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了一口烟,阖上眼睛,他希望能让自己纷乱的思想获得片刻休息。只要几分钟,能够什幺都不想,什幺都不烦恼,什幺都不思索!……只要几分钟就好了……房门砰然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声音在门口喊:"看我!爸爸!"
何慕天回过头去,霜霜正双手叉腰,两腿成八字站在房门口,上身穿着件黑白斜条纹的紧身套头毛衣,下身是条同样斜条纹的裤子,紧紧的裹着她成熟的胴体。猛然一眼看过去,她这身打扮像一只斑马!她昂着头,那一头烫过的短发乱糟糟的拂在耳际额前,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用眼睛斜睨着何慕天,她说:"怎幺样?你欣赏我的新衣服吗?爸爸?"
何慕天本能的蹙了一下眉。
"别皱眉头,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如果你不高兴看,可以不看!但是,别一看了我就皱眉,好象我是个讨厌鬼似的!"她走上前来,审视着她的父亲:"你没生病吧?爸爸?"
"你有什幺事吗?"何慕天问。
"知女莫若父!"霜霜叫:"你就知道我没事不会进你的房间?"她伸出一只手来:"钱!"
何慕天望着霜霜,还没开口,霜霜已经急急的嚷起来:"别──说──教!我要钱!"
何慕天叹了口气。
"霜霜,你──""爸爸,你又皱眉头了!问你要点钱都这幺难吗?你说过,你什幺都给我,满足我,给我我需要的一切东西……"她大笑,说:"我需要的东西!事实上,我需要的任何东西,你都给不了,但是,钱你还给得了,难道你连这最后的一项也要吝啬了吗?"
何慕天再叹了口气。
"你要多少?"他忍耐的问。
霜霜伸出三个指头。
"三百?"
"三千!"霜霜叫。
"三千?你用的不太多了吗?"
"爸──爸!"霜霜不耐的喊:"你知道世界上最容易报销的是什幺?钞票!何况,那小家伙身上经常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看电影,我何霜霜请客!吃饭,我何霜霜请客!溜冰划船,我何霜霜请客!谁不知道我何霜霜有个阔爸爸……"
何慕天一声不响的掏出一叠一百元票面的钞票,也不管数目有多少,往霜霜手里一塞,说:"好了吧?"
霜霜耸耸肩,向房门口走去,走出了门外,又伸进头来说:"给你一个药方,可以治烦恼症。把头放在自来水龙头底下冲上半小时,你不妨试试看!"说完,"砰"的带上房门,像一阵疾风般的卷走了。
立即,何慕天听到汽车驶走的声音。
何霜霜慢慢的停下了车子,看看手表,八点二十五分!巷口静悄悄的,一盏路灯在黑夜的街头闪着昏黄的光线。她坐正身子,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烟圈,望着烟圈冲出了车窗,再缓缓的扩散,消失在秋风瑟瑟的街头。她叹了口气,下决心似的揿了三下喇叭,等了片刻,又揿了三下喇叭。然后,靠在座垫上,从容不迫的抽着烟,等待着。
一条黑影从巷口奔了出来,跑到车子旁边,拉开车门,一张年轻的,稚气未除的脸孔伸进车门,绽开的微笑里,有七分喜悦和三分意外。嚷着说:"嗨!霜霜,没想到你今天来!"
"进来吧!"霜霜简截了当的说。
晓白跨进了车内,霜霜立即发动了车子,小轿车像一条滑溜的鱼,轻灵的滑向了黑夜的街头。一连穿过了几条冷僻的巷子,晓白四面张望了一下,怀疑的问:"我们到哪儿去?"
"开到哪儿算哪儿!"霜霜说,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烟,斜睨了晓白一眼,后者那张坦率而带着几分天真的脸庞使她感到兴趣,把烟递到他面前,她捉弄似的说:"要抽吗?"
"哦,哦,"晓白吃了一惊,看看那支烟,面有难色,霜霜嘴边嘲谑的笑意加深了,挑了挑眉毛,她说:"怎幺?不敢抽?怕你亲爱的妈妈骂呢?还是怕烟呛了你的喉咙?"
笑话!男子汉大丈夫!会连一支烟都不敢抽!他一把抢下了她手中的烟,送到嘴边去猛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从口腔里冲进喉咙,再冲向胃里,他张开嘴,无法控制的大咳起来。霜霜纵声大笑,方向盘一歪,车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踩住煞车,她笑得前俯后仰,晓白好不容易咳停了,狠狠的瞪着霜霜,一声不响的再把那支烟送到嘴边去抽,这次学乖了,他逼住烟,不让它冲进胃里,大部份都吐出来。一连吸了好几口,终于勉勉强强可以抽了,霜霜仰着头凝视他,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几分赞许。
"不错!晓白,算你有种!"
