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颇不雅观。”我说,一个劲儿的点头。
“好,”他停止摇头,摆出一副研究问题的面孔来:“那么,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哦,我——”我张大眼睛,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举了举我穿着溜冰鞋的脚,说:“唔,是这样,假若你的鞋子底下装上几个滑溜溜的轮子,就很容易——造成这种局面。”
他的眉毛蹙得更紧了,微侧着头,他凝视了我的脚好几秒钟,终于点了一下头,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的问:“那么,你预备在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头润润嘴唇:“实在一秒钟都不想坐了——
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话。”
“好吧!”他慷慨的说,自我伸出一只手来:“把你的手给我!”我费力的从泥泞中拔出一只手来,当然,这只满布污泥的手是相当“漂亮”的,他望着我这只手瞪眼睛,我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的来救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天哪,他那只巨灵之掌是那么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腾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在空中洒下不少水点。我的手臂几乎被拉得脱臼,痛得我直咧嘴。可是,接着,我就发现情况不大对,一经脱离水潭,而我习惯性的用脚去支持体重时,才发现那两只要命的溜冰鞋仍然在我脚上。我的脚刚接触地面,那几个该死的轮子就又开始发疯的旋转,我无法控制的向前滑去,冲过罗教授身边,如箭离弦般“射”了出去。我听到罗教授大出意外的咆哮的诅咒:
“这这这这——算什么鬼花样?”
同时,一直采取旁观态度的皓皓爆发了一场可惊的大笑。我就在他们父子二人一个的诅咒声中,一个的大笑声里,手舞足蹈的横冲直撞。我再也顾不得罗教授的观感,只能用全力去维持身体的平衡,因为,我实在不愿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惊险万状的“冲刺”中,有人推开饭厅的玻璃门,走下了台阶,我眼花撩乱,大叫着说:
“当心,我——来了!”
说完,就“砰”然一声,撞进了那人的怀里,那人出于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细看,是徐中□!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只手揉着肩膀,呻吟着说:
“天哪!忆湄,你是火箭炮吗?”
我趁势在台阶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来。皓皓向我走过来了,他已经收住了笑,可是,难以控制的笑意仍旧布满在他的脸上。俯下头,他审视着我,那可恶的嘲谑的眼神!我怒气冲冲的把一双溜冰鞋对他砸过去,愤愤的说:“你很开心吧?罗先生?我想,你对于捉弄我很感兴趣,是不是?嗯?”他继续注视我,笑意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对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弯下腰,他收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对我安安静静的说:
“忆湄,你已经抓住溜冰的诀窍了,你今天短短几分钟里所学会的,比别人学了很久的都强了。”他深深的凝视我,顿了顿,又说:“聪明点,忆湄,别狗咬吕洞宾!”说完,他跨上了台阶,准备离去。我呆呆的坐在那儿,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里,眼睛瞪着前方,莫名其妙的发起愣来。
“皓皓!站住!”猛然间,一声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罗教授正其势汹汹的大踏步的跨了过来。
“干什么?爸爸?”皓皓从台阶顶端回过头来,用一副挑战的神情望着他的父亲:“我又拔了您的虎须吗?”
“我向你警告,皓皓!”罗教授吼着说:“你在外面胡闹我不管,你在家里——给我放安分点儿!”“我怎么不安分了?爸爸?”皓皓问,那对酷似他父亲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驯的。“你不愿我教忆湄溜冰吗?”他望了我一眼,眼睛里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嘲谑的味儿,我不知他是在嘲谑我,还是嘲谑他的父亲。一个微笑飘过他的嘴边,他慢条斯理的说:“不过,爸爸,我高兴你终于发现了一个你所欣赏的女孩子了!”说完,他不再回顾,就推开玻璃门走进了饭厅。这儿罗教授像座喷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儿“冒烟”,鼻子里不住的出着气,喉咙里也不停的叽哩咕噜的咒骂。好半天,他忽然发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那未喷完的一半火就全对我喷了过来,他指着我的鼻子,暴跳着说:
“好!忆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愕然的瞪着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等我答复,又叫着说:“我告诉你,忆湄,除了书本,你不许对任何东西有兴趣!你住在我家里,就要听我安排!否则……”
他的话没讲完,就咽了回去,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模糊的咒语,然后,他又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怒气未息的走进他的书房里去了。我坐在台阶上,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怔怔的凝视着暮色渐浓的花园。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侧过头去,是徐中□,他正和我一样坐在台阶上。
“好了,”他说:“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摊了摊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视我,微笑了起来。
“忆湄,你猜你像什么?”
