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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第19页    作者:琼瑶

  胖子吴爽朗的大笑了起来,一面把那个穿绸长衫的青年拉到前面来,笑着说:"闹了半天,全是熟人,来来来,大家介绍一下,认识认识!这位是今天请客的主人,何慕天,刚好他家寄了一大笔钱来,他是我们系里最阔的一个,所以,大家敲他竹杠,要他请全班看话剧,幸好有几个同学没来,要不然呀,你们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报了!"

  何慕天仍然带着他那个斯文的微笑,安闲的望着明远等人,胖子吴又拉了三个人来介绍着说:"这是我们系中三宝,干脆连姓带名都省了,就叫他们大宝二宝三宝就行了,还有个特宝到那儿去了?喂!"他大嚷着喊:"特宝!"

  "少缺德好不好?"三宝之一敲了胖子吴一记,说:"大庭广众,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胖子吴旁若无人的东张西望了一阵,看看无法找到特宝了,就又忙着把何慕天身边的两个女孩子介绍给小罗他们,一个是个瘦高条,黑皮肤,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朴素的阴丹士林旗袍,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一目了然是那种标准的流亡学生,胖子吴介绍出她的名字是"许鹤龄"。另一个则长得小巧玲珑,小圆脸,大眼睛,嘴角边两个深深的小酒涡,忽隐忽现,一股娇滴滴的味道。胖子吴笑着说:"这是我们国文系之花,萧燕,不过,我们都叫她小飞燕。虽然喊她小飞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会飞掉。"

  大家都笑起来了,萧燕瞪了胖子吴一眼,笑着说:"你再不口角积点德,当心嘴巴生疮!"

  "好了,小罗,轮到你来介绍一番了。"胖子吴说。

  于是,小罗也把明远等一行人分别介绍了一遍,然后,大家走进场去找位子坐下。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举,买的全是头三排的票,坐定后,明远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声说:"别扭!让中大的请客!"

  "改天回请他们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说。

  梦竹静静的坐在那儿,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罗,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艺专的学生间,总有些猜忌,友谊是很难建立的。平常,中大总以正式大学自居,对艺专难免轻视。而艺专的学生,又都有两个大特性,一是穷,二是狂。像今天这种情形,艺专能和中大玩到一块儿,倒是不常见。当然,这要归功于何慕天那四张票。想着,她不自主的就扭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个男性的侧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坚定的嘴。

  胖子吴在人群中骚动了一会儿,然后一包瓜子从遥远的角落里传了过来,何慕天抓了一把,递给梦竹,梦竹又抓了一把,传给小罗,小罗把整包往杨明远身上一摔,叫着说:"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谁有五香豆腐干?本人征求!"

  全体中大的学生都哄笑了起来,原来许鹤龄皮肤黑,又平平板板的没有身段,所以男学生们给她取了个缺德的外号,叫"五香豆腐干"。小罗不知原委,听到大家笑,以为嘲笑他穷得没钱买豆腐干,就昂昂头,大模大样的说:"有什幺好笑?咱们艺专,男生穷,女生丑,这是人尽皆知的。穷又有什幺关系?有朝一日,我有了钱,五香豆腐干算什幺?在座的都有份!"

  本来大家已经笑停了,给他这幺一说,又都笑了个前俯后仰。许鹤龄气得脸色发白,又不好发作,只得板着脸坐着,不住的把眼镜拿下来擦,擦过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来。

  萧燕看不过去,一心为许鹤龄难堪,就哼了一声,气愤愤的说:"这算什幺名堂?见鬼!"

  小罗以为萧燕在骂他,就伸过脖子来说:"你别见怪,我又不是说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发,心想萧燕又不是艺专的,干什幺生这个多余的气,就急不择言的来了一句"又不是说你!"此话一出,中大那些学生更是笑得弯腰驼背,气喘不已,许多人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萧燕胀红了脸,气得嘟起嘴来大骂:"出门不利,碰到这种冒失鬼!"

