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美,美得奇异,美得清新,你的眼睛像个梦……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纤弱得像一株草,优美得像一首诗。”“晚安,江先生!”诗苹说,转身对帐篷走去。江浩没有移动,却低低的说了一句:
“不要躲开我,我并不比那条蛇更可怕。”
“你并不比那条蛇更可怕,”诗苹站住说:“但比那条蛇更危险!”转过身子,她隐进了帐篷里。
三
山上第三天。午后,天空突然被一阵厚密的乌云布满,天马上黑了下来,山风狂啸怒卷著,一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地变色。燕珍大叫著:“我的妈呀!好像山要崩了呢!”
江浩抬头看看天,静静的说:
“要下大雨了!”话还没有说完,一道耀目的电光划空而过,紧接著一声霹雳,震耳欲聋。美嘉发出一声尖叫,燕珍用手掩住了耳朵。顷刻之间,雨点“刷”的洒了下来,雷声不断的响著,每响一次,似乎整个的山都在震动。夏人豪高声叫大家向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躲去,但狂风怒卷之下,每个人都步履维艰。克文搀住诗苹,防止她跌倒,可是一阵风卷来,克文自己都不禁踉跄了一下,诗苹对他摇摇头说:
“我可以照顾自己,你小心,背的东西那么重!”
夏人豪首先到达岩石下,解下了背上的行囊,他立即跑过来接应后面的人。江浩把背包递给他,然后返身抱起美嘉,跨过一条深沟,把她送到夏人豪那儿。回过身子,他又依样把燕珍送了过去。诗苹摇著头说:
“我自己可以走!”话刚说完,一阵风迎面扑来,她往旁边侧了一下,脚底下既陡且滑,她立足不稳,立刻倒了下去,她伸手想抓住一枝矮小的树枝,但没有抓牢,她的身子就迅速的向山下滚去。克文努力想赶过去抢救,却没法胜过那强暴有力的风雨,每迈一步,都有失足的危险。江浩对诗苹窜过去,身手矫捷得像一只猩猩,连滑带滚,他扑向诗苹,刚好在诗苹对一块大石头撞去的当儿抓住了她的手,诗苹也一把拉住了地上的草,阻止了向下冲的趋势。好不容易,她站了起来,倚在树干上喘息,手臂上全是石块割破的伤口,衣服头发,和脸上是一片泥泞。她喘著气说:“谢谢你,第二次救了我!”
江浩出神的望著她,一句话都不说,握住她的手也没有放松。诗苹拂了拂散乱的头发,雨水从他们的头上一直流下来,两人都湿得像才从水里爬起来的鸭子。她勉强的笑了一下说:“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接触到了他的目光,她猛然停住了口,他的眼睛定定的望著她,里面燃烧著火焰。
克文终于跌跌撞撞的赶了过来,一路的喊著诗苹,诗苹抽回了自己的手,高声的说:
“我很好,我没有受伤!”
克文喘著气,站在诗苹面前,头发湿淋淋的贴在额角上,看起来有几分滑稽相。他抓住了诗苹,急急的问:
“你确信没有受伤?”“没有!真的没有!”诗苹说。
“我真懊悔让你来爬山,你已经两度遭遇危险了!”
“我并不懊悔参加爬山,真的,克文,我很高兴我来了!这山……”她仰头向上望,大雨中的山显得无比的神秘、壮伟和高不可测。人在山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尘。她叹息的说:“这山是这么高,这么伟大!”
雨势来得快也收得快,没多久雨停了,太阳又穿出了云层,灼热的照著山头。除了从山顶向下直泻的水可以看出下过雨外,其他地方已找不出雨的痕迹了。山路变得更加难走,泥泞而陡峻。美嘉滑了一下,弄得满身泥浆,因为江浩正在默默出神,根本没有注意她,她开始对江浩大肆攻击:
“你是怎么回事,看到我摔跤也不拉一把,跟你出来爬山简直是倒透了楣!风吹,日晒,雨淋,以后我再爬山就不是人!”江浩望著美嘉,那眼色就像她是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这使美嘉更形愤怒,她跳著脚说:
“你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又怎样?”江浩冷冷的问,干脆转身离得美嘉远远的。美嘉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喊:
“我告诉你,我们解除婚约,解除婚约!”
“哎,你们这一对是怎么回事?从上山就闹别扭!”克文说,一面拉了美嘉说:“别和他吵,过一会儿他就会来向你道歉了。”这天夜里,诗苹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按照行程,明天清早八点钟就可以到达山顶了。到了,旅程的终点就快到了!诗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正像一桌丰盛的筵席,现在就等著上最后一道菜,然后就该散席了,那些坐在一个桌子上互相恭维的客人马上就将各走各的路,又漠不相关了。她翻了一个身,三天来的疲倦袭击著她,她感到浑身酸痛,下午摔跤跌破的地方也隐隐作痛,连头里都是昏昏沉沉的。身边的燕珍发出模糊的呓语,但她可以听清夏人杰三个字。她转头看了燕珍一眼,黑暗中无法辨识她的脸,这个少女显然在捕捉著爱情,但她能捉到吗?
