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宝把眼镜取下来,仔细看了梦竹一眼,又把眼镜戴上,摇头晃脑,仄仄平平"的审核梦竹的诗错了格式没有,接着就一拍桌子,对何慕天大叫:"小何,咱们的中国文学系,惭愧!"
何慕天不说话,只深深的凝视着梦竹,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垂下眼睛,注视着酒杯里的液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酒似乎无法染红他的面颊,那对黑眼珠迷蒙得奇怪。从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的萧索了起来,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们的欢聚结束,他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初升的时候,小罗跑去结了帐,把整个公费口袋倾倒在柜台上,还差了好几块钱,小罗笑嘻嘻的说:"欠了,你记帐吧,下次还!"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额数补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馆,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谈不完,中大的学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罗、杨明远和王孝城则可直接回艺专,大家在茶馆门口分了手,梦竹既然住在沙坪坝,当然由中大的负责送回家。小罗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罗喊住了:"有你一封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小罗,就返身和中大的学生坐上了渡船。梦竹站在船舷边,风把她额前的短发吹得飘飞不已,水中,一弯明月在摇晃动荡。她注视着水,却从眼角偷偷的望着何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头,寥落而寂寞的仰视着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除了一弯孤月,和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幺都没有。船里胖子吴在唱着京戏,哼哼唧唧的,特宝还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辞的作他那首没完成的诗,萧燕在轻唱着"燕双飞"。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吴说:"李小姐,和我们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已经太晚了!"梦竹说着,飘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的看着嘉陵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梦竹的话。
"那幺,我送你回去。"胖子吴说。
"不,不,不用了,"梦竹说,失望使她的心脏绞紧:"镇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的扫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的望着岸边的草丛,草丛里,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
"那幺,我们就真不送了,"胖子吴洒脱的说:"再见!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
"再见,"梦竹挥挥手,孤独的向镇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萤火虫在她脚下前前后后的绕着。萤火虫,萤火虫就那幺好看吗?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觉混合了夜色,对她重重叠叠的包围过来。
小罗和明远等回到宿舍。小罗往空床上一躺,拆开了何慕天递给他的信封。一张大额的钞票落了下来,数额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来,愤怒的说:"什幺话?以为我小罗请不起客吗?"
可是,接着,一张信笺也落下来,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写着几句话:"相信我们都同样漠视金钱,假若能用金钱买来快乐,相信我们都不会吝啬区区的几块钱。可是,钱对我的意义和你的意义又不太相同,我从来不虞匮乏,但却能了解连买一支'艺专牌香烟'的钱都没有时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对你的欣赏同样深厚,那幺请让我付这次的茶酒之资。我冒昧的把钱这样给你,因为我把你当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会以我的行为为忤。慕天"小罗抬起头来,把信笺给王孝城和杨明远看,一面用手枕着头,瞪着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后,叹了口气说:"这是一个有心人,我欣赏他!"
杨明远哼了一声,向窗口走去,一面说:"阔公子的作风,反正他有钱,怎样做出来都漂亮!"
"你对他有成见,"王孝城说:"我看得出来,你不知道看他什幺地方不顺眼!"
"才没有呢,只觉得他有点怪里怪气。"明远说。
"无论如何,"小罗从床上跳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高兴的说:"我喜欢这个何慕天!够派头,也够交情!"
"你到哪里去?"王孝城问。
"买香烟!"小罗扬了扬那张钞票,又大声嚷着说:"今天晚上,请全宿舍吃担担面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着他的背影说:"四大皆空,没办法,只能四大皆空!"何慕天跨进了沙坪坝镇口上那家小茶馆,在靠窗的角落里,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来。茶馆的小伙计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习惯,送上一壶白干,一盘卤菜,和一碟花生。何慕天靠进椅子里,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寥落的啜着。窗子外面,可以看见青石板的小路,路边是平伸出去的绿色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边的路并不平整,曲折凹凸,沿着河岸,疏疏落落的有些白杨,也有些柳树。柳条长长的飘着,在初秋的晚风中摇曳。
第六章
晚霞正在天边燃烧,一层又一层的红云重重堆积,落日圆而大,迅速的从半空向地平线坠落。何慕天用手支着下巴,静静的凝视着窗外的景致,凝视着那晚霞由鲜红变为绛紫,凝视着那落日一分一厘的被地平线所吞噬,直至完全隐没。天色暗淡下来了,苍茫的暮色缓慢而从容的在草地上、柳条间散布开来。何慕天重新斟满了杯子,略微烦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识的看看腕表:差一刻六点!今天她迟了,为什幺?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时散步?仰靠在椅子里,他阖了阖眼睛,酒使他心头热烘烘的,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
"我是怎幺回事?中了邪吗?"他喃喃的,无声的自问了一句,睁开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对窗外的小路望去,空空的石板上,盛着逐渐加浓的暮色,除此之外,别无所有。
一声叹息,他干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绪使他烦躁不安,每一个毛孔里似乎都有小虫子在钻动,令人无法平静。酒,徒然的让情绪更加紧张和不耐,心头的火仿佛燃烧得更厉害了。"我是怎幺回事?"再自问了一句,蹙起眉头,他又干了一杯酒。抬起眼睛来,他不经心的对窗外一扫,忽然间,所有的神经细胞都振作了。
梦竹正缓缓的沿着石板小路走过去,她穿著件白色小碎花的洋装,戴着顶宽边的大草帽,步履袅娜轻盈,从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着。距离茶馆不远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就把那顶大草帽解了下来,拿在手上,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末梢扎着水红色的绸结。"一只小粉蝶儿",这是大家给她取的外号。是的,这是只小粉蝶儿,有那份翩跹的姿态,更有那份雅致和妩媚。何慕天的酒杯停在唇边,眼睛朦胧的盯着窗外那移动着的小巧人影。那摆动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后的大草帽,那时常摔动的辫梢,那款娜的举止,这一切加起来,衬着暮霭和垂杨,是一幅动人的图画。他呆呆的凝视着,用全心灵去捕捉这份神奇的、令人迷惑的美。
梦竹向嘉陵江边走去,站在一棵垂杨之下,立定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绛紫、深红、转为黑暗的云朵,一只手拉住柳条,她四面望望,似乎在以她那易于感受的心境,领略着大自然间的美,领略着日与夜交会时那神秘的一瞬。把辫子拂向脑后,她不经意的回眸了小茶馆一眼。当然,她不会发现躲在那茶馆里凝视着她的何慕天。掉回头,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过去了,可能水面有什幺东西让她感到了兴趣,她伫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边有石级可以下到水边。每天早晨,这石级上是妇人们洗衣聚集之所,捣衣之声杂着笑语,老远都可听到。现在,水边一定是空无一人的,但她沿着石级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见她了。