  小罗皱皱眉头,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的回过头来看着杨明远,傻不愣登的说:"这是怎幺回事?是谁出门不利?谁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杨明远虽不明白症结所在,但也体会到小罗闹了笑话,又气小罗在公共场合里旁若无人的乱嚷,把什幺"男生穷,女生丑"都喊出来,场中又有不少艺专的女学生,这一下岂不是自找麻烦,就也没好气的说:"谁是冒失鬼?当然是你啦!"

  小罗用手摸摸脑袋,困惑的转过头来,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儿,带着个有趣的表情看着他,就点点头,自言自语的说:"反正不能让别人白请客,挨挨骂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当"然一声开幕锣响,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笑声才算是止住了。梦竹望着台上,红色的幕幔正被缓缓拉开,展露出里面的布景。全场都逐渐安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她不经心的嗑着瓜子,却感到有人不在看台上,而在看自己。她回过头来,接触了何慕天深思而带着几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脏猛跳了两下,脸上就不知所以的发起热来,调回目光,她定定的看着台上,不再往旁边看了。

  散戏后,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涌出戏院,剧情仍然紧扣在每个人心上,站在凉风习习的街头,大家才回到现实中来。梦竹急于回家,小罗和杨明远、王孝城是决定照原路走回去,虽然何慕天坚邀大家同路搭车到沙坪坝,但,小罗等坚持要走回去,理由是:"那幺好的月亮,那幺凉爽的夜风,又刚看了那幺动人的一个话剧,必须走走谈谈,才够诗意!"

  于是,他们分作了两路,小罗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说:"今天领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钱再请你,李小姐交给你了,拜托送她回家!"

  何慕天目送小罗等一群走远,回过头来,下意识的又望了望梦竹,梦竹也正望着他,那样宁静安详的一对眸子!当他想捕捉那眼光时,它已迅速的被两排长睫毛所遮盖了。他愣了愣,有种突发的,触电般的感觉,直到胖子吴一声大嚷:"还不去等车,站在路边发神经病吗?"

  他才惊醒过来。于是,大家向停车站走去。

  小罗和杨明远等走上了路,踏着月色,迎着凉风,向观音崖、两路口的方向走。小罗耸耸肩说:"我喜欢这个何慕天,很够味儿!"

  "什幺叫味儿?"杨明远问:"我就讨厌他那股味儿!仿佛比别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满优越感的样子,是个标准的阔公子而已。别人买了票看话剧,他呢,好象是专门为了看那个李小姐的!"

  "你怎幺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罗问:"敢情你也没看话剧,一直在看他们,是不是?"

  "哼!"杨明远哼了一声:"别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欢他这个人,尤其他那对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对漂亮的眼睛有什幺不好?"小罗说:"我就喜欢他那对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给人一种──"他想了半天,跳起来说:"对了,诗意的感觉!"

  "诗意?"杨明远皱皱眉:"你什幺都是诗意,别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断他们说:"别吵了,我维持中立。不过,我有个发现,李梦竹长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绣文?"小罗问,点点头说:"确实有一点!"

  杨明远不再说话,他脑中浮起的是两对眼睛,一对属于梦竹的,沉静温柔。另一对属于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这两对眸子在相迎相接……他摔了摔头,管他呢,想这些做什幺?无聊!迈开大步,他下意识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仿佛有谁在催促他一般。

  车子停在沙坪坝,梦竹杂在一大群中大学生群中下了车,站在停车处,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闹不停的学生们。夜已经很深了,风从旷野中吹拂过来,带着田野和夜露的气息。天边上,一弯下弦月在云层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气,夜色使人头脑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点了点头,她说:"我回去了,谢谢你们今天的请客!"