诗苹开始感到燥热,虽然气温很低,冷风正从帐幕的缝里灌进来。她觉得口渴,渴望有一口水喝。爬出了睡袋,她穿上厚厚的毛衣,悄悄的溜到帐篷外面。冷风扑向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在黑暗里,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她几乎惊叫了起来,立即,她听到江浩的声音:
“是我,请跟我来!”她茫然的跟著他走到一块大山石底下,气温低得惊人,她在发著抖。“我在你帐篷外面站了两小时,我猜想你或者会出来。”他说,声音低低的。她不说话,仍然在发抖。猛然间,他强而有力的手臂拥抱住了她,她不由自主的倒进了他的怀里,他乌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带著一抹狂野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她脸上滑动,额角、眼睛、鼻子,最后落在嘴唇上。
“不要,”她模糊的、软弱的说:“请不要!”
他的回答是把她挽得更紧,紧得她透不过气来,他的嘴唇压著她的唇,他的手环抱著她的腰和背。她闭上眼睛,感到恐惧,感到甜蜜,感到说不出的各种复杂的情绪。但,接著,一切思想离开她,她也紧紧的抱住了他的腰,不顾一切的,疯狂的回吻了他。那个失落的“我”回来了,那一直埋藏在冰山的外表下,热情如火的“我”又觉醒了!她觉得呼吸急促,心脏在剧烈的撞击著胸膛。
“诗苹,这是你的名字,是吗?我听到他这样叫你!”
“不要提到他,请不要!”她说。
他们继续吻著,他解开自己那件晴雨两用的风衣,把她包了进去,她小小的身子紧贴著他的……两条软软的胳膊勾著他的脖子。“诗苹,离开他,你是我的!”他说:“我小小的诗苹,像一株小草,一株幸运草!”他又吻她,然后审视著她的脸,她的眼睛。“不!”她挣扎的说:“我不是你的,你的幸运草在那边,那边帐篷里!她会带给你金钱和名誉!我却空无所有!”“你带给我心灵的宁静与和平,你使我找回即将消灭的真‘我’!我要你,诗苹,我从没有这样强烈的要一样东西,世界上其他任何的东西我都不要了!”
“你会要的,当你下了山,又走到‘人’的世界里去的时候,你会要其他那些东西的。”
他凝视她,她轻轻的说:
“我说过,我只相信‘现在’,我不相信‘未来’,现在我在你怀里,你可以吻我,但不要去追求渺小不可知的未来。下了山,你将是李美嘉的未婚夫,我是赵克文的妻子,我们所有的只是‘现在’!”他继续凝视她,用手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然后盯住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要你!我告诉你我要你!”
她不再说话,只把面颊紧紧的贴在他那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上。他搂住她,感到她在剧烈的颤抖,他把她裹得更紧,问:
“你冷吗?”“不。”“你在发抖!”她搂紧了他的腰,内心有一个小声音在警告的叫她回去,叫她摆脱这个男孩子,但那声音是太小了,太弱了,她叹息了一声说:“我害怕!”“你怕什么?”“我不知道!”他托起了她的下巴,于是,他们又接吻了,她闭上眼睛,感到天地都在摇动,她晕眩,她也快乐。“这山是神奇的。”她模糊的想,“这夜也是神奇的。”她想。把自己全身都倚在江浩身上,心底那个警告的小声音迅速的隐没了。
清晨,大家都起得很早,奋斗了三天,终于要到达山顶了,每个人都有种无法抑制的兴奋。他们把行囊收拾好,仍然放在营地,除了水壶以外,他们随身不带任何东西。因为,按计划他们八时就可以到达山顶、十时就可返回营地,然后就该动身下山了。这一段上去是没有路的,他们必须从一条泉水沟里走上去。水很浅,只齐足踝,但坡度极陡,而且水里的岩石其滑无比,水又冰冷彻骨,每走一步,比以前走十步还艰难。美嘉紧紧抓住江浩的手,几乎每步路都要颠踬一下。燕珍在走这一段路的时间内,所叫“我的妈”的次数大概比她一生所叫的还要多,有一次几乎整个身子溜进了水里,夏人杰拉了她一把,她又几乎全身倒进了夏人杰的怀里。克文一面吃力的支持著自己的体重,一面扶持著诗苹。诗苹已经栽倒了好几次,整个裤管都是湿漉漉的,汗珠沿著额角滚下来。每当克文来扶她的时候,她总是情不自已的避开了眼光。“我并不适宜做个坏女人,我不懂得欺骗和掩饰。”她想:“良心,这也是一个人的负担,人活在世界上,负担大多了。”
终于,他们走到了这条水沟的尽头,几乎一步就跨上了山顶。夏氏兄弟跳跃著,彼此拍打著肩膀,然后欢呼著向那最高点的三角标记跑去。燕珍拉住美嘉的手,也跟著跑了过去。克文慢慢的走著,一面走一面喘气,诗苹望著他,一刹那间,一丝似乎怜悯的感情在她心头悸动。“到底他已经四十岁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仍然斗不过自己的年龄。”她想,同时她看出克文也有相同的思想,他的眼光追随著那三兄弟,脸上有几分惆怅的神情。山上的风奇大,美嘉拿出一条手帕,顺著风一抛,手帕立即被风卷得无影无踪。夏人雄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面红旗子,把它插在那三角架上,高声的大喊:
“我们征服了大雪山!”