车子继续向前驶去,似乎越去越荒凉了,城市被拋向后面,车子驰上一条黄土路,风从敞开的车窗中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晓白伸头对车窗外望了望,有些不安的说:"喂!霜霜,你这是开到什幺地方了?"
"管它呢!"霜霜不经心的说,加快了车行的速度。
"当心迷路,回不了家!"晓白说。
"放心!没有人会劫走你!"霜霜说。"家,你那幺爱你的家吗?"
"谁会不爱自己的家呢?"
"哼!"霜霜冷冷的哼了一声。"你的家很温暖,是吗?有好爸爸,有好妈妈,还有个像颗小星星般的姐姐!"
"唔,"晓白皱了皱眉。"不过,这两天可不大对头。"
"怎幺呢?"
"自从昨天你表哥来了之后,家里就不对劲了。好象,爸爸妈妈都不喜欢魏大哥。"
"是吗?"霜霜从睫毛下盯着晓白:"为什幺?"
晓白学着霜霜的习惯,耸了耸肩。
"我怎幺知道!总之,家里什幺都不对头了,爸爸和妈妈吵架,妈妈又说姐姐,什幺恋爱太早啦,未见得可靠啦,然后,姐姐哭,妈妈也哭,爸爸摔画笔砸东西,往外面一跑。这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形,如果你不在外面揿喇叭,我真不知道拿妈妈和姐姐怎幺办好。霜霜,"他顿住,凝视着霜霜说:"为什幺女人都有那幺多的眼泪?"
霜霜注视着车窗外面,心绪飘浮在另一个境界里,好半天,才幽幽的说了一句:"这幺看来,我表哥和你姐姐的事算是砸了,是不是?"
"砸了?"晓白摇摇头:"一定不会砸的,妈妈喜欢姐姐,最后准是同意,而且,我也认为魏大哥很好,不知道妈妈爸爸为什幺不喜欢他?他比顾德美那三个哥哥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我想,妈妈爸爸一定会想通的。"
"一定吗?"
"当然,"晓白颇有信心的说:"魏大哥人长得漂亮,学问又好,又会说话,又……又……"又了半天,底下想不出还有什幺可"又"的,就下结论的说:"总之,魏大哥什幺都强,爸爸妈妈凭什幺看不上他?"
"那幺,为什幺又反对他呢?"
"我也不知道,他们关着门嘀嘀咕咕的说,我根本听不清楚。"
车子猛然煞住了,霜霜说:"下车吧!"
"这是什幺地方?"晓白问。
"淡水河边,我们可以沿着河堤走走。"
晓白下了车,四面张望了一下,果然是淡水河边,但已远离了市区,四周都是稻田,沿着河是一条黄土的堤,堤下有些草地,河水潺潺的流着,轻缓的水流声像一曲沉oe□的乐曲。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弯弯的像个小船,水面反射着点点粼光。
霜霜锁住了车子,跳下车来,站在河堤上,风很大,她的短发迎风飘动。把双手叉在腰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说:"真美!真好!"
"噢,是的,真美,真好!"晓白望着霜霜修长的身子说。
"你在说什幺?"霜霜问。
"你!"
霜霜笑了,慢慢的摇摇头。
"晓白,你是个傻小子!"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来,我们到河堤下面去看看!"
"那幺黑!"
"你怕什幺?鬼吗?"
"笑话!"
"那幺来吧!别那样害怕兮兮的,像个大姑娘!"
他们并肩走下了河堤,堤边是软软的草地。秋虫唧唧,流水淋淋,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风在水面回旋。霜霜拣了一块比较平坦的草地,毫不考虑的坐了下去,晓白也跟着坐下去,叫着说:"噢!有露水!"
"别管它!"霜霜说,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瞪视着黑黝黝的流水。好半天,才说:"我常常到这儿来,一个人坐一坐,想一想,听听水流的声音,听听鸟叫,听听蝉鸣。我喜欢这儿,清静、安宁,好几次,我在深夜里来,坐上一两小时。"
"你不怕?"晓白诧异的问。
"怕?哈哈!"霜霜轻蔑的笑了两声:"我怕什幺?我那幺……那幺……"她在头脑中收集合适的用字,忽然灵光一现,想了出来:"我那幺空虚,什幺都没有,我还有什幺好怕呢?"
晓白注视着霜霜,她的话使他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但,想到她一个孤单单的女孩子,居然敢在深夜中到河堤边来吹冷风,不禁衷心倾服,而更加对她刮目相看了。
两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霜霜说:"晓白,你姐姐很爱我的表哥吗?"
"当然!"
"有多爱?"
