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忆湄,不要傻,你那么平凡,那么孤苦,那么幼稚,你以为你真会使他倾心吗?”
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我含泪走向门口,还来不及开门,我已经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中□回来了!我打开房门,和中□刚好面面相对,中□跨了进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看来意外而惊喜!“你的脚好了吗?忆湄?”
“可以走了。”我点点头。
“来,坐一坐。”“不,我要回房间去了。”我的语气有些硬僵僵的。
“忆湄,在生气吗?”他低低的问:“我已经想明白了。”
他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我却想不明白了!他把我的脸扳向他:“你怎么了?忆湄?”审视了我一会儿,他把语气放得更加柔和:“告诉你,忆湄,我差一点搬出了罗宅,幸好我没有太鲁莽,今天下午,罗教授和我谈了几句话,他说得很简单,但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他怎么说?”我问。“他说你非常之可爱,可爱得像个小婴孩,他眼光里的你,并非十九岁,而只有三、四岁,他但愿你是他的女儿!而且——”他顿住了。“而且什么?”我追问。
“而且,他说——”他慢慢的用眼光在我脸上巡视:“他不反对我们的事,他指的是我们的恋爱,他说,我配你,比皓皓好得多,合适得多。”他叹了口气:“忆湄!还在生气吗?让一切的误会、不快,全消失吧!我那么爱你!”
我想挣开他的掌握,如果没有皑皑,我愿扑进他的怀里,但我无法漠视他曾追求过皑皑的事实!我只是一个候补!假若他追求皑皑成功了,他还会对我加以丝毫的注意吗?我转开头,稚气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带着些微哽塞,我用浓重的鼻音说:“放开我,我要回房间去了。”
他没有放开我,却把我的手腕握得更紧,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下巴,他强迫我面对着他,他的脸色沉重了,眼睛严肃了,声音颤动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我只是想回房间去。”我说。
“你在怪我,在恨我,在生气,是不是?”他低声下气的说:“忆湄,别对我责备太苛,你想想,我怎能目睹你倚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在感情的领域里,我承认我非常之自私,我不能容忍你的感情有一丝丝,一点点,一微微的外流,忆湄,嫉妒是很大的过失吗?是不能原谅的吗?”
我已经不怪他的“嫉妒”,我已原谅了那次误会,事实上,我从没有为他的这次嫉妒行为而怪过他!可是,现在的问题已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可以原谅他的嫉妒,却无法处置自己的嫉妒!何况,这之中牵扯的问题还不止嫉妒,还有我那份可怜的自尊!用力的挣脱了他,我一语不发的向走廊中走去,我步履蹒跚,必须扶着墙才能走稳,他立即追上了我,很容易的又捉住了我,带着几分被压制的恼怒,他粗声的说:
“忆湄!你这个固执而不讲理的小东西!我这样向你解释,你还不能谅解吗?”“放开我!”我低低的喊。
“不!”“放开我!”我抬高了声音。“不!”“放开我!”我大叫。他把我用力一拉,我正站立不稳,过份持久的站立和步行已使我受伤的脚吃不消,再经他这样一拉,我就完全扑倒了下去。他的胳膊承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重新站稳之前,他已用力的箍住了我,同时,他的嘴唇压住了我的嘴唇。我有种被侮辱似的感觉,挣扎着,我奋力要从他的臂弯中解脱出来,我越挣扎,他箍得越紧,我生气了,愤怒的喊:
“徐中□!你如果是个男人,不要和我比体力!”
“我就和你比体力,”他固执的说,仍然箍住我不放,“因为你任性得完全不合道理!你倒说说看,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回去看看你书桌的中间抽屉!”我说。
“我书桌中间抽屉里有些什么?”
“你自己去看!”“你跟我一起来,如果有误会,我们马上讲清楚,假若再像这样呕上三天气,我一定会发狂了!”
“我不去!”“你一定要来!”“我不要去!”我大叫着。
一扇房门“砰”的开了,罗皓皓穿着睡衣跑了出来,站在我们面前,他做作的打了一个大哈欠,伸伸懒腰,耸耸肩膀,不耐烦的说:“天哪,忆湄,你遇到强盗了吗?”
“哼!”中□在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罗皓皓,你最好回到你的屋子里去,少管闲事!”
