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燕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看到小罗那副滑稽样子,和嘴里一个劲的"哈巴狗",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归笑,想想看又实在气人,就又用手去揉眼睛,一揉眼睛,眼泪就扑簌簌的向下滚,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笑。王孝城、杨明远,和小罗都呆住了。半天后,王孝城问萧燕:"喂,你是在哭呢?还是在笑呢?你是高兴呢?还是生气呢?"
萧燕揉着眼睛,依旧又哭,又笑,一面用手指着小罗说:"他,他,他,气人嘛!又,又,又,好笑嘛!"
"那幺,"王孝城掉头问杨明远:"你是公证人,这个赌算我赢了呢?还是算小罗赢了呢?"
"老天!"杨明远叫:"我这个公证人不会做了,到茶馆里去让大家评评吧!"
百龄餐厅中,何慕天总共只请了一桌客人,就是南北社中那一群,没有一个生人,也没有任何仪式,只等于又一次的南北社聚会,所不同的,是由茶馆中迁到饭馆里而已。
梦竹这天是一身纯西式的装束,穿著件白纱的晚礼服,衣服上缀着亮亮的小银片,有着绉绉绸的袖口和碎碎的小花边。
衣服外面罩了件白色羊毛外套,同样缀着银色闪光的亮片片。
一举一动,闪熠生姿。她消瘦了不少,头发不再像往日那样束成辫子,而鬈曲的披在背上。乌黑的黑发衬托出她白皙的面孔,由于清瘦,一对眼睛显得特别的大而黑。她没有怎幺浓妆,只淡淡搽了一些脂粉,整个人看起来纯净得像一条清泉。不过,她显然和以前有许多变化,她似乎更沉静了,更不爱讲话了,除了微笑,她几乎不说什幺。而那对温温柔柔的眸子,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何慕天却和梦竹相反,穿了一身中装,棉袍外面罩着藏青色的织锦缎的长衫,维持他一贯潇潇洒洒的风度。但他看来也消瘦了不少,而且不像往日那样谈笑风生和狂放不羁了。
他不时的把眼光落到梦竹的身上去。对他的客人们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梦竹一个人身上,而再无心情去管别的事似的。
这一顿"订婚宴",由于两位主角都有些反常,客人们也就闹不起来了。何况何慕天和梦竹的事早就成了许多人谈论的中心,大家也都有些忌讳,生怕说出来的话不太得体,会给梦竹难堪。因而,这顿饭吃得是出奇的规矩和文雅。直到菜都快上完了,小罗憋不住了,举起杯子来,对何慕天和梦竹大嚷着说:"为南北社中第一对祝福!"
大家都举起杯子,王孝城又嚷着说:"也为第二对祝福!"他把杯子在小罗和萧燕面前晃了晃。
特宝又嚷着说:"还有不受注意的第三对!"他的杯子指向胖子吴和外号叫五香豆腐干的许鹤龄。立即,大家哗然了起来,因为胖子吴和许鹤龄的恋爱还是件秘密。王孝城对杨明远低声说:"这是'巧对',一个胖,一个瘦!姻缘前定!他追了半天小飞燕,却追上了五香豆腐干!"
大家都举着杯子,大宝又叫了声:"还为那些配不了对的光棍们祝福!"
于是,大家干了杯,气氛才突然转为热闹了,几杯酒下肚,那份往日的豪情又悄悄恢复,小罗高兴的、摇头晃脑的喊着:"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特宝是喝了几杯酒就忘不了作诗,又在那儿念念有辞的"仄仄平平"起来。大宝和二宝居然猜起拳来了,席间又流露出一片喜气。萧燕拍拍手说:"今天是何慕天和梦竹订婚的好日子,也是南北社的一次大聚会,我们来用成语接龙如何?记住,一定要接吉利话,谁接出不对劲的成语就要罚,如果接不出来,更要罚!罚喝三杯酒,怎样?我来起个头。"于是,她念:"天作之合!"
坐在她下家的特宝接了下去:"合作精诚!"
于是一个个的接下去:"诚心诚意!"
"意犹未尽!"
"尽情欢笑!"这是小罗接的。
"这算成语吗?"萧燕质问。
"勉强勉强!"王孝城说,于是又继续下去:"笑语如珠!"
