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桓,你带我走!”那男孩被激怒了,大声说:
“你识相就滚开,少管老子的事。”一面抓住梦萍的手。这时,那桌上的男孩子全围了上来,大叫着说:
“揍他!揍他!揍他!”
舞厅的管事赶了过去,我也钻进去,想把何书桓拖出来。可是,来不及了,一场混战已经开始,一时间,桌椅乱飞,茶杯碟子摔了一地,何书桓被好几个小流氓所围攻,情况十分严重,我则又气又急,气何书桓的管闲事,急的是这局面如何收拾。幸好就在这时,进来了三个彪形大汉,走过去几下就把混战的人拉开了,喝着说:
“要打架跟我打!”我猜这些是舞厅雇用的保镖之类的人物。何书桓鼻青脸肿,手腕被玻璃碎片划了一个口子,流着血,非常狼狈。这时仍然悻悻的想把梦萍拉出来,但那些小流氓则围成一圈,把梦萍围在里面。我走过去,在何书桓耳边说:
“当心警察来,这是地下舞厅,同时,为你爸爸的名誉想一想!”我这几句话很有效,何书桓茫然的看了我一眼,又怅怅的望着梦萍,就无可奈何的和我退了出来。
我们走到大街上,两人都十分沉默,叫了一辆三轮车,何书桓对车夫说了我的地址,我们坐上车,何书桓依然一语不发。车子到了我家门口,下了车,我对何书桓说:
“到我家去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不必了!”何书桓的声音非常冷硬,然后,他望着我的脸,冷冰冰的说:“依萍,我觉得我们彼此实在不大了解,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热心肠有思想的女孩子,可是,今天你的表现使我认清了你!我想我们应该暂时疏远一下,大家冷静的想想!”我悚然而惊,一瞬间,竟说不出话来。可是,立即我冒了火,他的话伤了我的自尊心。如果今晚不是梦萍,是任何一个漠不相关的女孩子,我都会同意他去救她,但是我决不救梦萍!我的心事他既不能体会,我和“那边”的仇恨他也看不出来,妄想去救助我的敌人,还说什么认清了我的话,那么,他是认清了我是个没思想冷心肠的人了?于是,我也冷笑了一声说:“随你便!”两个人都僵了一会儿,然后我伸手敲门,他默默的看了我一眼,就毅然的一甩头,走出了巷子。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根无形的绳子抽紧了,顿时间,痛楚、心酸、迷茫的感觉全涌了上来。因此当妈来开了门,我依然浑然未觉的站着,直到妈妈问:“怎么了?依萍?”我才惊觉的醒过来,走进家门,我默默不语,妈妈跟在我后面问:
“书桓呢?”“死掉了!”我说,和衣倒在床上。妈妈点着头说:
“又闹别扭了,是不?你们这对孩子,唉!”
这次别扭持续的时间相当长,我恨透了书桓为这件事把我的本质评得一钱不值,更恨他不了解我。因而,虽然我十分痛苦,但我决不去找他。尽管他的影子日夜折磨着我,尽管我被渴望见他的念头弄得憔悴消瘦,我依然不想对他解释。让他误解我,让他认为我没有同情心正义感,让他去做一切的评价吧,我不屑于为自己辩白。无论如何,雪姨和我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我非报不可,挨打那一日,我淋着雨在那边门前发的誓,字字都荡在耳边,我要报复!我要报复!我要报复!可是,失去了何书桓,日子一下子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干什么都不对劲。一星期之后,我到方瑜那儿去,刚走出家门没几步,忽然,一辆小汽车停在我身边,我转头一看,不禁心脏猛跳了起来,我认得这车子,这是何家的车子,我正发愣,何伯母从车子里钻了出来,拉住了我的手,笑眯眯的说:
“远远看着就像你,怎么回事?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玩?”我苦笑着,不知怎么回答好。何伯母却全不管我的态度,牵住我的手,向车子上拉,一面说:
“来,来,难得碰到,到我们家去玩玩吧!”
“我……我……”我犹豫着说,想托辞不去,但舌头像打了个结,浑身无力,何伯母断然说:
“来吧,书桓这两天生病,有年轻人谈谈好得快!”
我没话可说了,事实上,要说也来不及了,因为我的脚已经把我带进了车子。他生病,为了我吗?一刹那间,渴望见到他的念头把我的骄傲和自尊全赶走了。在车子里,何伯母拍拍我的手,亲切的说:
“陆小姐,我们书桓脾气坏,从小我们把他惯坏了,他有什么不对,你原谅他吧!”