“咦,”皓皓装出一副惊讶万状的样子来:“原来是你呀,家庭教师!你这是在教忆湄那一门功课!柔道吗?”
“少管闲事!你懂不懂?”中□恼怒的喊:“我和忆湄谈我们的话,与你无关!”“谈话?”皓皓又耸了耸肩。“看样子,你们谈得过份‘有声有色’了!”他看看腕表:“现在是午夜十二时二十五分,你们这种‘轰轰烈烈’的谈话,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谈?否则,整幢屋子都要被你们谈话所‘震动’了!”他停住,对我深深的鞠了一躬,绅士派的伸出手腕,演戏似的说:“孟小姐,我有没有荣幸送你回房间?看样子,你的脚已经过份疲劳了!”
我把手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但,同时,中□的手也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他放得一定很不“柔和”,皓皓咧了咧嘴,立即车转身子,面对着中□,一时间,他们二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火药味迅速的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灯光从两扇开着的门里透出来,照射在两张脸上,中□是极度的愤怒,皓皓却带着他特有的满不在乎,可是,紧张和怒气却写在他的眼睛里。露了露牙齿,他似笑非笑的说:
“家庭教师,你想要赐教几招武功吗?”
“我告诉你,”中□愤愤的说:“我看不惯你那副装腔作势的鬼样子!请你别再干涉忆湄的事,否则……”
“否则怎样?”皓皓挑战的昂了昂头。
“否则我要打落你的牙齿!”中□大吼,激怒使他脸色发白,眼珠向外凸出。我从没有看到他动这么大的火气,又这样的不能自制过。皓皓仍旧带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味儿,挑着眉梢,用低沉的嗓音说:“你不妨试试看!别人的事我懒得管,忆湄的事我就是要管!忆湄是我们罗家的客人,是你徐中□的什么人?嗯?家庭教师,你不觉得你才管得太多了吗?”
徐中□瞪大了眼睛,沉重的呼吸着,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忆湄是我的未婚妻!”
“哦?”皓皓斜睨了徐中□一会儿,掉头来望着我,问:“忆湄,你是吗?”徐中□也迅速的盯着我,用稍稍急促的口气说:
“告诉他!忆湄,你是吗?”
我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形势使我紧张,我急于想出一个办法来缓和一下空气。但,他们两人都盯着我,似乎问题的关键全悬在我的一句答案上,我口吃的,嗫嚅的说:
“我……我……”“忆湄!”中□不耐的喊:“你是怎么回事?”
“忆湄!”皓皓也喊:“你不用受他的威胁!”
“闭起你的嘴!”中□对皓皓喊。
“闭起你的嘴!”皓皓喊了回去。
“砰”然一声闷响,我眼前一乱,也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只知道他们已展开了战斗,出于一种本能,我惊呼了一声,而他们之间已快速的交换了好几拳脚。走廊中又是一扇门砰然而开,罗教授毛发蓬乱的那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在一阵希奇古怪的诅咒之后,罗教授揉着眼睛,咆哮的喊:“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什么玩意儿?”
就那样几跳,他已经站在我们面前了,看到了我,他似乎更加诧异,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他愕然的说:
“是你?忆湄?你的脚已经好了吗?怪不得这样‘惊天动地’呢!”转过头去,他对那两个已停战的武士说:“你们在干什么?表演拳击吗?”他不同意的摇着他巨大的头:“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给我全体回房间去!”
“哼!”中□哼了一声,对罗教授冷冰冰的说:“罗教授,我先说一声,你们罗宅的家教我不干了,您另请高明!我明天就卷铺盖离开这儿!”说完,他扭转头就走。但,罗教授咆哮的喊了一句:
“慢着!中□!站住!”
中□站住了。“你不干了,忆湄的大学怎么办?”他盛气凌人的说:“年轻人,你是这样不负责任的吗?亏你有满肚子的大道理!你爱干也得干,你不干也得干,忆湄考不上大学我敲断你的腿!说走就走,那有那么容易的事?废话!你们全回房间去,忆湄的脚好了,明天也恢复上课!好,全给我滚开!”
徐中□显然被罗教授的一顿臭骂骂得有点昏了头。他愣了两秒钟,说:“罗教授,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非留在罗家不可!”罗教授大叫着说:“你想走,除非是你发了神经病!”