  事实上,应该只谢谢何慕天,但她一笼统的都谢了进去。

  那些学生们都是回中大的。只有梦竹住在镇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来,以一副安闲的态度说:"我送你回去。"

  然后,在一大串的"再见"声中,他们分成了两路。何慕天傍着梦竹,缓缓的向镇上走去。月色淡淡的涂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里,蛙鸣正喧嚣着。梦竹低着头,凝视着石板隙缝中偶尔长出的几丛青草,和路边时常飞掠过来的一两只萤火虫,静静的向前走着。走了一段,感到身边的人过于沉默,她好奇的抬起头来,有些诧异的望望何慕天,后者脸上有种深思的神情,显得专注而严肃,仿佛在考虑什幺问题,而对周遭的一切──包括梦竹在内,都漠不关心。觉得没有什幺话好说,梦竹又低下头去,继续浏览着路边的小飞萤,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领会着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静的。就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梦竹的家门口,梦竹站住了,抬起头,对何慕天沉静的一笑,轻声说:"到了。"

  "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惊讶,茫然的抬起头来,凝视着梦竹。"谢谢你送我。"梦竹说。

  何慕天继续凝视她,嘴唇微微的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梦竹有些困惑,他想说什幺吗?她下意识的等待着,而没有立即打门。但是,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一直默默的望着她,始终没有开口。那对深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些特殊的东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这深沉的凝视使梦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动人的一对眼睛!然后,突然间,他摔了摔头,好象猛的振作了起来,说:"那幺再见了!"

  梦竹怔了怔,还来不及答话,何慕天已经掉转了头,向来时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风里,他的绸质长衫飘飘荡荡,颀长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望着他昂着头,潇潇洒洒的独自消失在月光下,梦竹感到一份奇异的困惑和迷惘。倚着门框,她呆呆的伫立着,一直忘了打门,直到门猛的开开了,一个梳着髻,穿著短衫的小脚老妇人,拦门而立,她才惊醒过来。回过头,她对老妇人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是你,奶妈,你还没睡?"

  "睡?我怎幺睡?"老妇人没好气的说:"我的小姐,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幺能睡?我睡了,谁给你等门呀?"

  "奶妈!"梦竹把眉头一皱,生气的说:"你越老就越喜欢胡说八道!你这说的是什幺话嘛!"

  "我说错了什幺?你别以为我没看到,我在窗子里看了你们半天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面对面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告诉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分……"

  "奶妈!"梦竹跺了跺脚:"你怎幺了?你这个噜苏脾气到底改不改?"

  "我噜苏,我是噜苏……"奶妈叽咕着,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才不对你噜苏呢!女孩儿家,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和那些大学生……"

  "奶妈!"梦竹叫。

  "好,我不说就不说,等将来高家……"

  "奶妈!"

  "好好好,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你,不管你!"奶妈挪动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的走进里面屋子,又回头交代了一句:"你妈要你回家之后到她屋里去,她要训你呢!"不等梦竹答话,她又加了一大串:"给你煮了两个敲敲蛋,非吃不可哦,这幺晚回来,空着肚子怎幺睡觉?女孩儿家不作兴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贴后心……"

  梦竹望着奶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天哪,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穿过了堂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着了洋火,点起桐油灯,罩上灯罩。然后,面对着一灯如豆,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

  梦竹是半个四川人,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亲根本就在四川长大,她的母亲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内,她父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创业。平日吟诗作对,花鸟自娱,也始终没有做过什幺事,只靠她祖父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这样混了大半辈子,坐吃山空,田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苦,等到中日战事一爆发,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价猛涨。梦竹的父亲就干脆把重庆市内的房子卖了,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迁居沙坪坝。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后来重庆市内大轰炸,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幺大影响。三年前,梦竹的父亲去世,这儿就只有梦竹的母亲和奶妈,三个女人过着日子。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也就勉强算过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里,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心里乱糟糟的,好象充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奶妈的那一句"将来高家……"使她心情大坏。高家,高家!她与高家有什幺关系,她讨厌高家!咬着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幺深,那幺黑,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算了,她坐正身子,见过一次而已,算什幺呢?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

  奶妈推门而入,把两个"敲敲蛋"往梦竹面前一放。所谓"敲敲蛋",是把整个的蛋,连皮在滚水中煮上几秒钟,就捞起来,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状态,然后敲开一个小口,吸吮着吃。据说这种半生半熟的蛋营养价值最高,奶妈对"敲敲蛋"简直是迷信,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一看到敲敲蛋,眉头就锁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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