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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  第4页    作者:琼瑶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罗宅的小一辈似乎都喜欢用重复字做名字,皓皓,皑皑,又一个嘉嘉!这嘉嘉是皓皓皑皑的小妹妹吗?听那声音,她一定也是个美丽无比的女孩子!我走出房门,心里也隐隐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里少出去,一个早上,我已经有些动辄得咎了。但,我无法抵制那歌声的吸引力,我急于找出这个唱歌的人来。下了楼,我循着歌声,向花园中走去。

  第三章

  推开了饭厅的落地长窗,跨下了好几级台阶,我走进了那宽大的花木葱笼的院子里。沿着一条龙柏和杉树夹道的小径,穿了出去,是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以一棵铁树为圆心,外面一层一层的栽植了各种不同的花,最外一层,占地最广,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浓郁的弥漫在空间,随着初夏的柔风向各处飘散。越过这花坛,就是绿荫荫的一座小小的林子。一眼望去,这林子似乎是毫无系统的种植着些树木,但走近细看,却显然经过极细密的一番布置。林木栽种得疏落得宜,大部份都是松与柏,并不高大,但枝干耸直,也劲健有力。松柏之间,还点缀着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这不是茶花的季节,可是,扶桑却绚烂的开着。绿树丛中,缀着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别致和引人。树木的脚下,也散植着各种不同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蔷薇……数不胜数,还有许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认那歌声。抑扬的,轻柔的从林木深处传来,偶尔也会有片刻的停顿,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着。歌词是反覆着唱的,同一支歌,永远是那样的几个句子,时断时续,时高时低,起伏间歇,别有韵致。跟踪着歌声,我走进了林里,绕过几株树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绝没想到,在这浓荫深处,却还别有天地,一架小巧精致的花棚竖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满了紫藤花,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风轻颤,娇艳欲滴。花棚下是几张竹制的躺椅,椅上空无一人。我站住了,侧耳倾听,歌声忽然停止。我四面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眼前只有绿树青藤,和枝头的轻红点点。穿过花棚,我对各处搜寻着望过去,到处都是树木和花朵,靠在棚架上,我思索着,也倾听着。风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几只麻雀在嬉闹。除此而外,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我有种被捉弄的感觉,扬起头来,我心有不甘的喊:

  “喂喂!有人在吗?”我的声音消失在林中的风声里。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种反常的寂静,似乎连小鸟的喧闹声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浓郁的花香使我薰然欲醉,眼前迷离的树影花影让我眩惑。转过身子,我找寻我来时的路径,想退出这座树林。但,我刚刚起步,那断续飘摇的歌声就响起来了: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捉住那个歌声的尾音,迅速的冲进了林子里,于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见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树前面,背对着我。身边放着浇花的水壶和花锄。她俯着头,在清除着树根下的杂草,一面唱着歌,她工作得那么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打量着她的背影,纤细,苗条,穿着一件印花的台湾绸的衫裤,头发却旧式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装束,她应该属于女仆之类。我站住,喊了一声:“嗨!”我喊得很响,但她却寂然不动,依旧唱着她的歌。我诧异的望着她,忽然,我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了,她的头发!那头发是花白的!一个少女怎么可能有花白的头发?我无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绕过树木,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声:“嗨!”这一次,她抬起头来了,也停止了她的歌声。我凝视着她,这是张奇异的脸,她应该是个老妇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样,她有张“娃娃”脸。尽管脸上皱纹遍布,可是,那神态,那眼神,却宛如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她仰视着我,眼睛里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张着的嘴,带着股孩子气的憨态。无论如何,这张又老又小的脸让我觉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讨人厌的。我试着对她微笑,询问的说:

  “这花园都是你照顾的吗?”

