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辜负你,小蝉。”高凌风郑重的说:“我知道你为我受了多少苦!多少辛酸,我会好好爱你,小蝉!用我整个生命来爱你!”那段日子,高凌风和小蝉,徐克伟和李思洁,他们四个总在一块儿玩,一块儿疯,一块儿计划未来,一块儿说梦,一块儿享受着青春与欢乐。快乐的日子似乎特别容易消逝,转眼间,春去夏来,高凌风和徐克伟都毕业了,马上,就要入伍受军训,面临的是和小蝉、李思洁的离别。
离别,是天下最苦的事情,对高凌风而言,更是“离愁”再加上“担心”。把小蝉的手放在李思洁的手里,他不止一次的,诚恳的,祈求的对李思洁说:
“李思洁,帮我照顾她!帮我看牢她!”
“哎,凌风,你还不信任我?”小蝉问。
“小蝉!”高凌风默默摇头,握紧了小蝉的手。“你什么都好,就是优柔寡断!我在你眼前,你不会变,我走了,谁知道那个何怀祖会不会追回来……”
“哎呀,凌风,别乱操心了,何怀祖急于拿博士,才不会回来呢!他不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发疯发狂的!”小蝉说,深深的注视着高凌风:“何况,我誓也发了,咒也赌了,你要怎么样才相信我?好吧,我告诉你,如果我再变心,就让火车把我撞得粉粉碎,撞得……”
高凌风一把用手蒙住小蝉的嘴,把她拉进了怀里,他哑声说:“别赌咒,小蝉!别说这种话!千万不要!即使你将来变了心,我也要你完整而健康,好让我——”他哽塞了。“还有机会等你!”小蝉抬头望着高凌风,惊愕、感动、而热烈的大喊了一声:“凌风!千军万马也不可能把我从你身边拉开了!哦!凌风!你不可以流眼泪,如果你流泪,我就要放声大哭了!凌风!”高凌风紧拥着她,吻她,又吻她。
“怎么回事?”徐克伟不解的望着他们:“高凌风,你不过是去受训,碰到假日就可以回来,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们这是在干嘛?”“他们才恩爱呢!”李思洁噘着嘴说:“谁像你那样麻木不仁!”“嗬!思洁,”徐克伟说:“原来你也要我吻你!直说好了,兜什么圈子呢!”“胡说八道!”李思洁又笑又骂。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惜别尽俄延,也只一声珍重!”高凌风和徐克伟上了火车,眼见小蝉和李思洁在月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高凌风站在车厢门口,不住的凝望,不住的挥手,心里却像刀剜般的痛楚。小蝉悄然伫立,长发飘然,他忽然觉得,这真是“生离死别”一般。
经过三个月的集训,高凌风被分发到南部,军中生活,规律而有秩序。除了相思,是无了无休的折磨以外,他过得严肃而紧张。他每天最大的喜悦,是收小蝉的信,每天最固定的工作,是给小蝉写信。小蝉几乎每天都有信来,道不完的相思,说不完的珍重,看样子,月台上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他的小蝉不会再变了!他的小蝉是痴情而坚定的!
但是,但是,但是……人生的事是“绝对”的吗?谁能料得准未来,控制得了命运?
这天,忽然间,高凌风收到李思洁一个紧急电报:
“S·O·S·小蝉偕其父母即日赴美,速归,洁。”
高凌风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眼前立即金星乱冒。仓促间,他居然还能冷静的奔去请了假,又奔去买到台北的车票,再打长途电话给李思洁,李思洁只是焦灼的喊:
“我到车站来接你,一切见面再谈!反正一句话,小蝉是身不由主,她父母买好机票,对她说度假两个月……她又相信了,你快来,或者还来得及阻止!”
从来不知道,火车的速度这样慢!为什么人没有翅膀,可以立刻飞往台北。哦,小蝉,小蝉,他心里喊了一千声,一万声……小蝉,小蝉,求求你别走,求求你!小蝉,不要太残忍!不要太残忍!火车终于到了台北,他挤出车站,李思洁一把抓住他,泪眼模糊的喊:“他们又提前了一班飞机,就怕你赶回来阻止!现在已经都去了机场,恐怕飞机都起飞了!”
他的心脏被冰冻住了,而脑子里却像燃烧着一盆烈火,周身又冷又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叫了计程车,直驰向机场,在计程车里,李思洁语无伦次,颠颠倒倒的叙述:
“小蝉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她父母是瞒着她办的出国手续,小蝉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她和我通电话,只是哭,要我告诉你,她只去两个月,马上就回来,我叫她不要去,她只是哭,说不能让父母伤心,说她一定回来,一定回来……”李思洁再说了些什么,高凌风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的心在剧烈的绞痛,痛得他满头冷汗。车子在机场大门口停了下来,他跳下车,冲进机场,机场的人怎么那么多!他跄踉的,急切的挤向出境口,嘴里开始疯狂的叫着:
“小蝉!小蝉!小蝉!”
