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溪边垂钓,背靠着大树,鱼篓半浸在水中,一竿在手,而神情落寞。我们走了过去,他抬起头来静静的望着我们,那深沉的眼光和那温和的面貌依然勾动我内心深处的恻然之情,自从知道他并非凌云的爱人之后,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一份同情和关切,但也有了更多的不了解。或者正如他所说的,我还太年轻,所以无法体会一个中年人的心情。他那鱼篓,仍然除了回忆一无所有么?那么,他在钓什么呢?过去?还是未来?“嗨!”凌风和他打着招呼:“钓着什么?”他这句话几乎是代我问的。“梦想。”韦白微笑着说,我想起头一次去拜访他的时候所谈的题目。梦想?不过,我觉得他钓到了更多的寂寞。“你们从梦湖来,我敢打赌。”他继续说。
“不错。”凌风笑吟吟的回答。
“找到你们的梦了?”他深深的望着我们:“今年的梦湖似乎蕴藏丰富。”我望着他,他眼睛里有着智慧,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睛里,他了解所发生过的任何事,我知道。或者,他是靠着咀嚼着别人的欢乐和痛苦为生的。
“你为什么不去湖边钓钓看呢?”凌风说:“或者会有意外的收获。”“那是年轻人垂钓的地方,不属于我。”韦白说。
“何必那样老气横秋?”凌风笑着:“你说过,梦想是不分年龄的。”韦白也笑了笑,我们在他身边坐下来。韦白干脆把鱼竿压在地下,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他轻描淡写的说:
“余亚南要走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余亚南要走?”我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走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知道,”韦白摇摇头:“大概是台北吧!他终于对这山野的生活厌倦了。”“不再回来了吗?”我问,心中车轮一般的打起转来,凌云,凌云怎么办呢?“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辞去了教员的职位。能够在这里待上三年,我已经觉得他很难得了。”韦白说。
“回台北?”凌风微蹙着眉头。“他不是说台北的车轮辗碎了他的灵感吗?”“这儿的山水也没有为他带来灵感,”韦白淡然一笑。“他说他完全迷失了,找不着自己的方向。事实上,他患上了这一代年轻人的病,最糟的是,这种病几乎是不治的,除非你长大了,成熟了。”“什么病?”我问。“流行病。”韦白吐出了一个烟圈,穿过树隙的阳光是无数的金色圆粒,在烟圈上下飞舞。“苦闷啦,□徨啦,迷失啦,没有方向啦……这些成为了口号,于是艺术、文学、音乐都要去表现这一代的苦闷,这一代的迷失和□徨。为什么苦闷?为什么迷失?为什么□徨?年轻人并不完全知道;往往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苦闷而苦闷,不知道为什么要迷失而迷失。在这种情况下,艺术也好,文学也好,表达的方式都成了问题。最后,就只有本人才看得懂,甚至于,有时连本人都看不懂。”他望着我,对我微笑:“咏薇,你还要写小说吗?”
“要的。”我说。“维持不生病!”他诚恳的说。
“我一发烧就来找你,”我说:“你是个好医生。”
“我不行,”他摇摇头:“我不能当医生,我只知病理,而不会——”“处方。”凌风接口。我们都微笑了,我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
“余亚南什么时候走?”
“总是这一两天吧,”韦白说:“这几天他一直在整理他的画稿。”“到台北再去找寻他的珍妮?”我喃喃的自语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凌风警觉的望着我。
“没什么。”离开了韦白之后,我们都非常沉默,我在想着余亚南和凌云,难道这就是结局?余亚南预备如何处置这段感情呢?毫不交代的一走了之吗?这就是“忠于自己”的做法?就是“爱”的表现?凌云知道他要走了吗?以后,一往情深的凌云又将如何处置自己?“咏薇,”凌风突然开了口,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望着我:“你很关心余亚南的离去吗?”
“是的——”“他对你很重要?”我望着他,大笑了起来:
“别傻吧,凌风!”迈开步子,我跑回了幽篁小筑。来不及去洗洗我被汗水所湿的面颊,也来不及用水润润我干燥的喉咙,我几乎立即就到了凌云的房间里。凌云正在桌前描一张绣花样子。
“凌云,”我关上门,靠在门上。“你知不知道余亚南要走了?”“什么?”她惊跳了起来,愣愣的望着我。“你说谁?余亚南?”“是的,余亚南。我刚刚碰到韦白,他说余亚南已经辞了职,要回台北去了。他没有告诉你吗?”
“我——”凌云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这就是余亚南!”我愤愤不平的说:“这就是他的恋爱,我打赌他根本不准备告诉你,就想悄悄的一走了之。凌云,这种人你还放在心里做什么呢?”
