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是的。”王其俊惊异的说,一来惊异于这女人会来和他打招呼,二来也惊异于她的一口好国语。
“老先生,我,我……”那女人嗫嚅著,似乎有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开口。“你有什么事吗?”王其俊问。
“我——”那女人终于说了出来:“我和我先生走散了,已经三天了,到处都是军人,我找不到我先生,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想,想……想和老先生结个伴走,不知老先生肯不肯?”“你预备到哪里去?”“四川。”“哦?”王其俊一惊:“这么远!”
“我有一点钱,可以去坐湘桂铁路的火车,我想,充其量走到桂林,总会有车可通的。”
“好吧,我们是一路,你贵姓?”
“我先生姓洪,我娘家姓田。三天前,军队开下来,人太多,难民也多,我抱著孩子在前面走,只一转眼,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还有两个挑夫。我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后来听说日本人打来了,我只好走,到现在还一点影子都没有……”洪太太说著,眼眶里溢著泪水。
“敝姓王。”王其俊自我介绍的说:“我们就一路走吧,一面走,一面寻访你的先生。”
于是,王其俊和洪太太就这样走到了一块儿。王其俊知道在这乱兵之中,一个单身女人可能会遭遇到的各种危险。走了一段,他们就彼此熟悉了起来,王其俊知道她丈夫是个中学教员,她自己也在教书。然后,为了方便起见,王其俊提议他们乔装作父女,寻访著走散了的女婿,洪太太也认为这样比较妥当。于是,洪太太改口称呼王其俊为爹,王其俊也改口称呼洪太太的名字——可柔。
可柔,在其后一段漫长的共艰苦的日子里,王其俊才看出这纤弱的女人,有多坚强的毅力和不屈不挠的决心。她原是个娇柔的小妇人,王其俊始终不能了解,她那柔弱的腿,怎能支持每日四十里的行程,还抱著个孩子。
他们仍然杂在军队中向西南方走,也仍然处处在受军人的排斥。每次王其俊想帮可柔抱孩子,都被可柔担绝了。后来,她学习乡下人把孩子系在背上,减少了不少体力的消耗,他们就这样一路走著,一路打听可柔的丈夫,但,那个丈夫始终没有寻获,而他们越走越艰苦,越走越蹒珊,逐渐和军队拉长了距离。王其俊说:
“无论如何,我们要追上军队,这样比较安全,也不会走错路线。”可是,他们的速度,怎样也追不上行军的速度,何况他们夜里必须停下来休息,而军人却常常连夜开拔。
这天清晨,他们又向前走,在一棵大树下,他们停下来休息。又有新的军队撤退下来,一队人马也找著了这树荫来休息。王其俊看到一个面目黝黑的青年军官,牵著一匹马走了过来。这青年军官望了望可柔,又看看王其俊,用很温和的声音问:“你们要到哪里?”“四川。”王其俊说。“四川!”那军官摇摇头:“你们这样走,永远走不到,敌人就在后面追,湘桂铁路的车通不通也成问题,四川!恐怕你们是没有办法走到的!”
“只好走著瞧!”王其俊说。
那军官再望望可柔,对王其俊说:
“那是你的——”“女儿,”王其俊说:“我们和女婿走散了。”
军官沉吟的望了他们一会儿,牵著马想走开,但是,他又停了下来,凝视著他们,说:
“你们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军队帮你们的忙,和军队一起走,队伍前进你们就前进,队伍停你们也停,让军队保护著你们。像你们这样,十之八九要落到敌人手里,你们如果落进敌人手里,一定活不了!你们——大概不是普通难民吧?教书的?”“是的。”王其俊说。“去找广西军队去!”军官坚定的说,站在那儿,像一座黝黑的铁塔,声音也同样的直率粗鲁。“广西军队撤退的路线和你们相同,而且对人也比较和气。”“广西军队?”始终没说话的可柔插了进来:“那么多的军队,怎么知道那一队是广西军队?又不能挨次去问。”
军官把帽子往后推,露出两道粗黑而带点野气的眉毛,直视著可柔的脸说:“我就是广西军队。”可柔愣了一下,就调转眼光望望王其俊,眼睛里含著一抹怀疑和询问的味道。王其俊也被军官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得呆了一呆,看著可柔那姣好的脸,他不能不对这军官起疑。军官看他们不说话,就拍拍马鞍说:
“你们如果愿意跟我走,我可以护送你们到四川去,你们想想吧!”说著,他牵著马就要走开。
“喂,”王其俊叫住他:“请问贵姓?”