“像什么?”“马戏班里的小丑!”“噢!”我轻呼了一声,看看自己泥泞的手,相信这手上的污泥涂到脸上去的一定不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提着湿漉漉的裙子,我说:“我要赶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两级台阶,我又站住了,回头说:“中□,你认为大学是不是必须应该念的?”“怎么?”“我——”我咬咬嘴唇。“我不想考大学了。”
“为什么?”他盯着我。
“我想离开这儿。”我轻轻的说。
中□走上来,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平静的说:“你应该考上大学!忆湄。你穷苦、孤独、无依,所以,能力和学识对于你比什么都重要,人生是很现实的,你懂吗?忆湄?”我望着他,慢慢的点了点头。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诉我的还要多。是的,我穷苦、孤独、无依,所以我更要充实自己,更要在这粥粥众生中谋一席之地!我回转头,缓缓的走进室内,跨上楼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我愣住了,罗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内,仰视着墙上那张我和妈妈爸爸同摄的全家福。她的头发整齐的梳着髻,一件白色长裙飘然的披挂在她瘦骨支离的身子上,微仰的头和定定的眼神,有棱角的尖下巴和秀气的颈项……整个的人和姿态,都像一座蜡像馆陈列的蜡像。
我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我的关门声惊动了她,回过头来,她呆呆的望着我,有如我是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罗伯母。”我对她点头,微笑。
她继续凝视我,默然不语,我走到她身边,也望了望那张照片,解释的说:“这张照片是我六岁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样子多滑稽,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小的时候长得像只猫,有一张猫脸,就是没胡子。”我笑了,但是她没有笑。她盯着我,忽然间,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脸,拂开我额前的短发,仔细的注视我。她那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样深沉,那样美丽,她的神情那么落寞而萧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慑了。她对我审视得很细心,也很温柔,就如同以前罗教授曾审视我的一般。然后,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低低的,喃喃的,自语着说:
“皑皑。”“皑皑?”我疑惑的问:“您要皑皑来吗?罗伯母?”
“不。”她轻声说,牵住我的手,走到床边坐下,让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声叹息,幽幽的说:
“六岁的时候,你过得很快乐吗?你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哦,我记不清了,他戴眼镜,是个中学教员,妈妈说他是个老实人,是个书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抚摸我的手臂:“他怎么死的呢?”“肺病。”我轻声说:“我们太穷了。”
她似乎颤栗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你们一直很穷吗?”“是的,”我说:“要不然,妈妈或者不会死得那么快,最起码,可以多拖两三年,假如能用镭锭治疗,再开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国去。但是,我们太穷了。”
她颤栗得更厉害了,由于她太重的拉着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弯下身子,干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视着她。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和她之间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几乎”觉得我们在逐渐亲切起来。她又拂开我的头发看我,颤抖着嘴唇说:“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轻蹙,眼睛里有着困惑和不解:“很快乐,你的性格并不忧愁。”
“是的,我从小就不忧愁,妈妈叫我忘忧草。”
“忘——忧——草。”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你妈妈呢?她也不忧愁吗?”“不,”我叹息:“也常常忧愁,但她总是面对现实,她是个很强的女人。”她不说话了,呆呆的望着我,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层朦胧的薄雾,接着,薄雾凝聚,而泪光莹然了。我骇异的跳起来,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发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温和的说:“你不要怕我。”“不。”我不知所云的说。“我——”她轻轻的说:“不会伤害你。”
“不!”我虚弱的重复了一句。
“她是个好人,”她说,怕我听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的母亲。”一滴泪滴在我的手上,她不胜哽咽的说:“她是个好人,那么好……”又是一滴泪坠落了下来,我震惊的喊:“罗伯母!你别伤心!”
“我不是伤心,”她神思恍惚的说:“有‘心’的人才会伤‘心’,没有‘心’的人从何伤‘心’?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我不会伤心,你懂吗?我不会伤心!”