“不——”凌云软弱的倒进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不——我不相信。”“是真的,”我走过去,同情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韦白不会说谎。”“不——”凌云痛苦的摇着头,呻吟着说:“你让我静一静,我现在心乱得很,咏薇,请你让我单独在这儿。”
“好的,”我说,紧紧的握了她一下,低声说:“不过,答应我不要太难过吧,好么?”
她点点头。我轻轻的退出了她的房间,十分为她难过。回到我自己的房里,我长叹一声,躺在床上。谁能解释感情是什么东西?它使人们快乐,也使人们痛苦,而且,它把人生弄得多么复杂呀!吃饭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凌云。我实在非常佩服她,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是,已经恢复了她的平静。坐在饭桌上,她庄严的一语不发,大大的眸子灼热的燃烧着痛楚,却埋着头不动声色的扒着饭粒,没有人注意到她吃得很少,只有章伯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不舒服吗?凌云?”她关怀的问。
“没有呀!妈妈。”凌云安安静静的回答。
章伯母不再问了,我诧异她那样精细的人,竟看不出女儿心中的痛苦。饭后无人的时候,我悄悄问凌云:
“你想通了吗?”“是的,”她安静的说:“他必须走,去找寻他的艺术世界,没有一个艺术家会在一个地方定居的。”
“甚至不告诉你吗?”“何必要有离别和哭泣的场面呢?”她说。“你居然认为他所做的——”
“都是对的!”她打断了我:“我依然爱他!”
我叹息。怎样固执的一片痴情呀!
两天后,韦白来告诉我们,余亚南走了,他甚至没有到青青农场来辞行。
第十九章
距离凌风注册的日子只有两天了,连日来,章伯母和凌云都忙着给凌风补充冬装,凌云在三日里为凌风赶出一件毛背心来,章伯母钉了一床厚棉被给他,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和凌风反而空闲,我是什么都不会做,而且满腹离愁。凌风和我一样,终日只是惨兮兮的跟在我后面,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勤于写信。章伯母常用宠爱而怜惜的眼光望着我们,当我帮她拉被里或穿针拿线的时候,她就会满足的叹口气,凝视着我说:“凌风那个顽童,哪一辈子修到了你!”
我会红着脸跑开,心底却涨满了温情。凌风的冬装几乎全要从头做起,章伯母说,他每次带到学校里去的衣服,放假时从没有带回来过,全给同学穿去了,问起他来,他会说:“宿舍里的同学全是乱穿衣服的呀,不知道给谁穿走了。”但是,他却很少把同学的衣服穿回来过,偶然有,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我哑然失笑,好一个凌风!我用全心灵来爱他!
全家都忙着,又由于秋收的季节,农场里的工作也特别忙,一部分的收成要运到埔里去出售,另一部分的杂粮急于下种。章伯伯、凌霄、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里,还临时请了山地工人来帮忙。连山地小学惟一的一辆机器板车,也出动了来装运东西。看到大家都忙,我很为我的清闲感到抱歉。不过,事实上,我也很忙,我忙于和凌风依依话别,忙于在他临走之前,再去拜访我们足迹遍布的草原,树林,小溪,和“我们的梦湖”。这天黄昏,我们从梦湖回来,完全浸润在彼此的深情和离愁里。穿过竹林,一阵不寻常的气氛就对我卷了过来,四周很静,幽篁小筑门口悄无一人,我却毫无理由的感到惊悸和不安,凌风也敏感的觉察到什么,望着我,他问:
“怎么了?”“我——不知道。”我说。
我们携着手走上幽篁小筑的台阶,走进客厅,立即,我们都站住了。客厅里,绿绿的父亲正满面怒容的坐在一张椅子里,绿绿依然穿着她那件没钮扣的红衣服,瑟缩的站在她父亲的身边。我从没看到她如此沮丧和畏惧过,她那充满野性的眼睛里流露着惶恐,面颊和脖子上都有着肮脏的鞭痕。她并非自动的站在那儿,因为,她父亲铁钳一般的手指,正紧紧的扣在她的手腕上。房间里,除了他们父女之外,就只有章伯母,她的脸色严肃而沉重,显然在勉强维持冷静,正打开一包新乐园,递到那山地人面前,劝慰似地说:
“抽支烟吧!”“不要!”山地人斩钉断铁似的说,这两个字的国语居然咬音很准。一看到我们进去,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来,一只手仍然紧抓着绿绿,他用另一只手直指着凌风,沙哑着喉咙,怒声说:“就是他!”我吓了一跳,凌风也愣住了,四面环视,他不解的看看绿绿,又看看章伯母,问:
“这是怎么回事?”章伯母走上前来,对那山地人好言好语的说:
“老林,你先坐下,不用忙,我一定会解决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凌风追问,怀疑的望着绿绿:“绿绿,你又失踪了一夜吗?”绿绿注视着凌风,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祈求的神情,然后默默的垂下头去。我心中怦然一动,她具有多么夺人的美丽,而一旦野性收敛,她的眼睛竟如此哀怨动人!她和凌风间到底有着什么?我狐疑的看着凌风,他的神情也十分困惑和暧昧,我的疑惑加深了。这时,章伯母忽然用命令的语气说:“咏薇,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和凌风说。”
她有什么话必须把我赶出去才能说?尤其我和凌风的关系她早已心许。对于我,应该再没有秘密了。但,她的神情那样严肃和焦灼,我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穿出客厅,走到那间空着的房间里,我才走出去,就一头撞在急赶而来的凌霄身上,他满头大汗,满衣服的泥泞,一目了然,是刚刚从田里赶回来,望着我,他喘着气说:
“什么事?”我皱皱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今天是什么事?