  她从地上站起来,个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齐我的眉毛。她继续望着我,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却对我展开一个近乎痴呆的笑容。“你的歌唱得真好听。”我说,她的笑容对我是一个鼓励,我高兴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友善”。

  她继续对我笑。仍然一语不发,笑得那么单纯,使人不能怀疑她的笑有何心机或嘲弄的意味。可是,我一连两句话都得不到反应,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气,我想我还是先把自己介绍出来好些。

  “我是孟忆湄,将要在罗家长住。”

  她还是笑,那张脸像个雕刻出来的笑面佛。我的言语如同落进了海浪里,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来。我有些不高兴了,无论如何这罗家每一个人对我都不太真挚,我所伸出的友谊的手,竟无一人愿意接受!我掉开头,有些气愤的说:

  “我很好笑,是吗?你干嘛那样盯着我笑?我又没有少一个眼睛或多一个鼻子!”大概我的话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去,然后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杂草,对我看都不看一眼。这份冷漠使我难堪而尴尬,我下意识的把大拇指送到嘴边去咬着,一面呆愣愣的站在那儿,考虑我要不要收拾东西离去,回高雄去。林校长虽然清寒贫苦,无法供给我一份好的生活,但她热情诚恳,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头来了,她仰视着我,依然带着那镇的笑容,对我指指面前的松树,一个一个字的说:“要开花了!”我愕然。要开花了!什么东西要开花了?顺着她的手指,我对那棵松树看过去。于是,我发现在那棵松树的树干上,缠绕着一株小小的、黄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没有叶子,只有着成串的小花苞,在风中摆动,有股楚楚可怜的、妩媚的味儿。我有些惊喜,一来高兴她终于对我说话,二来也对那成串的小花苞发生浓厚的兴趣。我用手指轻轻的拨弄着那些粉白色的花苞,愉快的问:“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她傻傻的望着我,仿佛我说的是蒙古话。

  “要——开花了。”她重复的说,站起身来,抚摸着那映着阳光而变成金色的藤蔓。“要开花了。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抬头看看天,脸上有种专注的神情。“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再重复一遍。

  我诧异的望着她。“为什么要起风的时候呢?”我问。

  她不答,望着我一味的傻笑。半晌,才又说:

  “你看见了吗?”“什么东西?”我一愣。

  “花——要开了。”她指指松树。

  我凝视她,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一切似乎都很反常,我有些神智迷茫了。就在我望着她发呆,她望着我傻笑的时候,一个人从树荫间走了出来。我抬头,是那个昨天带我走进罗家的徐中□!他仍然衣着随便,而神情洒脱。胁下夹着本很厚的书,他大踏步的对我走来,看样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眉宇间浮动着开朗的笑意,和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他对我点点头:“早,孟小姐。”“早,徐先生。”我也点了一下头。

  “早,嘉嘉,”他再对那老妇人点点头,走过去拍拍老妇人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说:“花开了吗?”

  “花——要开了。”嘉嘉热心的指着藤萝。

  “噢,”徐中□高兴的叫了起来:“还是真的要开了呢!今年会提前开花了。”他再拍拍嘉嘉的手背说:“好好的照顾它们,今年,不用等到起风的时候,花就会开了!”他转向了我:“孟小姐,我们在林子里走走,如何?”

  “好的。”我说。我们在浓荫间缓缓的迈开了步子,他说:

  “你不必费心和嘉嘉‘谈话’,她什么都不懂,她是一个白痴。”“哦!”我惊叹着。“但是,她是善良而无害的,”徐中□说:“有的时候,她又好像并不是完全昏昧无知,例如,她很喜欢人夸赞她,她很懂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又会照顾花草,懂得区别杂草和花苗。有时,我甚至于觉得她近乎聪明,她对于某一些事或一个人,常会有奇异的记忆力,就像那支她常唱的歌,她从不会把句子漏掉或唱走了调。”

  “哦,”我诧异而好奇的听着问:“她是罗家的什么人?”

  “一个远房的亲戚,罗家把她从大陆上带出来的。事实上,她等于是罗家的园丁,她照顾整个花园。你一定认为罗家的花园还不坏吧?全亏嘉嘉管理!她对花草很有耐心,而且也很有感情。她能记住每种花的花期……很奇妙,是不是?”

  “嗯。”我深思的点点头。“不过,她有她自己的措辞,她说起风的时候,是指台风季节来的时候。她特别喜欢那株藤蔓,她照顾它就像母亲照顾孩子一样。”“那藤蔓叫什么名字?”

  “噢,”他笑了。“我对植物是很陌生的,这花园里的许多植物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我喜欢研究一切的东西。那藤蔓——

  你听说过一种植物叫菟丝吗?”