“第二十九团辎重连连长刘彪。”军官爽声说。
“刘连长,”可柔不容王其俊考虑,就急急的说:“我们愿意接受您的保护,并且谢谢您。”
“好!”刘彪挑了一下浓眉说,立即大声喊:
“张排长!”“有!”一个瘦瘦的军官应了一声,大踏步的走了过来。刘彪指指可柔和王其俊说:“王老先生和小姐从现在起由我们保护,去找两匹马来,一匹给老先生骑,一匹给小姐骑!”
“呃,”可柔一惊:“骑马!我,我可不会骑!”
“不会骑?”刘彪一面走开,一面头也不回的说:“学习!”
刘彪走开之后,王其俊低声对可柔说:
“你不觉得答应得太鲁莽吗?如果他安了什么坏心……”“我想不会,”可柔说,接著凄然一笑:“万一是,也比落进日本人手里好些!”张排长牵著两匹马走了过来,可柔战战兢兢的看著这高大的动物,张排长扶著她的手腕,把她送上马背,要她握牢缰绳。她全心都在保护背上的孩子,软软的抓著绳子,丝毫没有用力。马不惯被生人骑,突然一声狂嘶,前腿举起,直立了起来,可柔一声尖呼,连人带孩子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幸好地上草深,张排长又在她落地时拉了她一把,所以并未受伤。孩子却惊慌的大哭著。可柔心慌意乱的解下孩子,刘彪已经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一把从可柔手里抱过孩子,捏捏手腕又捏捏腿,说:“放心,没有受伤。”“哦,”可柔吐了口气:“这个马,我看算了,我宁愿走路。”
刘彪审视著手里的小孩,说:
“唔,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过孩子来,忍住笑说:
“本来就是个女娃娃嘛!”
“什么,我以为是男孩子呢!”刘彪说著,笑了起来,附近的几个士兵也纵声笑了。刘彪看看马,皱皱眉头,说:“现在不是训练骑马的时候,只好走路了。好,”他一举手,大声喊:“准备——开步走!”队伍很快的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事实上,这一连人一共只有六匹马,其中两匹还运著辎重。士兵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很疲倦,但,都背著沉重的行囊,抬著机枪,一声不响的走著,步伐稳健而快速。
这是一阵急行军,可柔的汗已湿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的冒出来,沿著脖子流进衣领里。烈日酷热如焚的烧灼著,她的鼻尖已经在脱皮,面颊被晒得通红。背上的孩子又不住的挣扎哭叫。可柔时时轻声的安抚著:
“小霏不哭,霏霏不哭!”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仍然啼哭如旧。
王其俊也疲倦极了,生平没有这样吃力的急行过,何况是在夏日的中午。这样走到中午十二点多钟,刘彪才下令休息。一声令下,士兵们个个放下沉重的东西,坐在草地上喘息,每人都是满脸的汗和尘土,军装都是从肩膀上一直湿到腰以下。立即,有些军人用砖头架成炉子,收集柴火,开始生火煮饭,当饭香扑鼻而来的时候,王其俊觉得这仿佛是他一生中首次闻到了饭香。可柔已解下了孩子,抱在手里摇著、哄著。刘彪走了过来,把他自己的军用水壶递给可柔,可柔看了刘彪一眼,就把水壶的嘴凑到孩子嘴上,许多水从孩子嘴边溢出来,可柔用小手帕接著,然后用湿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脸。孩子喝了几口水,不哭了。可柔把水壶递还给刘彪,刘彪说:
“你自己呢?”可柔凑著壶嘴,喝了一口。刘彪又再把水壶递给王其俊,王其俊也只喝了一口。然后,饭煮好了,刘彪派人送了饭菜来,可柔喂孩子吃了一点干饭,大家正狼吞虎咽的吃著,忽然,一个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马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叫著:“报告连长,敌人离此只有十五里!”“开拔!”刘彪大声下令,于是,一阵混乱,饭也无法再吃了,大家又匆匆整队,抬起辎重。刘彪一马当先,队伍又向前移动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晚餐。
可柔靠著一棵大树坐著,孩子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她看起来疲倦而颓丧,她脱掉了鞋子,脚底已经磨起了许多水泡,而且大部份的水泡都磨破了。她叹了口气,对王其俊说:
“爹,我实在无法这样走下去了,告诉刘连长,我们还是自己走吧,一切只好听天由命!”
