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沉吟与感慨,下人进来回报说:
“禀老爷,周家公子来了!”
周仲濂!程正一早就叫人去通知他,镯子已找到的事情,想必是为这水晶镯而来。程正立即叫请,周仲濂走了进来,这少年不但诗书文字好,人长得也五官端正,神采英飒,程正常和自己的夫人说,自己有三个儿子,没一个赶得过周仲濂的,而且惋惜没个女儿,否则也可让周仲濂做他的女婿。周仲濂因为眼光过高,挑剔得厉害,东不成,西不就,始终还没订亲。“程老伯,听说您找到了我家的水晶镯!”周仲濂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说,他和程正已熟不拘礼,一向都称程正为老伯。
“这不是吗?”程正把手里的镯子递了过去。“你来得正好,该仔细看看,是不是你家丢掉的那一个?”
周仲濂接过了镯子,在程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下人们倒上了茶。周仲濂细细审视,笑容满面的抬起头来,说:
“一点儿也不错,正是那个镯子,这是传家之宝呢!失而复得,真不容易!家母要高兴极了,丢了这镯子,她老人家跟我叽咕了好几个月呢!到底老伯有办法,那伙盗贼,您也抓着了吧?”“不是一伙,只是一个。”程正摇摇头,低声的说。
“一个?单人匹马做的案吗?”周仲濂惊奇的问:“这人必定是个三头六臂的江洋大盗!”
“你要不要见见这三头六臂的江洋大盗?”程正忽然兴趣来了,心血来潮的说:“这犯人强硬得很,又能说会道,始终不肯承认东西是偷来的,还坚持说这镯子是她家里的东西呢。如果不是你报案在先,我也几乎要相信她了。你不妨和她对质一下看看,本来,也该请你到堂上去对质一下的,可是,堂上总有那么多规矩,怕你不习惯。”
“好呀,”周仲濂颇为热心。“我对这犯人倒很好奇,您叫人押他上来,让我看看是怎样一个厉害人物!”
程正即刻让人去押韵奴来,看着周仲濂,他知道周仲濂做梦也不会想到犯人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倒很想看看周仲濂的惊奇样儿!韵奴被带上来了,低垂着头,她走进门来,满脸的萧索与委屈,怯怯的站在那儿。由于程正的特别吩咐,她没有带枷锁,也没捆绑,但一日夜的牢狱生活,以及满心的委屈,满腹的辛酸,和自从离开家乡以来,所积压的辛劳与煎熬,使她形容憔悴,面色苍白。但,这份憔悴与苍白仍然掩饰不了她的美丽和娟秀。站在那儿,她娇怯如弱柳临风,清丽如白莲出水。“这就是犯人,”程正对周仲濂说。“镯子是她拿去典当的。”周仲濂看着韵奴,禁不住目瞪口呆。就是程正真的押出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来,也不会比押出韵奴来更让周仲濂吃惊。他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韵奴,完全愣住了。
“赵韵奴,”程正喊着。“这位就是失主周公子,水晶镯已经给周公子辨认过了,确实是他家所失窃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韵奴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瞬了周仲濂一眼,这一眼是凄楚万状的,是哀怨欲绝的,也是愤恨而无奈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她低低的,自语似的说,头又垂了下去,看出自己简直没有脱罪的可能,连失主都咬定这是他家的失物,自己还能怎样呢?她心灰意冷,不禁赌气的说:“我所知道的,我都说过了。现在,有失物,有失主,又有盗贼,随你们把我怎样处置吧,我还有什么可说呢?”
“赵韵奴!”程正厉声喊:“不许强嘴!”
韵奴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又很快的扫了周仲濂和程正一眼,泪水就涌进了眼眶,低俯着头,用牙齿紧咬着嘴唇,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你有话要问她吗?”程正问周仲濂。
“是的,”周仲濂转向韵奴,后者那股凄凄然,楚楚然,和那种哀哀无告的模样使他心里猛的一动,他竟无法把目光从她那秀丽可人的面孔上移开,他的声音不知不觉的放得非常非常的温柔:“姑娘,你别害怕,你只说这镯子是从哪儿得来的吧?”“我可以说话吗?”韵奴幽幽柔柔的问。
“怎么不可以呢?”周仲濂说。
于是,韵奴润了润嘴唇,低低的,委屈的,她把已经在堂上说过的话又重说了一遍。说完了,她举目望着周仲濂,怯怯生生的说:“或者,你们那个镯子和这镯子并不完全一样呢?或者有一点点分别呢?也或者,当初那雕刻这镯子的师傅,雕了两个差不多的镯子呢!”周仲濂有些犹疑了,不由自主的,他又把那水晶镯拿了起来,仔细研究。真的,假若这镯子并不是自己家丢掉的那一枚,假若这真是这姑娘家里的东西,那么,这误会可不是闹大了,而且……而且……而且还把人家一个好姑娘给押在牢里!看她那娇娇怯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禁得起狱卒的摧唇,怎禁得起那粗茶淡饭,冷衾冷炕?何况这年下里,天气如此之冷,把人家冻病了怎么说?再有,如果真冤枉了人家,这份委屈,叫她那纤弱身子,又怎生承受得起?越想越不对,越想越迟疑,周仲濂按捺不住,站了起来,他对程正说:“程老伯,我得把这水晶镯拿回去,问问家母看。您知道,这镯子原是家母的东西,我根本没见过几次,不见得认得准。这姑娘的话也有点道理,万一弄错了,委屈了人家姑娘不说,还损及人家名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程正扬了扬眉毛,看看周仲濂,又看看赵韵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看样子,周仲濂毕竟是个少年书生哪!他是真怀疑镯子不对呢?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怜惜起面前这待罪佳人呢?程正没有把自己的感觉流露出来,拍了拍周仲濂的肩膀,他笑笑说:“是该这样子,仲濂,你就把镯子带回家去,问问老夫人看吧。失镯事小,冤枉人事大,你说是吗?”