  “菟丝?”我仰起头:“旧诗里倒常常看到这两个字。李白有一首很缠绵的诗,讲菟丝和女罗的。”

  “对了,我怀疑所谓菟丝花,就是那枝藤蔓,但我并不能证实。有一次我查字典,找菟丝,它的解释和这藤蔓的情形很相似,所以我就叫它作‘菟丝花’!”

  “可惜没有一枝女罗草,”我笑着说。“否则,‘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这种韵味多美!”

  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望着我:

  “你很爱诗?”“不见得,我母亲常常念诗,我是耳濡目染,多少受点影响。不过我很没耐心去专攻一样东西,我的兴趣太广泛,又很不愿意受拘束,诗词这玩意儿,必须用全心灵去体会,对我而言,未免太艰深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石头的长凳前面,他问我:

  “坐一坐吗?”我坐了下去,他坐在另一端,把胁下夹的书取了出来,放在膝上。我看过去,是一本“普通心理学”。

  “你是学心理的?”我诧异的问。“不,我学艺术。”他说:“可是我对什么都有兴趣,也很喜欢研究心理学。”“你——”我凝视他:“为什么住在罗家?”

  “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念了两年地质系,觉得枯燥乏味,就转了系,学艺术。去年刚毕业,在×中学教书,罗教授找我来,住在他家里,教他的女儿画画。”

  “皑皑?”我问。“不错!”他点点头:“皑皑的天份很高,是个非常可爱而用功的学生。”我想起皑皑,她那超凡出众的美,和她的冷漠。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我问。

  “一年多。”我沉思不语,四面张望了一下,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心理学”上。“心理学记载些什么?”我问:“它能使你明白别人的心理吗?”他把书抱在怀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带着股调皮的笑意。“不错!”他说:“例如,我现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

  “试试看!”我说。“你吗?”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在想,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出乎你的意料,你奇怪这个家庭的组合:一个脾气暴躁而怪僻的父亲,一个患神经衰弱症的母亲,一双特殊的儿女,还有个白痴的女园丁。再包括那个吃家教饭的我!你觉得这次投奔罗宅是件不智的事,你认为你并不受欢迎,而感到自尊心受了伤,你正在计划,是不是离开罗宅,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更好些。”他对我微笑,把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脑后去:“有一些对吗?”“噢!”我非常的惊奇,张大眼睛说:“你可以成为心理学的权威了!”他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而开心。笑完了。他说:

  “告诉你,这种分析与心理学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心理学完全是一种科学,研究心理学和了解别人的心理是两回事,心理学里面全是些专门性的东西,与医药及人体构造有关,与心理并无太大关系。至于我能分析你的心理,那是非常简单的——一年前,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有你现在这种心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一定会有和我当初类似的心理……”“哦!”我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很简单,不是吗?”他说。

  “确实很简单,”我说:“但是,你怎么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欢迎的那种感觉呢?”他深深的望着我,沉吟了一会儿,表情很奇异。

  然后,他站起身来,凝视着我,慢慢的说:

  “有一天,你也会克服的。”说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给皑皑上课了。”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你高中毕业了吗?”

  “是的,毕业了快一年了,我的学龄很早,因为妈妈病倒了,我就没有考大学。”“要考吗?”我点点头。“预备念那一系?”“噢!我还没决定。”他再站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人类真奇怪,你觉不觉得?每一个人,同样具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却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面貌;每个人都有一样的内脏,骨骼构造,和大脑小脑,却没有相同的个性。至于智慧的悬殊,兴趣的差异,更是一人一个样子,上帝造人,居然不会造出一份重复的来?像你和皑皑,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是却完全是两种典型。”

  我笑了,说:“这就是你研究心理学的原因吗?”接着。我又想起来问:“皑皑难道没有读书?”“她只念了高一,就休学了。”

  “为什么?”“肺病,或许还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适应学校生活,现在她的肺病已经好了,却不愿回到学校去。她兴趣十分狭窄,中学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换言之,”我说:“她在学校里功课很坏?”

  “不错,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课,除了美术音乐之外。可是,在艺术方面,她又有奇异的领悟力和天才。她的钢琴也弹得很好。对于这种有偏才的孩子,中学教育实在是一种新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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