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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  第7页    作者:琼瑶

  妈也不坚持,提着菜篮走了。我到屋里把何书桓那条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他说:“还你的围巾,昨天晚上忘了!”“我可不是来要围巾的。”他笑着说,指指茶几上,我才发现那儿放着一大叠书。“看看,是不是都没看过?”

  我高兴得眉飞色舞了起来,立即冲过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过去,一共六本,书名是:《前夜》、《猎人日记》、《猫桥》、《七重天》、《葛莱齐拉》和一本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面对着这么一大堆书,我禁不住做了个深呼吸,叫着说:

  “真好!”“都没看过?”何书桓问。

  我抽出《葛莱齐拉》来。“这本看过了!”

  “德莱塞的小说喜欢吗?我本来想给你拿一本德莱塞的来!”他说。“我看过德莱塞的一本《嘉丽妹妹》。”我说。

  “我那儿还有一本《珍妮小传》,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认为不在《嘉丽妹妹》之下。”他举起那本《葛莱齐拉》问:“喜欢这本书吗?一般年轻人都会爱这本书的!”

  “散文诗的意味太重,”我说:“描写得太多,有点儿温吞吞,可是,写少年人写得很好。我最欣赏的小说是爱美莱·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庄》。”

  “为什么?”“那本书里写感情和仇恨都够味,强烈得可爱,我欣赏那种疯狂的爱情!”“可是,那本书比较过火,画一个人应该像一个人,不该像鬼!”“你指那个男主角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赏他的个性!”“包括后半本那种残忍的报复举动?”他问:“包括他娶伊丽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凯撒玲的女儿弄给他那个要死的儿子?这个人应该是个疯子!哪里是个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带大的,一个生长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体会他的内心……”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冷气,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诧异的看看我,问:“怎么了?”“没什么。”我说,跑到窗口去,望着外面耀眼的阳光,高兴的说:“太阳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们就去旅行,怎样?”他问。

  我眯起一只眼睛来看看他,微笑着低声说:

  “别忘了,你中午还有事!”

  他大笑,站起来说:“任何事都去他的吧!来,想想看,我们到哪里去?碧潭?乌来?银河洞?观音山?仙公庙?阳明山?”

  “对!”我叫:“到阳明山赏樱花去!”

  妈买菜回来后,我告诉了妈,就和何书桓走出了家门。我还没吃早饭,在巷口的豆浆店吃了一碗咸豆浆,一套烧饼油条。然后,何书桓招手想叫住一辆出租汽车,我阻止了他,望着他笑了笑说:“虽然你很有钱,但是也不必如此摆阔,我不习惯太贵族化的郊游,假若真有意思去玩,我们搭公共汽车到台北站,再搭公路局车到阳明山!你现在是和平民去玩,只好平民化一点!”他望着我,脸上浮起一个困惑的表情,接着他微笑着说:“我并没有叫出租汽车出游的习惯,我曾经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过几次,每次你那位妹妹总是招手叫出租汽车,所以,我以为……”他耸耸肩:“这是你们陆家的习惯!”

  “你是说如萍和梦萍?”我说,也学他的样子耸了耸肩:“如萍和梦萍跟我不同,她们是高贵些,我属于另一阶层。”

  “你们都是陆振华的女儿!”

  “但不是一个母亲!”我凶狠狠的说。

  “是的,”他深思的说:“你们确实属于两个阶层,你属于心灵派,她们属于物质派!”

  我站定,望着他,他也深思的看着我,他眼底有一点东西使我怦然心动。公共汽车来了,他拉着我的手上了车,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阳明山到处都是人,满山遍野,开满了樱花,也布满了游人,既嘈杂又零乱!孩子们山上山下乱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纸屑,尽管到处竖着“勿攀折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樱花的人却大有人在。我们跟着人潮向公园的方向走,我叹了口气说:“假如我是樱花,一定讨厌透了人类!”

  “怎么?”他说:“是不是人类把花木的钟灵秀气全弄得混浊了?”“不错,上帝创造的每一样东西都可爱,只有一样东西最丑恶……”“人类!”他说。我们相视而笑。他说:

  “真可惜,我们偏就属于这丑恶的一种!”“假如上帝任你选择,不必要一定是人,那么你愿意是什么东西?”我问。他思索了一下,说:“是石头。”“为什么?”“石头最坚强,最稳固,不怕风吹日晒雨淋!”

  “可是,怕人类!人类会把你敲碎磨光用来铺路造屋!”