挤到了出境口,他一眼看到小蝉了!她在出境室里面,正被父母拉着往前走,高凌风狂呼:
“小蝉!你回来,你不要中计!小蝉!”
听到呼唤,小蝉回过头来了,大叫了一声,她急欲奔出来,但是,夏继屏夫妇架着她继续往前走,她只能作手势,喊着,她越走越远,高凌风无法进入出境室,也听不见小蝉喊些什么,他眼见她的身影消失。这一道玻璃门,竟如天堑般难以飞渡!慌乱中,他一转身,奔向二楼,又奔向了望台,抓着那铁丝网,他眼睁睁看着小蝉在机场上走向飞机,他撕裂般的狂吼了一声:“小蝉!你回来!请求你!”
小蝉回过头来,对了望台上的他比着手势,不住口的说着,说着,而他一个字也听不到,他抓紧了铁丝网,不顾一切的狂喊:“小蝉!你回来!你发过誓!你不要傻!你这一去,不是两个月,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小蝉!你不要太傻,不要太傻!不要!不要!小蝉……小蝉……”
小蝉被拖上了飞机,消失了踪影,他还在说,还在说,还在说,说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说着,求着,说着,求着……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他继续说着,喊着,求着……飞机终于破空而去。他把额头抵在铁丝网上,顿时间,全身的力量都失去了,他弯下腰,痛苦的瘫痪在地上。
第八章
小蝉走了一年半了。高凌风坐在那参天古木的原始森林里,望着徐克伟指手划脚的对伐木工人说话,望着那电锯迅速的在千年古树上辗过去,望着那巨木倾斜,和由缓而速的砰然倒下。奇怪,一棵大树的成长要上百年千年,被斫倒却只需十分钟!破坏一向比建设来得容易!他凝视那躺倒在地上的巨木,仍然绿叶婆娑,仍然枝桠纷歧,在那斑驳的树干上,还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这样一株树,还需要经过多少道处理,才能变成一块有用的“良材”!“栋梁”,“栋梁”,古人早就有“栋梁”二字,原来,“栋梁”是需要天时地利,百年以至千年的培育!而人呢?一个人的成功,又要经过多久的磨练呢?他用手托着下巴,对那株树愣愣的发起呆来。
徐克伟走近他的身边。
“今天上午的工作完了,”他轻松的拍拍衣服上的树叶和木屑。“我们走走吧!凌风!”
高凌风站起身来,他们并肩走在那阴暗的丛林里,密叶浓遮,阳光几乎完全射不进来,林内落叶满地,而风声飒然。徐克伟深深的看了高凌风一眼:“凌风,你来山上快一个月了,觉得怎么样?”
高凌风耸了耸肩:“没怎么样,枯燥而乏味!”
“凌风!”徐克伟忍不住说:“你对森林有成见!以前我们一起念书,你的聪明才智都超过我,功课也比我好,可是,你就是不能把你的感情和森林揉和在一起……”
“我的感情!”高凌风不耐的打断了他。“我的感情在美国追小蝉呢!”徐克伟愕然的看着高凌风。
“你还没对小蝉死心呀?她说只去两个月,现在去了一年半了,你还有什么梦可做呢?”
“我反正等她!”“你的人生,就被你的固执所害了!”徐克伟注视着他:“拿工作来说吧,以前我念森林系,也是糊里糊涂考进去就念了,既谈不上兴趣,也谈不上抱负。可是,一旦来山上工作,才发现山林的伟大,和自然的神奇……”
“我不觉得有什么伟大!”高凌风又打断了他。
“你也不觉得我们育林、造林、植林、种苗的价值吗?”
“我承认这些事情有价值!只是我没有兴趣!我要下山去唱歌!”“你还是要唱歌?”“我从没有放弃过唱歌的念头,我这一生,对我真正有意义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唱歌,一件是和夏小蝉结婚!我要做到这两件事!”“我以为……什么唱歌、弹吉他,敲锣打鼓那一套,只是孩子时代的玩意儿,现在我们长大了,应该正面来面对生活了!说真的,凌风,你应该留在山上工作,山上一直人手不够,每年森林系毕业的学生,都不上山而出国,这已经够滑稽。你呢?更怪了,你要唱歌……”
“好了!好了!”高凌风恼火的叫:“你的语气倒有点像小蝉的父亲,是什么因素把你变成了一个只会说教的老头子!”
“我不是说教!”徐克伟也有些激动起来。“我只是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大人!而你,还是个小孩子,还停留在十八岁!”