“是的,”周仲濂收起了镯子,不由自主的又看了那韵奴一眼,正巧,韵奴也在悄悄的注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周仲濂陡然间又感到心里怦然一动,而韵奴已迅速的垂下了头,一层羞涩的红晕,慢慢的在那苍白的面颊上扩散开来。周仲濂有点迫不及待了,对程正深深的一揖,他说:“程老伯,小侄这就告辞了,早点把事情弄明白,大家也早点安心!”“好的,我也不留你,我等你的消息!”
“再有,”周仲濂又看看韵奴,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也别太委屈了这位姑娘,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不能当一般囚犯待的,您说对吗?”“当然,当然。”程正一叠连声的说,一面吩咐人把韵奴带下去,韵奴退开的一刹那间,她再度抬头,很快的望了望周仲濂,那眼里已蕴满了泪,而泪光中,又蕴满了感激、祈求、委屈、希望,以及千千万万的言语。周仲濂愣住了,扶着门框,他忘形的痴立着,活了二十年,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心中涨满了某种酸楚的,温柔的,而又恻然的,激动的情绪。
四
周仲濂一回了家,就迫不及待的冲进了内院,不等丫头回报,他已直入了老夫人的房间。老夫人正带着丫头老妈子们在准备灯节的一应物品,看到儿子那样急冲冲的跑进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禁吓了一大跳,站起身来,她焦灼的问:“怎么了?”“哦,没什么,”周仲濂煞住了脚步,感觉到自己有些忘形了,他竟莫名其妙的嗫嚅了起来,望着那些丫头老妈子们,他欲说不说的抿了抿嘴角。
“哦,你们都下去吧!”老夫人体会到儿子有话要说,对丫头们命令着,等她们都退下了,老夫人望着周仲濂。“什么事情呢?不要是又丢了东西吧?”
“不,正相反!”周仲濂说,托出了那个晶光闪闪的水晶镯。“妈,您看看,咱们家丢掉的那个水晶镯,是不是这一个?”
“噢,找回来了吗?”老夫人高兴的叫着,取过那枚镯子来。“可不是吗?就是咱们家那个,这镯子原名叫作双凤水晶镯。能找回来真不错,别的东西丢了也就算了,这镯子实在是件无价之宝呢!”“妈,”东西被证实了,周仲濂反而感到一阵烦躁,他不耐的锁起了眉头。“您也不仔细看看,到底是不是咱们家那个,有没有弄错了?有时候,两个镯子看起来差不多,事实上不完全相同呢!您再看看对不对?”
“怎么了?仲濂?”老夫人困惑的看着儿子。“这镯子是你妈家里传了好几代的宝物,当初你外祖父有三件宝贝,一件就是这双凤水晶镯,一件是一对水晶如意,上面刻的是双龙,称为双龙水晶如意,还有一件是一对水晶瓶,每个瓶上都刻着一对麒麟,称为双麟水晶瓶,这三件宝贝合称为水晶三宝。后来,双龙水晶如意给了你舅舅,双麟水晶瓶作了你大姨妈的陪嫁,这双凤水晶镯就作了我的陪嫁。这样的东西,你妈怎会认错呢?一点都没错,这就是咱们家丢掉的水晶镯,只除了……”“除了什么?”周仲濂紧张的问。
“那盛镯子的荷包儿可不是咱们家的,我原有个锦缎匣子装着的,他们把匣子丢了,换了荷包儿。”
周仲濂泄了气,倚着桌子,他失望的瞪着那镯子,无可奈何的拨弄着手里那锦缎荷包的穗子。老夫人注视着周仲濂,不解的问:“你是怎么回事?仲濂?找到了镯子,应该高兴才是,你怎么反而失魂落魄起来?快去歇着吧,你大概是累了。”
“等一下,妈,”周仲濂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您说,那水晶三宝中,是一对双龙水晶如意,一对双麟水晶瓶,对吗?”“是呀。”“那么,为什么这镯子却只有单单的一个,而不是一对呢?”“哦,儿子,你问得不错。”老夫人怔了怔,接着就微微的笑了,她慢慢的在椅子中坐了下去,眼睛中露出一股深思的笑意,似乎沉浸进了某种回忆里。她迟迟的不开口,但是,那笑意却逐渐在她脸上蔓延开来。终于,她望着儿子,笑吟吟的说:“这镯子本来也是一对的。”
“那么,另外那一个呢?”周仲濂急急的问。
“你妈把它送人了。”老夫人说。
“送人?为什么?送给谁了?”