“妈叫秀枝来叫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凌霄再问。“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说:“你进去吧,绿绿和她父亲在这儿。”“绿绿?”他的眉梢飞过一抹惊异,立即推开门进去了。
我在门外站了几秒钟,有偷听一下的冲动,在我的感觉上,我有资格知道一切有关凌风的事情。但是,我毕竟没有听,走到院子里,我看到秀枝用好奇的神情在探头探脑,我走过去,装做不经心似的问:
“秀枝,老林和绿绿来做什么?”
秀枝对我神秘的抿了抿嘴角,说:
“还不是为了绿绿!”“绿绿怎么了?”“我没听清楚,太太本来要我来翻译,后来又把我赶出来,说不用我了,她听得懂,叫我赶快去找大少爷和二少爷,还说不要让老爷知道。”不要让老爷知道?为什么呢?怕章伯伯又发脾气吗?这件事必定会使章伯伯又发脾气吗?我心中七上八下的转着念头,越来越感到不安,除了不安之外,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情绪。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绿绿的情形,她的影子怎样漾在水里,像个来自丛林的女妖。我在院子中站了几分钟,无法克服我想探究谜底的冲动,我又折回到客厅门口,正好听到凌风在大声说:
“简直荒谬!我发誓与这件事无关!绿绿,你是最该知道的,你为什么不说话?”绿绿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章伯母又说了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楚,然后是老林像吵架似的一阵叽哩呱啦的山地话。偷听使我脸红,而且也听不出所以然来,我走回到院子里,沿着走廊,回到我的房间。
我在房里待了好一会儿,凌云推开我的房门走了进来,她紧蹙着眉,大眼睛里也盛满了不安。
“你知道绿绿他们来做什么吗?”她问。
“不知道,你呢?”我问。
“也不知道,”她摇摇头:“可是,他们在前面吵起来了,我很害怕,你看要不要叫人去找爸爸来?”
“吵起来了?”我问。“是的,你听!”我听到了,客厅里人声鼎沸,争吵叫嚷里还夹杂着哭声,我吃了一惊,跳起身来,我喊着说:
“你得好还是把章伯伯找来吧!”
然后,我不再顾虑各种问题,就一直奔向客厅,打开了客厅的门,我看到一幅惊人的场面,老林站在客厅中间,正扭着绿绿,发狂似的抽打着她的背脊和面颊,甚至拉扯她的头发,绿绿则披头散发,一面挣扎,一面哭着喊着,骂着。老林直着眼睛,竖着眉毛,再加上脸上的刺青,看起来狰狞可怖。他攥着绿绿,劈头劈脸的乱打一通,一面打,也一面骂,他们两个讲的全是山地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章伯母冲了过去,徒劳的想分开他们,一面喊着说:
“老林!你放手!你不能在我家打人!你要打她回去再打,我管不着,在我家就不许打!你放手!老林!你这样子会打伤她,她到底是你的女儿呀……”
章伯母的喊声全然无用,老林越打越凶,绿绿也越哭越厉害,再夹杂着争吵叫骂,把章伯母的声音全掩盖了。房屋里叫声、嚷声、哭声、骂声、打声……乱成了一团,我张大了眼睛,完全看呆了。忽然间,凌霄爆发似的大吼了一声:
“够了!”就窜过去,一把抓住老林的肩膀,用力想阻止他的殴打,一面嚷着说:“放开她!”老林猛的松开了绿绿,车转了身子,捏住凌霄的胳膊,直瞪着他,用国语说:“是你!是不是?”“见鬼!”凌霄说:“是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