"珠圆玉润!"
"润肠补肺!"这是大宝接的,大家全叫了起来。
"这是什幺玩意?"小罗问。
"是济世良药,百补丸,吃一粒可以长生不老。"大宝说。
于是,哄堂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大宝被按在桌子上,灌了三杯酒。再接了下去:"肺腑相亲!"
"亲情似海!"
"海阔天空!"
"空谷幽兰!"
"兰质蕙心!"
"心心相印!"
"好了!"胖子吴站起来叫:"到此为止!"他举起杯子,向着何慕天和梦竹说:"从天作之合起,到心心相印止,祝你们白头偕老!今晚也已经酒酣耳热,我们喝了你们的订婚酒,希望马上又有结婚酒可吃!现在,让我们全体敬你们一杯,也就该散了!"
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向何慕天和梦竹举起了杯子。何慕天看了看梦竹,梦竹眼睛里凝满了泪,嘴边挂着个感动的微笑。在灯光的照耀下,在白色的衣衫里,她像个飘逸的,不染丝毫尘土气息的仙子!他激动的用手挽住梦竹的腰,端着酒杯说:"谢谢你们,希望你们分享我们的快乐。"再看了梦竹一眼,他又说:"我和梦竹经过了一番挫折,今天才订了婚,希望以后全是坦途了。"他眼中飘过一团轻雾,摔了摔头,似乎想摔掉一个暗影。他再说:"最近,我深深领悟出一个道理:真正的爱情中一定有痛苦,而从痛苦中提炼出来的爱情才更真挚而永恒!"他举起杯子,大声说:"干了吧!每一位!"
大家都干了杯子。小罗又郑重的捧上了一个用缎带系着的盒子,说:"这是我们南北社员们合送的一样小礼物,礼轻而人意'重'!"他特别强调那个"重"字。
然后,客人们告辞了。走出了百龄餐厅,迎着室外寒冷的空气,杨明远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怎幺了?你?"王孝城问。
"没怎幺,"杨明远轻轻的说:"那是个有福之人。"
"谁?"
"何慕天。"
王孝城看了杨明远一眼,抬了抬眉毛,什幺话都没有说。
何慕天结完了帐,帮梦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风,挽着她走出百龄餐厅。梦竹的头靠在何慕天的肩膀上,两人静静的向街头走去。好半天,梦竹发出一声轻叹:"他们真使人感动,不是吗?"梦竹说:"我以为他们会轻视我。"
"轻视你?为什幺?"
"闹一场婚变,又和你──"她抬头看了何慕天一眼:"这样没结婚就──""结婚只是早晚的问题,是吗?"何慕天说:"等放了寒假,我回一趟昆明,和父母说明了,再结婚比较好,你懂吗?"他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栗:"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梦竹说,把头紧倚在何慕天身上:"我相信你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回到沙坪坝何慕天所租的那间小屋中,梦竹解下披风,拋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何慕天走过去,蹲下身子,抓住梦竹的双手,激动的说:"你知道你穿这件衣服像什幺?像一颗小星星!"
梦竹微笑了,静静的望着何慕天。半天后,才说:"来!看看他们送我们的是什幺?"
何慕天解开了盒子上的缎带,打开盒子。取出一只白色长毛的玩具哈巴狗。何慕天和梦竹相视而笑,梦竹摸着哈巴狗的脑袋,赞叹的摇摇头:"亏他们想得出来,真可爱!"
"脖子上还有一张卡片,"何慕天说:"看看上面写了些什幺东西?"
梦竹把灯移近,两人看卡片上写的是:"一只小小的哈巴狗,包含了:小罗的毛衣,萧燕的眼泪,杨明远和王孝城的本钱,以及南北社全体会员的欢笑!"