“噢,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老夫人靠在靠垫上,把另一个团珠靠垫抱在怀中,看着周仲濂,仍然笑吟吟的。周仲濂心急如火,老夫人偏偏慢慢吞吞!他拉了一个搁脚凳坐了下来,催促着说:“妈,您说呀,快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说起来还与你有关系呢!”老夫人喝了一口茶。“那时,你爹爹还在京里做事,他有个好朋友,也一同在翰林院里任职的,我们两家的家眷,也就成了要好的小姐妹。那时,你刚三岁,他们家没儿子,却有个女儿,才满周岁。有一次,他们来我们家作客,抱着那才满周岁的女孩儿,你不知道,那女孩儿生得唇红齿白,小模小样的真惹人疼。你那时才会说话,走还走不稳呢,不知怎么,就闹着要抱人家,要和人家玩,不让你抱你就哭,那女孩儿也来得喜欢你,看到你就咧着嘴笑。我看着你们玩,不知怎的心里一动,就和那夫人说,要他们的女孩儿作媳妇,本来吗,大家门当户对,又是好朋友,能结成亲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他们也一口答应了,就这样,说说就都认了真了,当天晚上,我就把这水晶镯给了他们一个,算是聘定之物,他们因为来作客,没带东西,就留了那女孩儿身上戴的一个金锁片儿。直到现在,那锁片儿还在箱子里呢!这事当时就说定了。谁知没几个月,你爹补了个实缺,去南方当知府,咱们就离开京里了,当时两家还约定要保持联系,以待你们长成好完姻。那知事不凑巧,第二年他们家就因事而辞了官,听说是还乡了,你爹也不得志,辗转做了好几个地方的地方官,都不顺心,就告了老。于是,两家就再也没有音讯了。这样,一晃眼十七、八年了,也不知道他家怎么样了,前五、六年,还听说他们家乡不大安静,恐怕他们也迁走了,你爹也因家乡不宁静,搬到这儿来落了籍。咱们是再也碰不了头了。我想,他们那小姐大概早嫁了人了,当时口头的一句约定也算不了一回事,所以,我也没和你提起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提起这水晶镯怎么少了一个,我还把这事都忘了呢!”
周仲濂仰着头,听得呆住了。这时,才急急的追问:
“那家人姓什么?”“赵。”“天哪!”周仲濂拍了拍头,不知心里是惊是喜,是急是痛!那姑娘可不是姓赵吗!站起身来,他又紧张的接问了一句:“那家小姐名字叫什么呢?”
“说起那小姐的名字呵,也怪有趣的。”老夫人仍然慢条斯理的说:“听说她妈生她的时候,梦到一个踩着红云的小仙姑,抱着个琴,一面弹着,一面降到她家,然后她就肚子疼了,生下了个女孩儿,传说那小姐出世的时候,丫头家人们都还听到那乐声呢!所以,他们就给那小姐取了个名字,叫作仙音。”“仙音?”周仲濂愣了愣。
“可是,她妈只嫌这名字叫起来拗口,就又给她取了个小名儿,叫作韵奴。”“啊呀!我的天!”周仲濂跌着脚叫,那样惊喜,那样意外,又那样焦灼和心痛,他真不知该怎样是好了!只是在屋子里打着转儿,不住的跌着脚叫:“啊呀!我的天!啊呀!我的天!”“你这孩子是怎么了?”老夫人诧异的问:“今天尽是这样疯疯癫癫,奇奇怪怪的?你撞着什么了?还是冲克了什么鬼神了?”“啊呀!妈呀,您不知道,”周仲濂喊着说:“那个被他们抓着的盗贼呵,就是偷这水晶镯的盗贼呵,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人家的名字就叫赵韵奴呵!”
老夫人吃了一惊,一唬的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你这话是真是假?”“还有什么是真是假!”周仲濂仍然在跌着脚,仍然在屋里打着转儿。“我就刚从衙门里回来,已经见着那小姐了,人家被关在牢里,哭得像个泪人儿,在那儿有冤没处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