  “那么,你愿意是什么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说:“是一株小草!”“为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是,人类可以把你连根挖去呀。”

  我为之语塞。他说:“所以,没有一样东西不怕人,除非是……”他停住了。

  “是什么?”我问。“台风!”他说。我们大笑了起来,愉快的气氛在我们中间蔓延。在一块草地上,我们坐了下来,他告诉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个很富有而且很有声望的父亲,原来他父亲是个政界及教育界的闻人,怪不得雪姨对他那么重视!他是个独生子,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他说完了,问我:

  “谈你的吧,你妈妈怎么会嫁给你爸爸?”

  “强行纳聘!”我说。“就这四个字?”“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妈从没提过,这还是我听别人说起的。”他看看我,转开了话题。我们谈了许许多多东西,天文地理,日月星辰,小说诗词,山水人物。我们大声笑,大声争执……时光在笑闹的愉快的情绪下十分容易消逝,太阳落山后,我们才尽兴的回到喧嚣的台北。然后,他带我到万华去逛夜市,我们笑着欣赏那些摊贩和顾客争价钱,笑着跟人潮滚动,笑着吃遍每一个小吃摊子。最后他送我到家门口,夜正美好的张着,巷子里很寂静,我靠在门上,问:

  “再进去坐坐?”“不。”他用一只手支在围墙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的脸,好半天,才轻轻说:

  “好愉快的一天。”我笑笑。“下一次?”他问。我轻轻的拍拍门。“这里不为你关门。”他继续审视我,一段沉默之后,他说:

  “你大方得奇怪。”“我学不会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徊的说:“再见。”“再见!”我说。但他仍然支着柱子站在那儿。我敲了门,他还站着,听到妈走来开门了,他还站着。

  开门了,他对妈行礼问好,我对他笑着抛下一声“再见”,把大门在他的眼睛前面阖拢,他微笑而深思的脸庞在门缝中消失。我回身走进玄关,妈妈默默的跟了过来。走上榻榻米,妈不同意的说:“刚刚认识,就玩得这么晚!”

  我揽住妈妈的脖子,为了留给妈妈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妈妈,我说:

  “妈,我很开心,我是个胜利者。”

  “胜利?”妈茫然的说:“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说。脱下大衣,抛在榻榻米上,打开日记本,匆匆的写下几句话:“一切那么顺利,我已经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将含着笑来听他们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床上,我望着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荡漾着一种我不解的情绪,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带着这份复杂而微妙的心境,我睡着了。

  第四章

  阴历年过去了。一个很平静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妈静静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边”度过。然后,接连来了两个大寒流,把许多人都逼在房里。可是寒流没有锁住我,穿着厚厚的毛衣,呵着冻僵了的手,我在山边水畔尽兴嬉戏,伴着我的是,那个充满了活力的青年——何书桓。我们的友谊在激增着,激增得让我自己紧张眩惑。

  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里作画,一个大画架塞了半间屋子,她穿着一件白围裙——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她的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看来情绪不佳。看到了我,她动也不动,依然在把油彩往画布上涂抹,只说了一句:“坐下来,依萍,参观参观我画画!”

  画布上是一张标准的抽象派的画,灰褐色和深蓝色成了主体,东一块西一块的堆积着,像夏日骤雨前的天空。我伸着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画是什么,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这画的题目是:爱情!”她闷闷的说,用一支大号画笔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蓝的色泽上,摔上一笔鲜红,油彩流了下来,像血。我耸耸肩说:“题目不对,应该说是‘方瑜的爱情!’”

  她丢掉了画笔,把围裙解下来,抛在床上,然后拉着我在床沿上坐下来,拍拍我的膝盖说:

  “怎么,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没有什么,”我说,“我正在俘虏他,你别以为我在恋爱,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打击雪姨和如萍。我是不会轻易恋爱的!”“是吗?”方瑜看看我:“依萍,别玩火,太危险!何书桓凭什么该做你报复别人的牺牲者?”

  “我顾不了那么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说。

  “怎么,你又道学气起来了?”

  “我不主张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别的办法报复,你这样做对何书桓太残忍!”“你知道,”我逼近方瑜说:“目前我活着的唯一原因是报仇!别的我全管不了!”“好吧!”她说:“我看着你怎么进行!”

  我们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起身告辞。方瑜送我到门口,我说:

  “你那位横眉竖眼的男孩子怎样?”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压在冰山底下,为他冷藏着,等他来融解冰山。”

  “够诗意!”我说:“你学画学错了,该学文学!”