"哈,爱惨了!"晓白微笑着说。
霜霜侧过头去,在幽暗的月色下打量着晓白的侧影,从他的浓发到他那方方的下巴──一张未成熟的男性的脸庞,具有着男孩子所特有的味道:马虎、随便、和漫不经心。她扬起了长睫毛,盯着他的眼睛看,被她的目光所刺激,他也侧过头来看她,对她展开了一个爽朗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你在看什幺?"他问,语调鲁莽而稚气。
霜霜突然用两条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身子勾向自己,一对大而美丽的眸子灼灼的逼视着他,挑战似的问:"你呢?晓白?你爱我吗?"
"我?"晓白一愣,霜霜这突如其来的亲热举动使他大出意外,接着,血液就向他脑子里涌去,他感到从面颊到脖子都发起烧来,面对着霜霜那对逼人的眸子,闻着她身上散发着的香味,也情绪紧张而心慌意乱起来,半天才讷讷的吐出几个字:"我……我……我爱。"
"有多爱?"霜霜继续问,瞇了瞇眼睛,带着点捉弄的味儿。
"有……有……"晓白口吃的说:"有……数不清楚的那幺多!"
"是吗?"霜霜仰起头:"那幺,吻我!"
晓白大吃一惊,望着霜霜那向上仰的美好的面孔,和那微微翘起的红唇,他受宠若惊而手足无措,对那张脸瞪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像对付什幺大敌似的把头压下去。霜霜叫了起来:"哎哟,你弄痛了我!"她凝视着晓白:"天哪,你这个小傻瓜,难道连接吻还要人来教你吗?"
勾下了他的头,她把嘴唇慢慢的迎上了他的嘴唇,温存、细致、而冗长的吻他。晓白本能的抱紧了她的身子,在热血的冲激和心脏的狂跳下,热情的反应着她的吻。她把头离开了些,注视着他。
"你学得很快,"她赞许的说,长睫毛在跳动,黑眼珠在闪烁。"你爱我?晓白?"
"爱!"晓白干脆的说。
"全世界只爱我一个吗?"
"只爱你一个。"
"终身不背叛我?"
"我起誓!"
"不必!"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一两秒钟,又扬了起来:"你愿意为我做一切的事吗?"
"愿意!"
"无论什幺事?"
"例如──?"晓白有些不安了。
"例如叫你杀人。"
"为什幺要杀人呢?"
"假如──那个人欺侮了我!"
"当然,我一定宰了他!"晓白义愤填膺的,好象那个人已经在自己面前了。"晓──白,"霜霜的眼睛中流露着赞许:"你真是个傻小子!"沉思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晓白,我问你,你爱我深,还是爱你姐姐深?"
"你和姐姐?"晓白面临到难题了,咬了咬嘴唇,又皱了皱眉头,才说:"这──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情。"
"如果我和你姐姐打架,"霜霜举例说:"你帮那一个?"
"这──这──"晓白犹豫着,终于,用手抓了抓头,笑着说:"你们不会打架,姐姐是从不和人打架的。"
"我是说──如果打了呢?"
"那幺──那幺──那幺我劝你们和解!"
"呸!"霜霜啐了一口:"见鬼!"
"怎幺?"晓白不解的翻翻眼睛:"你何必和我姐姐打架呢,你们应该做好朋友,你看,我和你这幺要好,姐姐又和你表哥那幺要好,你们也应该要好才对!""哼!"霜霜哼了一声,眼珠在天空转了转,忽然说:"晓白,你觉得我表哥怎样?"
"好极了,又漂亮又帅!"
"你赞成他和你姐姐来往吗?"
"当然!"
"假如有人欺骗了你姐姐,你怎样?"
"谁欺骗了我姐姐?"
"我是说'假如'!"
"我一定不饶他!揍他!"
"唔──"霜霜望着河水,支吾着说:"你知道我表哥的事吗?"
"你表哥的事?"晓白皱着眉问。
"嗯,他的秘密。"
"他有秘密吗?我不知道。"晓白摇头。
"坐过来一点,让我告诉你。"
晓白靠紧了她。星星在闪耀,河水在奔流,云在移动,月亮忽隐忽现……夜逐渐深了。
放学了,晓彤背着书包,和顾德美步出校门。校门外暮色苍茫,带着寒意的秋风正斜扫着街头。成群的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从栅门内一涌而出,像一群刚放出笼的小鸽子,吱吱喳喳的叫闹着,在街头四散分开。晓彤和顾德美说了再见,杂在学生群中,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四周的同学们在推推攘攘笑笑闹闹,经过了一日繁重的上课之后,放学这一剎那就成了最美好的时光,笑声此起彼落,夹杂着愉快而清脆的"再见"之声。晓彤踽踽的向前迈着步子,低垂着头,望着落日照射下的自己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她都恍如未觉,只深陷在自己孤苦而寥落的情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