"这是什幺意思?"梦竹问。
"一定有个很可爱的故事!"何慕天说,揽紧了梦竹。一同注视着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
寒假来临了。
小屋内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灯的火焰在灯罩下昏然的亮着,小屋内的一切,在如豆的灯火下,看来隐约而朦胧。
梦竹坐在火盆旁边,拿着火钳,无意识的拨着火,把烧红的炭叠起来,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脸映在炉火的光芒下,整个脸都被染红了。长睫毛半垂着,一对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炉火。
何慕天伸过手去,把手压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惊,扬起睫毛来望着他。
"为什幺不说话?"何慕天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的问。
她惘然的笑笑。
"说什幺呢?"她问:"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把火钳从她手上拿开,用双手握住了她的双手,深深的注视着她的脸。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闪烁,一层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间流转。他把她额前下垂着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紧盯着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说:"相信我,一个月之内一定赶回来。嗯?"
她点点头。
"好好的等我,奶妈一定会常来看你,我给你留下了足够的钱,一切都不要担心。有时间,可以去找萧燕他们聊聊,不要整天关在屋子里。嗯?"
她再点点头。
"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说明了,就可以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就立刻举行婚礼。嗯?"
她又点点头。
"不要难过,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马上就会回来了,闭上眼睛想想看,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们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块儿了,有什幺可难过呢?是不是?"她还是点点头。
他凝视她,握紧了她的手。
"说话!梦竹!为什幺不说话?"
她的头垂了下去,依旧默然不语。
"梦竹,怎幺了?"
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于是,他看到两滴大而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的眼眶中跌落,沿着面颊,滚了下去,击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来,迅速的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用胳膊紧紧的揽住她。
"别!梦竹!千万不要!不要这样伤心!你这样子,我怎幺离得开你?"蹲下身子,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想想看,仅仅是一个月而已!"
"一个月,"她轻轻的说:"是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
"梦竹!"他叹息的喊:"梦竹!"
"慕天,"她抬起泪光莹然的眼睛来注视他:"为什幺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了解,我们可以在重庆先结婚,然后你带着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吗?为什幺一定要离开这一个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结婚,那幺,万一……万一……万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难道你就不娶我了吗?"
"梦竹!你在胡思乱想些什幺?"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儿戏,怎能如此草率?我愿意和你有个规模很大,很讲究的婚礼,我看着你穿著最华丽的礼服,由四五个花童牵着纱,走进结婚礼堂。我要为我们布置一个很漂亮、整洁,而温暖的小家……这些,都需要钱,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决经济上的问题。而且,我父母只有我这一个独子,那里有结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们会希望参加我的婚礼,那幺,把他们也接到重庆来住住,让他们主持我们的婚礼。要不然,假若他们愿意,我接你到昆明去举行婚礼,不是也很好吗?总之,我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了解吗?"
"形式!"梦竹低低的,像自语似的说:"铺张的婚礼,讲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实上,还不是早已经──?"
"梦竹!"何慕天喊着,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须信任我。梦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梦竹……"他拥住她,激动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颤栗着。
"梦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为我太爱你,我要……对你负责任……我要……你成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叹息:"我爱你,梦竹,那幺深,那幺切!"
"但是,你并不一定要回去──"梦竹固执的说。
"我必须回去!"何慕天轻声说,然后突然推开梦竹的身子,拉长了两人间的距离,审视着她的脸。"梦竹,你不信任我?你以为我玩弄你?你以为我会不再回来?梦竹,你在害怕什幺?怀疑什幺?"
梦竹愣愣的望着何慕天。望着,望着,她忽然跳起来,扑进何慕天的怀里,用手紧抱着何慕天的腰,脸埋在他的衣服里,低声的嚷着说:"慕天,你别走吧,别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幺,但是,你别走吧。我心里好乱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幺回事?但是你别走吧。"
何慕天拉开她的手,继续审视着她。
"我只去一个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别傻!"他吻她:"你数日子,我一天也不超过,准在三十天之内回来!好不好?"
她瞅着他,牙齿轻轻的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说:"一天也不许超过。"
"一天也不超过!"他保证似的说。
她含着眼泪笑了。
"你要给我写信。"她说。
"当然。"
"你的地址也给我,我好给你写信。"
他略事犹豫,有些不安。
"好,"终于,他说:"我地址给你,但是非不得已,你还是不必写信来,因为我可能一到家,几句话一讲,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头走。你知道,路上来回的时间就要一个月,我还是有熟人的车子可以搭,万一再碰到点事情耽误呢?所以,我不会在家中停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