“我停留在十八岁!你已经让这些老树把你变成了八十岁!我宁可停留在十八岁!也不愿意变成八十岁!我明天就下山!”高凌风吼着。“你不可理喻,四年大学全是白念!”徐克伟也吼着:“年龄越大,你倒越来越任性和固执了!”
“你老气横秋,一点年轻人的朝气全没有了!你的冲劲呢?活力呢?热情呢?你老了!徐克伟,你已经老了……”
徐克伟站住了,他一把抓住高凌风的衣服,激动而恼怒的叫着说:“你看看我,凌风!我的肌肉结实了,我的皮肤晒黑了,我的思想成熟了!当年我们在学校里追女孩子,做梦说梦的时代都过去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看看你自己吧!憔悴,苍白,精神委靡,前途茫茫……至今,你仍然像个没头苍绳一样嗡嗡乱飞……到底我们谁没有冲劲活力?谁老气横秋?”
“你不可能把我变成你!”高凌风叫着:“你安于现状,你喜欢森林,你又娶了你所爱的女孩子……你处处都比我强,比我顺利……”
徐克伟望着高凌风那苦恼的眼睛,那落寞的神态,和那憔悴的容颜,他顿时心软了。吵什么呢?高凌风,他像个寂寞的孤魂,小蝉走了,把他所有的欢乐就都带走了!留在这儿的,只是个寂寞的躯壳。他叹了口气:
“算了,凌风,我们哥儿两个,有什么好吵?反正,每个人有自己的道路和志愿。我们回去吧!思洁还等着我们吃中饭呢!”走出了那密密的丛林,天色阴阴暗暗的,远处的云层堆积着,山风吹来,带着深重的凉意。他们沿着山上的小径,回到林场的宿舍,李思洁早已倚门盼望了。
坐在饭桌上,李思洁一面端菜端碗,一面笑望着高凌风,说:“怎么?明天真的要下山?”
“真的!”“还要当汤姆琼斯?”李思洁笑盈盈的。
高凌风望着李思洁,脑子里蓦然浮起李思洁和夏小蝉在上心理学的情形,一个穿蓝,一个穿白,喁喁而谈,悄悄私语。如今,李思洁和徐克伟已成夫妻,夏小蝉却飘洋过海,音讯全无!他低叹了一声,忽然说:
“思洁,我不了解你!”
“怎么?”“我觉得你是个都市味道很重的女孩子,又读到大学毕业,你怎么能放弃山下的繁华,安静的待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山上?”李思洁笑了笑,看了徐克伟一眼。“别忘了,我是一个女人!对一个女人来说,爱情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我的窝!”
高凌风觉得心里微微一震,他深思的望着徐克伟和李思洁,是的,爱情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女人的“窝”。那么,小蝉的“窝”在那里?李思洁似乎看出了高凌风的思想,她嫣然一笑,打岔的说:“放心,高凌风,你将来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愿意跟你上山或下海!”“将来?”高凌风问:“为什么要用将来两个字,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小蝉是永远不会死心的!”
“你……”李思洁欲言又止,叹口气,她摇摇头。“你真是我见过的男孩子里最固执的!”
外面有人敲门,一个邻居的小孩子在叫:
“徐叔叔,有你们家的信!”
李思洁站起身来走出去,立即,她握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走了进来,满脸的笑容与惊喜,她说:
“嗨!凌风,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猜是谁的信?是小蝉写给你的!我上星期才写信告诉她你在山上……”
李思洁的话没说完,高凌风已跳起身子,一把抢过了那封信,看看封面,他就“唷嗬!”的大叫了一声,紧握着信封,他发疯一般的冲出了屋子。
喜悦来得太快,高凌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好久没接到小蝉的信,他已经怀疑她把他忘记了。但是,现在,小蝉的信又来了!他的小蝉!他紧握着信封,一直奔进了树林,奔到丛林深处,他要独享这份快乐。然后,他喘息的靠在一棵树干上,望着那信封,他把信贴在胸口,默祷三分钟!然后,他拆开了信,抽出信笺,一张照片跌落在地上。他俯身拾起那张照片……他的呼吸停止了两秒钟,头脑里一阵昏乱与晕旋。但是,他却出奇的冷静,出奇的麻木,他凝视着那张照片,小蝉,好美,美得令人难以相信。只是,她头上披着婚纱,何怀祖站在她身边,正把一个结婚戒指套向她的手指。
他打开信笺,机械化的、下意识的读着上面的句子:
“凌风: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会恨透了我,我能说什么呢?自从来美国以后,怀祖的深情,父母的厚意,使我难于招架。我一直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孩。我想,我是不值得你爱的。你也说过,我柔弱,我心软,我优柔寡断。事实上,我浑身都是缺点。请你不要再以我为念!忘记我吧,凌风!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只能请求你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