刘彪已经走了过来,这几句话他全听见了。他站在他们面前,低头注视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低沉的说:
“王老先生,说实话,我们现在的地位很危险,敌人正在后面紧追,我们的方向是广西,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铁路走,只好绕小路。小路必须有识途的人带路,老实说,在今天一天中,好几次我们和敌人只差几里路。所以,我们像在和敌人捉迷藏,你们跟著我们,一切有保护,假如没有我们,你们现在大概已经在日本人手里了。”
可柔打了一个寒战。王其俊有些激愤的说:
“真遭遇了,打他一仗也死得轰轰烈烈,这样一个劲儿逃真不是滋味!”“老先生,”刘彪嘴边浮起一丝苦笑,说:“我也真想打他一仗,他妈的日本鬼子……”他冒出几句粗话,看到了可柔,又咽了回去,说:“不过,我们军队得听命令,我们是辎重部队,没命令不能作战,上面叫撤退,我们只好撤!”他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老先生,我刘彪既然伸手管了你们的事,就决不半途抛下你们,请你们拿出勇气来走!吃一点苦不算什么!今天晚上可以到村庄里去投宿,那时候,你们可以好好睡一觉。”休息不到十分钟,他们又开拔了。晚上,他们果然来到一个村落,刘彪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让农家的人招待王其俊和可柔,可柔洗了脸,又给孩子刷洗了一番。才坐下来,外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可柔直跳了起来,王其俊也变了脸色,农家的人更吓得战战兢兢。可柔说:
“一定是开火了,日本人来了!”
刘彪推开门,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摆摆手说:
“没事!你们休息你们的!”
“为什么放枪?”可柔狐疑的说。
“枪毙了一个士兵。”刘彪满不在乎的说。
可柔张大了眼睛和嘴。“啊,为什么?”她不解的问。
“他抢农人的甘蔗。”可柔的嘴张得更大了。
“为了一根甘蔗,就枪毙一个人吗?”她有些不平的说:“一条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个更重?在你们军队里,生命是这样不值钱的呀!”“哼!”刘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你是读书人,我总共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你们读书人的大道理!我只晓得,我的军人抢了老百姓一根针,我也照样枪毙他!你不枪毙他,以后所有的军人都会去抢老百姓,那么,老百姓用不著日本人来,先就被自己的军队抢光了!我不管什么轻呀重的,抢了老百姓,就是杀!”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可柔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眼光来说:“这个人!有时好像很细致,有时又简直像个野人!”
“快点休息吧,”王其俊说:“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张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边,刚刚闭上眼睛,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传来: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敌人打来了!”
队伍又开动了。星光点点,夜雾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颠踬的向前移动。可柔的脚溃烂了。烈日仍然如焚的燃烧著,她的脸色在汗水的浸渍下越来越苍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对她似乎变得无比的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却时时担心著她会在下一分钟倒下去。好心的军人们想帮她抱孩子,她却坚持不肯。走了一段又一段,她看起来是更加委顿了。刘彪骑著马过来了,他翻身下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命令的说:“上马去!”可柔看看那匹马,对于上次骑马还心有余悸,她苦笑笑,默然的摇摇头。“上去!”刘彪皱著眉大声说。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后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经凌空的上了马背。骑在马背上,她战战兢兢的抓著马鞍子,刘彪说:“你不用怕,这是我的马,几匹马里就是它最温驯,一定摔不著你!”然后,他握住马缰,大声叫:“谢班长!”一个兵士走了过来,刘彪把马缰递在他手里说:
“你帮她牵著马,保护她不要摔下来。”
说完,他大踏步领著队伍向前走,张排长要把马让给他,但他挥挥手拒绝了。对于这位连长,显然大家都有几分畏惧,谁也不敢对他多说什么。于是,在荆棘和杂草掩没的小径上,他们翻过了许多小山坡,又涉过了许多小急流,一程一程的走著。这已经是第三个不眠不休的夜。
夜半时分,刘彪下令休息两小时。大家在草丛中坐了下去,辎重放下来了,人们喘息著,背对背的彼此靠著休息。可柔抱著孩子,轻轻的摇晃著她。孩子有一些发烧,哭闹得十分厉害。繁星在天空中闪烁,夜色清凉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湿透了他们的鞋子。天边有一弯月亮,皎洁明亮。世界是美丽的,人生却未见得美丽。可柔摇著孩子,一面摇,一面轻轻的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软软的,温柔得如夜雾的声音在寒空中播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