他轻吐了口气,才发现一直停在嘴边的酒杯,下意识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梦竹那黑色的头,一步步的从河堤后升了上来。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视着,虽然隔着那幺远的距离,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着一朵新采撷的小蓝花。她步上石级,倚在柳树上,十分闲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轻嗅。他无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脑中已勾划出她的神态:那舒朗的两道眉毛,那含着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摆了摆,大草帽系于脑后,又开始沿着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她几乎已经走到他的视线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头张望,于是,何慕天看到有一个小脚的老妇人,正急急的向梦竹赶去,走到梦竹身边,那老妇人站住了,不知对梦竹说了些什幺,梦竹顿时跺跺脚,一扭头又要继续她的散步。老妇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劝说,又劝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镇里。梦竹好象是生气了,她连连的摇头,要摆脱老妇人的拉扯,两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后,梦竹毅然的一摔头,狠狠的跺了一下脚,跟着老妇人向镇里走去。
她们从小茶馆的窗前擦过,何慕天抓住了梦竹和老妇人间几句对白的声浪:"奶妈!你不会说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妈的那份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幺办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里等……"
"你说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妈那个脾气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们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里,靠进椅子中,他没来由的长叹了一声,然后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张钞票,压在酒壶下面,他站起身来,摔了摔袖子,向茶馆门外走去。
暮色已经布满了空旷的原野。远山隐约,杨柳堆烟。夜暮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来临。何慕天带着三分酒意,沿着石板小路,向梦竹站过的那棵柳树下走去。走了几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着一样东西,拾了起来,是梦竹的那朵蓝色的小花。
他审视着这朵花,蓝色的花瓣向外铺开,微微卷曲,如同木耳边一般。浅黄色的花心伸了出来,在晚风中楚楚可怜的颤动。他站住,靠在柳树上,和梦竹做过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没有嗅它,而是轻轻的在唇际摩擦。
夜来了,何慕天回到宿舍里,打开柜子,把那朵蓝色的小花放进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里。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东西:一条缎带,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断的杨柳,一条白底子碎花的麻纱小手帕,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一阕涂得乱七八糟的词,他还记得梦竹靠在杨柳上,拿着铅笔,涂涂抹抹的写这阕词的神情。词的题目是"杨花",内容隐约可辨,大致是:"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他飘泊!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萍水,夕阳楼阁!"
他不知道为什幺她写完了,却不要了,随手那幺一扔,让它被风卷去。他锁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却看到枕头边放着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笔迹,他就没有心情拆阅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脑子里是成千成万张相同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两条摆动的发辫。
"我是怎幺回事?"他自问,摔摔头。"近来,我是真的疯了!"
瞪视着桌上的桐油灯,他一动也不动的躺着,接着,就猛的坐起来,拆开了那封信,下决心似的抽出信笺,看了下去,信写得十分简单:"慕天:暑假一别,将近三个月了,你总共写了一封信,该信连标点在内,是二十七个字。想必你忙于作诗填词了,是不是?'家'是你厌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厌倦的,我也知道。未来的那条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厌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经济供应站,是吗?不过,记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过去的,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总之是你的妻子,别以为你在重庆的所行所为我看不见,我想你了解我的个性的,你还是安份一点好。另汇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项。即祝健康蕴文"看完了信,一种强烈的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还是那种口吻!还是那副态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蕴文那向上挑起的浓眉,和圆睁着的大眼睛:"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纸篓里扔去。蕴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幺样子?专横、跋扈、而美丽。大眼睛一瞪,浓眉一掀,别有种巾帼英雄的味儿。可是,自己为什幺从来无法"爱"上她?大家说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幺多,可是自己就无法"爱"上她!两家联婚之议一起,他还记得在她家客厅里,她大胆而专制的逼视着他,强逼他回答她的问题:"你爱不爱我?你说!马上说!"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幺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圆睁睁的盯着他,有股恶狠狠的味道,乌黑而卷曲的睫毛翘得像两排黑色的羽毛扇。虽凶狠,却美丽,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着他,脸贴近他,火剪烫过的头发拂着他的下颚,那股脂粉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晕眩。"你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执的说,但她的野性和美丽确实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动。
"还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视他,然后瞇起眼睛,点点头说:"我会让你知道!"
她会让他"知道"?没有,她没有让他"知道",她只让他"迷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缠住他,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她的浓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执拗而带着命令的声调每分每秒响在他的耳边,她的大裙子,她的艳丽和服装,她惯用的香水气味,她喜欢跳的舞曲,她的这个,她的那个,把他层层包裹,紧紧卷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顺理成章,他们在昆明结了婚,那是民国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记婚礼上她那对盛满了胜利之色的眼睛,和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现在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