一连串的泪珠跌落而击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着她,完了!她一定又发病了,为什么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发病?是我身上有什么足以刺激人的东西吗?她瞪视着我,继续着她的呓语:
“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心,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没有心的,还有一部份人没有灵魂,我最糟糕,因为我又没有心又没有灵魂,我只有躯壳……一个无用的、可憎的躯壳……”我瞠目结舌,正在心慌意乱之际,房门猛的开了,罗教授乱草似的头颅伸了进来,我得救的喊:
“罗教授!”罗教授大踏步的跨进来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泪的罗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乱,他抓住了罗太太的肩膀,轻轻的摇撼着她,一叠连声的说:“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哦!”罗太太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把头倚在罗教授的胸膛上,宁静而柔弱的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在和忆湄谈话。”
“是吗?”罗教授问,挽着罗太太,轻抚着她的肩膀,像个溺爱的父亲在安慰他撒娇的小女儿:“但是,为什么要流泪呢?”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可以滴得出水来。“为什么呢?”他猛的抬头望着我,声音突然的粗鲁了:“你说了些什么?忆湄?”“我?”我愕然:“我没说什么。”
“你一定说了什么!”罗教授跋扈的说。
“噢!”罗太太叹息的说:“你别对忆湄那么凶,她——是个好女孩。”“哦,哦,”罗教授忙乱的应着:“我不对她凶,她是个好女孩。”“你对她太凶了,”罗太太又是一声叹息:“你要好好的待她,毅,好好的待她!”她把头扑在罗教授胸前,哭泣了起来。
“哦,哦,”罗教授手忙脚乱:“你别哭,雅筑,你别哭,我不对她凶,你看,我对她那么好。”
罗太太收住了眼泪,罗教授试着把她牵起来,揽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间。我站在房子当中,目送他们依偎着走出去,心底恍惚迷离,他们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的站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所包围着,那东西正像从窗口涌进的暮色一般:混沌、朦胧、模糊,而神秘。
第七章
又是个月明之夜!我在花园中缓缓的踱着步子,看着我的影子和花影乍合乍分,闻着绕鼻而来的花香,心情恬静而愉快。弄了一整天的英文成语,那些习惯用法的介系词使我头脑发胀,我高兴让这夜风来涤清我脑中的英文法及规则。
月亮圆而大,悬挂在小树林的顶端。我在花坛边摘了一朵金盏花,中间凹下的花心和那四面伸展开的花瓣真像一只金色的酒杯,我把花朵对月亮举了举,孩子气的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回过头去,我望着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寻自己的影子,不错,我的影子正颀长的投在地下。短发零乱的头和长长的睡衣,全像复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上移开,猛然间,我觉得心脏往下一沉,接着冷气由心底向外冲,而全身的皮肤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地上不止我一个人的影子!在距离我两三码外,另一个人影也清晰的印在地面上,长衣,长发,是个女性!
我愣了约两三秒钟,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的抬起头来,夜风低回,花树迷离,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本能的退后了两步,这才发现,我正停留在小树林的外面,自从知道树林中有闹鬼的传说后,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这树林,今夜是什么鬼促使我走近了它?我回转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决定还是避开为妙。
“唉!”一声深长的、绵邈的叹息随着夜风传进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着这声叹息一起直立了起来。我停住,侧耳倾听,下意识的想着:“是皓皓,他又来和我开玩笑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猛然回头,我的目光迎了一个空,月光凄白,花影满园,飒飒的风声中杂着蟋蟀的低鸣。我的背脊上凉飕飕的,发根都冒着冷气,重新举步,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
“唉!”又是一声叹息,我已清晰的辨明是发自树林里,而且,这是个女性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震颤。深沉、幽冷、而凄迷。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四肢冰凉而冷汗涔涔了。一当恐怖的念头滋生,就觉得四周都阴风惨惨,树影花影,全变成了鬼影幢幢。放开脚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转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的感到四周都是叹息声,我幻觉有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正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一口气奔上台阶,窜进了饭厅里,明亮的灯光温暖的迎接着我,我停住,望着那被关在玻璃门外的夜色和月光,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咳!”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倏然一惊,掉过头来,是披着一肩柔发的皑皑!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我想,从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摸到一张椅子,我身不由己的坐了下来。皑皑瞪视着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