“我?”中□愕然的说:“我发了神经病?天知道这屋子里是谁有神经病!”说着,他转过身子,悻悻然的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忆湄!”罗教授突然又发现了我,怒吼着说:“你以为你的脚很结实是不是?半夜三更满屋子闲荡!我看你的神经也出了问题!”我一愣,好,又骂到我头上来了。噘起嘴来,我在喉咙里轻轻的叽咕了几句,一面向房间里退去,罗教授没有饶过我的叽咕,他叫着说:“你在说什么鬼?忆湄?”
“我说,”我站住,大声讲:“假若我的神经也出了问题,是受了你们罗家的传染!”
罗皓皓纵声大笑了起来,在这夜色中,他的笑声在整幢楼中发出了回响。罗教授被激怒了,暴跳的喊:
“你这是干什么?笑什么?神经病!发疯!”
罗皓皓笑得更加厉害,一面笑,一面也走向他的房间,在笑声中,他高声的念:“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房门阖上了,在阖上的那一刹那,他又抛下了四个字的注解:“神经之家!”
第十二章
这夜,我又失眠了。脑子里是那样杂乱纷扰的一团,所有平日接触的人物都在脑中盘旋不去。罗教授、罗太太、皓皓、皑皑、中□……每一张脸谱都像电影中银幕上的特写镜头,轮流在我脑子里出现。我疲倦万分,却无法睡着。感情上的困扰,精神上的不宁……种种种种,我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问题家庭,而又糊里糊涂的变成了问题的核心,再又制造了许多新问题,这些问题都像一股股缠绕在一起的苎麻,把我层层的卷裹住了。
我不住的在床上辗转反侧,由于无法睡着,我开始数起数目来。从一数起,数到了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三十一、一千零三十二……我仍然了无睡意。迫不得已,我开始倒过来数,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二十九、一千零二十八……当我数到八百七十九,又混成了九百七十八,又混成了七百八十九,我再也弄不清楚了,嘴里还在喃喃的七呀八呀九呀的,神思已逐渐恍惚,睡意慢慢的爬上了我的身子,沉甸甸的压在我的眼皮上。心中模模糊糊的,还在想弄清楚,到底是七百八十九,还是九百八十七……然后,朦胧中我听到一声门响,仿佛有人轻轻的推开门走了进来。我的潜意识还在数字中挣扎,脚步声、呼吸声,一片似有似无的阴影,一只手在轻触我的手腕……我惊跳,从床上猛的坐了起来,大声说:
“七百八十九!”我醒了。室内的光线昏昏蒙蒙,我忘记拉上落地窗的窗帘,月光透过了玻璃窗,成为一种黯淡的苍灰色,塞满了我的屋子。在我的床前,罗太太像个幽灵般挺立着。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我的潜意识里,早有一种本能的防御,所以我并没有因她的出现而惊吓。相反的,她却似乎被我那声“七百八十九”吓了一跳,呆呆的瞪视着我。
“噢,罗伯母。”我轻声的说:
“您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
她不响。我伸手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立即阻止的说:“不要开灯,我不想让罗教授知道我在这儿。也不想惊动任何一个人。”我重新把灯关掉。靠床里挪了挪,我拍拍床垫说:
“您坐一坐吧,好吗?您是专门来找我吗?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谈?”她坐了下来,面对着我,好半天都没有开口。但,从她忧愁的面色上,从她那美丽而悲哀的眼睛里,我知道她一定有话要和我说。她平日是缺乏表情的,可是,现在却有一张极特殊而柔和的脸,虽然光线那么暗,我依然能辨出她与往日迥然不同的那副神情。她想对我说什么?忽然间,我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灵感,是不是她自始就想和我谈话,而每一次都被人打断了。如同那个被她惊吓的晚上,以及好几次的白天,在我屋里,都有着片段的,奇妙的谈话,她想告诉我一件秘密吗?秘密,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两个字?因为这家庭中总有一份潜在的神秘感吗?因为这家庭的组合份子过份的特殊吗?不管怎样,我希望能听到她所要说的。看到她迟迟不开口,我忍耐不住了。“罗伯母,您要告诉我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