我望着何伯母,于是,我明白了,她是特意来找我的。我凝视着车窗外面,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的到了何家。何伯母一直引我走到何书桓的门口,打了打门,里面立刻传来何书桓愤怒而不耐的声音,叫着说:
“别来惹我!”“书桓,你开门看看,”何伯母柔声说:“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了!”我暗中感谢何伯母的措辞,她说:“我给你带了一个朋友来了”,这维持住我的自尊,如果她说:“有个朋友来看你”,我一定掉头就走,我不会先屈服的。
门立即就打开了,何书桓衣冠不整的出现在我面前,蓬着浓发的头,散着衣领和袖口,一股落拓相。看到了我,我们同时一震,然后,何伯母轻轻的把我推进了门,一面把门关上,这是多么细心而溺爱的母亲!
我靠着门站着,惶惑而茫然的望着这间屋子,室内很乱,床上乱七八糟的堆着棉被和书籍,地上也散着书和报纸,窗帘是拉拢的,光线很暗。我靠在那儿,十分窘迫,不知该怎么样好,何书桓站在我面前,显然并没料到我会来,也有些张皇失措。我们站了一会儿,何书桓推了一张椅子到我面前来,有点生硬的说:“坐吗?”我不置可否的坐了下去,觉得需要解释一下,于是我说:
“在街上碰到你母亲,她拉我来看看你。”我的口气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生疏和客气。
“哦,是吗?”他说,脸上浮起一阵不豫之色,大概恨他母亲多管闲事吧!说完这两个字,他就不再开口了,我也无话可说,僵持了一阵,我觉得空气是那样凝肃,何书桓又那样冷冰冰,不禁暗暗懊悔不该来这一趟。又待了一会儿,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说:
“我要回去了!”讲完这句话,我觉得非常委屈,禁不住声音有点发颤,我迅速的转开头,因为眼泪已经冲进我的眼眶里了。我伸手去开门,可是,何书桓把我伸出一半的手接住了,他轻轻的把我拉回来,低声说:“依萍,坐下!”他的话对我有莫大的支配力量,我又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于是,他往地下一跪,把头埋在我的膝上了。我控制不住,眼泪涌了出来,于是,我断续的,困难的,艰涩的说了一大篇话:“书桓,你不知道……我们刚到台湾的时候,大家住在一起,我有爸爸,也有妈妈。后来,雪姨谗言中伤,妈妈怯懦柔顺,我们被赶了出来,在你看到的那两间小房子里,靠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费度日。我每个月到‘那边’去取钱,要看尽爸爸和雪姨的脸色,听尽冷言冷语。就在我认识你以前不久,为了向爸爸要房租,雪姨从中阻拦,我挨了爸爸一顿鞭打。在我挨打的时候,在我为几百元挣扎的时候,梦萍她们怡然自得的望着我,好像我在演戏,没有人帮我说一句话,没有人帮我求爸爸,雪姨看着我笑,尔杰对我做鬼脸……”我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拿不到钱,我和妈妈相对饮泣,妈妈瞒着我,整日不吃饭,但雪姨他们,却过着最舒适最豪华的生活……我每天告诉我自己,我要报复他们,如果他们有朝一日遭遇了困难,我也要含笑望着他们挣扎毁灭……”我停住了,何书桓的头仰了起来,望着我的脸,然后,他站起身来,轻轻的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低声说:“现在都好了,是不是?以后,让我们都不要管雪姨他们的事了!依萍,原谅我脾气不好!”
我含着眼泪笑了,把头紧贴在何书桓胸口,听着他沉重的心跳声,体会着自己对他的爱的深度——那是无法测量的。
第七章
夏天来了。六月里,何书桓毕了业。
一天,何家的小汽车停在我家门口,何伯母正式的拜访了妈妈。在我们那间简陋的房间里,何伯母丝毫没有惊异及轻视的表情,她大大方方的坐在妈妈的床沿上,热心的向妈妈夸赞我,妈妈则不住赞美着书桓。这两位母亲,都被彼此的话所兴奋,带着满脸的骄傲和愉快,她们谈起了我和书桓的婚事。书桓预定年底出国,于是,我们的婚礼大致决定在秋天,九月或十月里举行。
当何伯母告辞之后,妈妈紧紧的揽住我,感动的说:
“依萍,你将有这么好的一个婆婆,你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兴,我一生所没有的,你都将获得。依萍,只要你快乐,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把头靠在妈妈胸前。一瞬间,我感到那样安宁温暖,在我面前,展开许多未来的画面,每一幅都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妈妈立即开始忙碌了起来,热心的计划我婚礼上所要穿的服装,从不出门的她,居然也上了好几次街给我选购衣料,我被妈妈的过度兴奋弄昏了头。又要和书桓约会,又要应付妈妈,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没有到“那边”去了。这天,书桓说:“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你爸爸,把结婚和出国的问题也和你爸爸谈谈。”我觉得也对,而且我也需要问爸爸要钱了,因为妈妈把最近爸爸所多给的钱全买了我的衣料了。于是,我和书桓一起到了“那边”。这是个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们散着步走到那边。进门之后,就觉得这天晚上的空气不大对头,阿兰给我们开了门就匆忙的跑开了,客厅里传来了爸爸疯狂的咆哮声。我和书桓对望了一眼,就诧异的走进了客厅中。
