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通了,”中□吻我:“饶恕是一种美德,你真可爱!”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说:“多年来内心的负担可以压垮一个健康的人,何况她本来就有病!这小树林中曾经吊死过人的事一定给了她启示,我曾看到过人影,听到过叹息,那一定是她,是吗?”“我想是的。”“一株菟丝花!”我再叹息:“我刚刚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以前,我们总把菟丝花比作罗太太,松树比作罗教授,现在,我觉得松树应该是我的母亲,罗教授是那株女萝草!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他们藉着我母亲来缠绵成一家,我母亲是个默默的牺牲者,供给他们机会来生存!”“一个很好的譬喻,”中□说:“罗教授,你还喊他罗教授吗?”“我改不了口!”我说。
“试试看,忆湄,他很爱你,而且,他又那样——那样——
寂寞。”“皑皑来了!”我说。真的,皑皑正慢慢的向我们走来,她手中拿着一个信封,脸上微带着笑,半年来,她是罗家变化最大的一个人,她第一个从罗太太(雅筑)的死亡中恢复,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来面对现实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丝花,而是一株劲草!望着她坚毅的挣扎着站起来,接受各种狂风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后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们的个性仍然不合,但我们都努力的去适应对方。
“嗨!中□!”她喊着说:“哥哥有一封信给你!快拆开看!”
中□拆开了信,看着,也笑着。我说:
“怎么,他怎样?中□!信里写些什么?”
“我念几段给你听听,”中□说,慢慢的念:
“告诉忆湄,我终于扬帆远去,学习独立了。国外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家里的人情味,也没有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斗斗嘴,殊觉无聊。到处拥挤不堪。连偷偷溜冰的地盘都找不到,颇怀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广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时候,忆湄已在教她的小忆湄或小中□溜冰了——教技巧点,别像他妈妈那样摔碎了骨头……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齐煎进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没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没有吃手指……交了好几个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有一个红头发,两个黄头发,四个黑头发。结论:还是黑头发最好看,盖为中国人也。最近最亲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国人,谈得非常投机,我常常带她到我的公寓里来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处共度了一夜,美极了。她芳龄四岁零三个月。皑皑怎样?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个丈夫回来……爸爸好吗?希望他已恢复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对象。
问候嘉嘉,还有忆湄的小动物们!”
我和皑皑听着,也笑着。中□把信折了起来,笑着说:
“看信如见其人,还是那副老样子!”
“不过,到底是独立了。”我说。
“谁独立了?”
一个声音问,我抬起头,罗教授正站在我们面前,他的须发更加蓬乱,眼神黯然无光,半年的时间,他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年。背负着双手,他看来寥落而孤独。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吗?”中□问。
“不,”他摇摇头,又闪动着眼睛、无法抑制一份本能的关切:“他好吗?有没有闯祸?”
“他很好,他问候您。”
“是吗?”罗教授转动着眼珠。
“他说,希望您早日恢复咆哮的精神。”
“唔,”罗教授的须发牵动着,他低下了头,又迅速的抬了起来,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望着我,他说:“忆湄,我查了你的分数。”“哦!”我叫,心脏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会有希望!”“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发到第四、五个志愿,第一个志愿总是没有希望了!”罗教授慢慢的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兴。“噢!”我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忘形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罗教授,我的脸碰上了他的胡子,挪远了一些,我说:“什么时候,您能把这些讨厌的胡子剃掉?嗯?罗——罗——
爸爸!”“爸爸”二字一经叫出口,我如释重负,浑身都轻松了。罗教授——不,爸爸凝视着我,他的须发乱动,眼眶真的湿润了,喃喃的,他不知道逼在喉咙里说些什么。好久,好久,我们都站在那儿,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东西,眼睛里都凝满了泪,谁也无法说话。终于,我轻轻的说:
“我懂了,爸爸。”“什么?”他问。“你,妈妈,和菟丝花。”我说:“你是棵女萝草,妈妈是松树,她是菟丝花。妈妈最伟大,而你们也没有过失。”我轻轻的念:“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罗教授凄凉的笑了,用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说:“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忆湄。”
我也含着泪笑了。远远的,嘉嘉的歌声,随着风飘送而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噢!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是指的什么?一段爱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罗教授),妈妈,和雅筑的故事,也是一场春梦,一片朝云吗?
无论如何,这故事已经过去了。尽管世界上每天还有新的故事在产生,但,那些,也终将如春梦无痕,如朝云流逝!
——全书完——
一九六四年夏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