  她笑笑说:“我送你一段!”我们从中和乡的大路向大桥走,本来我可以在桥的这边搭五路车。但,我向来喜欢在桥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桥,沿着桥边的栏杆,我们缓缓的走着。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轻声说:“依萍,有一天我会从这桥上跳下去!”

  “什么话?”我说:“你怎么了?”

  “依萍,我真要发狂了!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我望着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会儿,突然间又笑了起来:“得了,别谈了!再见吧!”

  她转身就往回头走,我怜悯的看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间,我的视线被从中和乡开往台北市的一辆小包车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来,血液加快了运行,瞪大眼睛,我紧紧的盯住这辆车子。

  桥上的车辆很挤,这正是下班的时间,这辆黑色的小轿车貌不惊人的夹在一大堆车辆中,向前缓慢的移动。司机座上,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在这男人旁边,却赫然是浓装艳抹的雪姨!那男人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却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头倾向他,正在叙说什么,看样子十分亲密。车子从我身边滑过去,雪姨没有发现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车子已开过了桥,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车站前。雪姨下了车,我慌忙匿身在桥墩后面,一面继续窥探着他们。那个男人也下了车,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张瘦削的脸,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细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这一瞥之间,我觉得这人非常的面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和雪姨讲了几句话,我距离太远,当然一句话都听不见。然后,雪姨叫了一辆三轮车,那男人却跨上了小包车,开回中和乡了,当车子再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记下了这辆车子的号码。

  雪姨的三轮车已经走远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下,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情况,于是,我也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信义路。到了“那边”,客厅里,爸正靠在沙发中抽烟斗,尔杰坐在小茶几边写生字,爸不时眯着眼睛去看尔杰写字,一面寥落的打着呵欠。看到我进来,他眼睛亮了一下,很高兴的说:

  “来来,依萍,坐在我这儿!”

  我走过去,坐到爸身边,爸在烟灰缸里敲着烟灰,同时用枯瘦的手指在烟罐里掏出烟丝。我望着他额上的皱纹和胡子,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怜悯的情绪。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寞。那些叱咤风云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在这时候,我方能体会出一个英雄的暮年是比一个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着我,嘴边浮起一个近乎慈祥的微笑,问:

  “妈妈好不好?”“好。”我泛泛的说,刚刚从心底涌起的那股温柔的情绪又在一瞬之间消失了。这句话提醒了我根深在心里的那股仇恨,这个老人曾利用他的权柄,轻易的攫获一个女孩子,玩够了,又将她和她的女儿一起赶开!妈妈的憔悴,妈妈的眼泪,妈妈的那种无尽的忧伤是为了什么?望着面前这张验,我真恨他剥夺了妈妈的青春和欢笑!而他,还在这儿虚情假意的问妈妈好。“看了病没有?”爸爸再问。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我很简短的回答,一面向里面伸伸头,想研究雪姨回来没有。

  蓓蓓跑出来了,大概刚在院子里打过滚:满身湿淋淋的污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铃,逗着它玩,爸爸忽然兴致勃勃的说:“来,依萍,我们给蓓蓓洗个澡!”

  我诧异的看看爸爸,给小狗洗澡?这怎么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兴致很高,他站起身来,高声叫阿兰给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带着满腔的不解,跟着爸向后面走。尔杰无法安心做功课了,他昂着头说:

  “我也去!”“你不要去!你做功课!”爸爸说。

  尔杰把下巴一抬,任性的说:

  “不嘛!我也要给小狗洗澡!”

  我看看尔杰,他那抬下巴的动作,在我脑中唤起了一线灵感。天哪!这细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我脑中立即浮起刚刚在桥边所见的那张脸来。一瞬间,我呆住了,望着尔杰奔向后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着另一张脸的记忆,瘦削的脸,短下巴,是吗?真是这样吗?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测的!雪姨会做出这种事来吗?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样,我完全被震慑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尔杰是雪姨和另一个男人的儿子!“依萍,快来!”爸爸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跑到后面院子里,在水泥地上,爸和尔杰正按着蓓蓓,给它洗澡。爸爸还叼着烟斗,一面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抬头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的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来。尔杰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恶作剧的扯着它的毛,看到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的咯咯的笑。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怀疑,他没有陆家的高鼻子,也没有陆家所特有的浓眉大眼,他浑身没有一点点陆家的特性!那么,他真的不是陆家的人?爸爸显得少有的高兴,他热心的刷洗着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热心得像个孩子,我对他的怜悯又涌了上来,我看出他是太空虚了。黑豹陆振华,一度使人闻名丧胆的人物,现在在这儿伛偻着背脊给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风正在爸身上退缩消蚀,一天又一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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