客厅里,是一副使人惊异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张沙发里,梦萍伏在她怀里哭,雪姨自己也浑身颤抖,却用手紧揽住梦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张沙发椅里,一脸的紧张焦急和恐怖。只有尔杰靠在收音机旁,用有兴味的眼睛望着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满不在乎。尔豪照例是不在家。爸则拿着烟斗,满屋子暴跳如雷。我们进来时,正听到爸爸在狂喊:
“我陆振华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干脆给我去死,马上死,死了干净!”我和书桓一进去,如萍就对我比手势,大概是要我去劝爸爸。她的眼光和书桓接触的一刹那,她立即转开了头,显出一股难言的哀怨欲绝的神情,我注意到书桓也有点不自然。可是,我没有时间去研究他们,我急于想弄清楚这家庭里出了什么事。于是,我喊:“爸爸!”爸爸转过头来看我们,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为他的眼睛凶狠,额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挨打那天的神情,看到我,他毫不掩饰的说:“你知不知道梦萍做的丑事?她怀了个孩子回来,居然弄不清楚谁是父亲!我陆家从没出过这样的丑事,我今天非把这个小娼妇打死不可!”他向雪姨那边冲过去,一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梦萍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雪姨挺挺肩膀,护住了梦萍,急急的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打死她也没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发脾气也不能解决问题!”
“哦,你倒会说!”爸爸对雪姨大叫。“就是你这个娼妇养出来的好女儿!你倒会说嘴!你把我的钱弄到哪里去了?下作妈妈养出来了的下作女儿!一窝子烂货!全给我去死!全给我去死!”他把拳头在雪姨鼻子底下挥动,雪姨的头向后缩,心亏的躲避着。于是,爸爸用两只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把她像筛糠似的一阵乱摇,摇得梦萍不住哭叫,头发全披散下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雪姨想抢救,爸爸立即反手给了雪姨一耳光,继续摇着梦萍说:“你敢偷男人,怎么不敢寻死呢?拿条带子来,勒死了你省事!”书桓推了推我,在我耳边说:
“依萍,去拉住你爸爸,他真会弄死梦萍了!”
我望了书桓一眼,寂然不动。我眼前浮起我挨打的那一天,雪姨曾怎样怡然自得的微笑,梦萍如何无动于衷的欣赏,她们也会有今天!现在,轮到我来微笑欣赏了。我挑挑眉毛,动也不动。书桓望望我,皱拢了眉头。这时,梦萍显然已被摇得神志不清了,她大声的叫了起来:
“我去死!我去死!我去死!”
书桓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坚决而肯定的说:“老伯!您放手!弄死她并不能减少丑闻呀。”
爸爸松了手,恶狠狠的盯着何书桓说:
“又是你这小子!你管哪门子闲事!”
何书桓护住了梦萍,直视着爸爸,肆无顾忌的说:
“儿女做错事情,父母也该负责任!梦萍平日的行动,您老人家从不过问,等到出了问题,就要逼她去死,这对梦萍太不公平!”“哦,”爸爸的怒气转到何书桓的身上来了:“好小子!你敢教训我?”“我不敢,”何书桓镇定的说,那勇敢劲儿让我心折,但我也真恨他的多管闲事。“我并不是教训您,我只是讲事实,您平常并没有管教梦萍,梦萍做了错事您就得原谅!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儿女有了过失,父母的责任是百分之八十,儿女只负百分之二十,所以,您的过失比梦萍大。”
爸爸捏住了何书桓的胳膊,眯着眼睛说:
“我管教我的女儿,不干你的事,你最好闭住你的嘴,给我滚出去!”何书桓不动,定定的看着爸爸说:
“陆老伯,我不怕您,您没有力量扔我出去!”他挺直的站在那儿,比爸爸矮不了多少,手臂上的肌肉突了起来,充分显出一个年轻人的体力。爸爸盯着他,他们像两只斗鸡,彼此竖着毛,举着尾。然后爸爸突然松了手,点着头说:
“好的,书桓,算你行!”
他向屋内退过去,我注意到他脸上有种受伤的倔强,何书桓的肌肉使他伤了心,老了的豹子甚至于斗不过一只初生之犊!不由自主的,我跟着爸爸走了进去,爸爸回过头来,看到我,他把我拉过去,用一只手按在我的头上,我觉得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用一种我从没有听到过的慈祥而感伤的口气说:“依萍,书桓是个好孩子!我这一生失败得很,你和书桓好好的给我争口气!”然后,他放开我说:“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一待,你去看看梦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