子里的生活,太阳是真实的,雨也是真实的!我从小是风吹日晒长大的,所以不怕风吹日晒!你好白好细致,但是,你缺少阳光,缺少风雨……”她用闪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他顿时忘了自己的“演讲”,这对“大眼睛”令他“窒息”了。他停住了自己的话,忽然说:“你知不知道,你有一对好动人的大眼睛?”
她的面颊上蓦然涌上两片红潮,那红润从她颊边一直蔓延到她的眼角眉梢。他怔住了,傻傻的瞅着她,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血液凝住。那眼睛,那神情,那注视,那微笑……。他真想唱一支歌,为她唱一支歌!
三天后,高凌风在校园里找到了夏小蝉,她正和那个品学兼优的何怀祖在一起,两人不知在争执些什么,他走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何怀祖在说:
“……那么,你以后就不要到图书馆去念书!”
很好!看样子,有人在“居心破坏”!他不顾一切的“奔”了过去,对何怀祖点了个头:“品学兼优,跟你借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把夏小蝉一直拉到旁边去,那何怀祖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他置之不理。从怀里掏出两张热门音乐的门票,他塞进小蝉手里,说:“一定要来!因为我要为你唱一支歌!星期天晚上七时,在学生活动中心!记牢了!如果你不来,整个演唱会对我都没有意义了!可是……”他看了那个品学兼优一眼。“别带那个品学兼优来!热门音乐演唱会只适合我这种吊儿郎当,不适合品学兼优!”说完,他把夏小蝉再推回何怀祖身边:
“还你的人!”然后,他掉头就走。夏小蝉自始至终没讲过话,只是紧握着那两张入场券,呆呆的望着他。他大踏步的走了,“不能”回头,“不愿”回头,“不要”看到小蝉和那个何怀祖在一起!如果小蝉是有热情有感性的女孩,她可以在演唱会上领略一切,演唱会!是的,他的希望在演唱会!他的天才,他的感情,他的奔放,都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才能表露无遗!“歌”一向比“语言”更能表达他的思想。
终于,演唱会来了,高凌风抱着吉他,站在台上,他紧紧的盯着夏小蝉。她坐在第一排的正中。该死!他心里暗骂着,再三叮嘱,她仍然把那个“品学兼优”带来了。何怀祖西装笔挺的坐在那儿,杂在一群衣装随便的同学中间,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但是,夏小蝉!他深抽了口气,夏小蝉是一颗闪烁着光芒的小星星!
他弹着吉他,蹦着,跳着,舞着,唱着,他整个的心灵,整个的感情,都随着歌声,奔泻而出:
“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
我不能不看见,你的大眼睛!
我从来不明白,命运是什么,
自与你一相逢,从此不寂寞!
你的眼光似乎对我述说,
好时光千万不要错过,
无论你心里是否有个我,
我永远为你祝福愿你快活!
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我不能不看见,你的大眼睛!”一曲既终,他望着小蝉,小蝉坐在那儿,用热烈的“大眼睛”默默的凝视着他。他不能呼吸了,不能喘气了,不能思想了!奔向后台,他抛下了吉他,就绕到前面来找小蝉。但是,小蝉的位子上已空空如也,何怀祖也一起不见了。他呆立在那儿,顿时动也不能动。在这一刹那间,只觉天地万物,都已化为空虚一片!徐克伟和李思洁走了过来,李思洁悄然的递了一张纸条给他。他看着,上面是小蝉匆促之间写下的几个字:
“凌风:
奉母命带了护航员,奉母命早早回家!奉母命不得耽搁。歌太好,感动之余,却怕受之有愧!
小蝉”
奉母命!奉母命!奉母命!他望着李思洁,李思洁对他缓缓的摇摇头,低声说:“夏小蝉从没有违背过她父母!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小蝉是出了名的乖女儿!”
“所以,”徐克伟接口:“要征服小蝉,必先征服她的父母!”
高凌风把手重重的压在徐克伟的肩上。严肃的说:
“徐克伟,你看我这样的‘大器晚成’,小蝉的父母会接受我吗?”徐克伟从上到下的打量他;有棱角的脸孔,带点儿野性的眼睛,倔强而自负的嘴,留得太长的头发,牛仔衣,牛仔裤,满身的放浪不羁,一脸的狂热与任性。徐克伟慢慢的摇头:“如果我是你,我不敢去碰钉子!”
“这钉子,迟早是要碰的!”高凌风大声的说,掉头走开了。
第四章
好一段时间过去了,高凌风和小蝉间仍在胶着状态,那小蝉娴静高雅,总带给他一种无形的压力,使他不敢进攻过猛,也使他“自惭形秽”。
这天,高凌风在苗圃里,热心的整着地,苗床一排排的排列着,同学们都在埋头工作。他用锄头弄松了泥土,身边那些“大叶桉”的种子,正一袋袋的放着,等待“播种”。高凌风专心的工作,心里模糊的想着“十年树木”的成语,一棵树从播种,到发芽,到长成,要经过多么多么长久的时间,插条、接枝、播种……又是多大的学问!“造林学”只是一门功课,但是真正造一座森林却需要十年二十年以至于数百年的时间!想到这儿,他就觉得宇宙好神奇,生命好微妙,而那些种子的发芽生长,却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