接著,三兄弟就手臂搭著手臂的跳了起来,一面跳一面喊:“啦啦啦,啦啦啦,大雪山在我们的脚底下!啦啦啦,啦啦啦……”“看这三只猴子!”燕珍笑著说,莫名其妙的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他们的定例,那怕他们爬上了一个三尺高的土坡儿,他们也会表演这一手!”克文笑著说。
诗苹迎风而立,远处许多山顶都在他们的脚下,有好几朵云彩从下面飘过。诗苹开始领悟到江浩以前说全世界都在脚下的滋味。她一瞬也不瞬凝视著前方,眼睛里竟没来由的充满了泪水。她觉得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震撼,想哭也想笑。
江浩高高的站在那儿,脸上有种崇高的、严肃的神情,他眺望四周,自言自语的说:
“现在是我最纯洁的时候,没有野心,没有奢求,但愿‘人’的欲望再也不要来烦扰我!”
“你在说些什么?”美嘉诧异的望著江浩,但江浩太专心了,并没有听到。诗苹看著远远的天,太阳刚刚上升,又红又圆又大,四周的天边被染成一片绯红色,蔚为奇观。诗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我真想大叫一声!”“叫吧,为什么不叫呢?”克文说,深深的注视著诗苹。
诗苹用手在嘴边围了一个圆形,高声的叫:
“啊——嗬——啊——嗬——啊!”
声音向四周散开去。“啊,我觉得我的声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尽头!”诗苹说,眼睛又湿润了。在山顶上停留了约半小时,大家都渐渐感到奇寒彻骨,山风像刀子一样凛冽,吹得肌肤发痛,刚刚上山时的汗早已被风吹干了。因为是夏季,山头没有雪,但气温约在零度左右。半小时后,他们开始依原路下山。美嘉叹了口气,不满的说:
“我真不懂,我们这样千辛万苦的跑到山顶,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只为了停留半小时,又要下山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本来就是这样。”江浩说,他脸上有一种新的领悟的神情。“我们已经爬到了最高峰,只有往下走,因为没有再高的地方可以爬了!”他的眼光追寻著诗苹的,后者立即把眼光调开了,她小小的手臂吊在克文的胳膊上。
下山并不比上山容易多少,但速度却快了许多。在营地,他们略事休息,就背上行囊向山下走去。预计只要住一夜,就可以到大雪山林场。不知为什么,下山时大家的情绪都比上山时低落,半天都没有人说话。江浩的脸上开始显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好像他在患牙痛。诗苹始终拉著克文的胳膊,像个畏怯的小女孩依附著她父亲一般。克文望望她,温柔的问:
“你累吗?”“不,但我希望快点到山下。”她轻轻的说。
克文迷惑的望著她,不解她脸上那个近乎求助的表情。
四
黄昏的时候,他们在水边扎了营。
诗苹拿了毛巾,独自到水边去洗手脸,她渴望有一个单独思索的时间,因此她一直走到水的上游。洗完了脸,她站起身来,江浩像个石像般站在她身后,脸上一无表情,只定定的注视著她的脸。“啊!”诗苹轻轻的叫了一声。
“为什么要躲避我?”他逼视著她:“为什么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她垂下了头,注视著手里的湿毛巾。他轻轻的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毫无反抗的,做梦似的让他牵著走。他们隐进了旁边的树林里。落日的光芒斜照在水上,反映著水红色的霞光。半个天空都被晚霞染红了,连那绿的草、绿的树似乎都带著红色。“诗苹!”他托起她的下巴,注视她的眼睛。
她想转开头去,挣扎著说:
“让我们回去,他们会找寻我们,他们会疑心的!”“让他们疑心去!”他说,把她拉近了自己。
“不,请你!”她无力的转开了头:“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不能对不起良心!”“诗苹,”他望著她:“我们不是为了他们而活著,生命是我们自己的,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