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彤。"
"他们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说:"晓彤、晓白、霜霜和魏如峰。"
何慕天点了点头,是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每一个!好一会儿,他忍不住的问:"梦竹怎样?快乐吗?"
"她'似乎'很平静,至于快不快乐,谁也无法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何慕天:"她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小小的木头匣子,雕刻着小天使的花纹,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个梦,十九年后,它仍然盛着那个可怜的梦,永远,都只是个梦而已!他惘然的打开了盖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张小纸条,打开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觅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翻过纸的背面,他看到有梦竹的几行字:"我珍藏着,我保有着,从以前,到现在,到永恒!"
他关上了匣子,把那个梦再锁了进去,望着远方的云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里在唱着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的说:"你觉不觉得,得与失是很难讲的,慕天,你──实在非常幸福!"
何慕天不语,但他懂得王孝城话中的含意,与王孝城比起来,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着天,他说:"看那夕阳!"
夕阳像火一般的烧灼着,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山头和树木。王孝城说:"真美!"
"一天又要过去了,"何慕天安安静静的说:"明天的夕阳再红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制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阳每天都一样的红,人生已经不知几经变幻!故事会完吗?
不会,这一代的故事或者该结束了,但还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无休无止!
"记得你以前爱念的那阕词吗?"王孝城念:"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真的,远处的层峦叠嶂,正傲然的迎接着那轮落日!
全书完
一九六四、八、十四、夜、于日月潭、涵碧楼我写"几度夕阳红""几度夕阳红"算起来,已经是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了(前面曾写过"窗外"、"六个梦"、及"烟雨蒙蒙")。按道理,有了前三本的经验,这一部似乎应该比较熟练些了。但是,这却是我写作得最艰苦,困难遭遇得最多,功夫下得最深,时间也耗费得最久的一部书。
谈起"几度夕阳红"的写作经过,也有一番很有趣的周折。开始写"几度夕阳红",远在去年夏天,当时,想刻画小公务员的生活,同时,想写出被生活折损的艺朮家的那份无可奈何。这一点小小的念头就引出了整个"几度夕阳红"的构思。最初的大纲,只准备写二十万字左右,分别用两个家庭、两条线索并进,写两代的故事。而一经下笔,就有收束不住的趋势,写到十万字左右,觉得头绪过多,有些杂乱无章,无法再继续下去。当时,我甫自大学毕业正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弟弟时常住在我处,我每写一章,他就看一章。到了十万字的时候,我自己看看,认为完全失败,决心拋弃原稿,于是,这篇东西被丢进了字纸篓。正好弟弟来了,知道我准备放弃这故事,大提抗议,把原稿从字纸篓捡了出来,他说:"如果你真准备丢掉这篇东西,还是送给我吧!我虽没写过小说,但是,这故事太吸引我,你不写,让我来继续写!"
受了弟弟这番"鼓励",这篇东西也就在我一笑之下,保留下来了。可是,仍然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到了今天春天,我由高雄迁居台北,见到皇冠主编,无意间谈起来,皇冠主编问我有没有长篇小说稿,我说:"有一篇未完成的稿子,曾经丢了字纸篓又捡回来的,你有没有兴趣过目?"
皇冠主编表示愿意看。事后,他的评语是:"继续写下去!皇冠希望能马上刊出前半部!"受到这第二度的"鼓励",我才真正狠下心来整理这篇东西。把那十万字仔细再读一遍,发现情节太多,而不够细腻。于是,重新做一个大纲,决定把故事分成三部,从头改写。第一部因为已有底稿,非常顺利就写完了。等到写第二部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全来了。
我一直有个观念:不写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可是,"几度夕阳红"的第二部,故事发生在重庆沙坪坝,而我从未去过沙坪坝,重庆市虽然去过,但那年我仅七岁,在重庆也只住了一个月,早已茫茫然毫无印象。在这种情形下,去写抗战时期的艺专和中大,如何能写得逼真与深入?幸得皇冠主编帮忙,邀请到抗战时就读于艺专的廖未林先生,作了一番详细的谈话。得廖先生协助,曾绘图表明地理环境,又生动的介绍了艺专学生的生活面。一夕详谈之后,我才"大胆"的提笔写第二部。不过,到底不是亲身体验和经历过,无论怎样去揣摩凝想,写来一定有许多似是而非之处,到过沙坪坝的读者,万请多加包涵。同时,在这儿,我也要特别谢谢廖未林先生的帮忙。
故事发展到第三部,是最难处理的一段,写得非常之艰苦。改写、重写了好几次。而正值溽暑,终日挥汗如雨,常常伏案七、八小时,不能成一字。白天想得太多,夜里,何慕天、李梦竹、杨明远、晓彤、晓白、魏如峰……等就交替在脑海里出现,弄得终夜不能成眠。许多读者来信问我:"写作的生活是不是很快乐?"
我想,这就和母亲生孩子一样,在生产的过程中,非常痛苦,生产之后,望着自己创造的新生命,喜悦之情就把一切都淹没,所有的痛苦都不复记忆了,剩下的只有欣慰与骄傲。写作的情形也类似,创作的过程是苦的,但,书成之日是欣慰的。当然,这本书写得好或不好,成功或失败,还要读者来评定。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推开稿纸,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写完了!"
那一剎那的欣慰与喜悦,可以淹没一年来辛苦的耕耘了。
所有的父母,都有"望子成龙"的心情。
"几度夕阳红"也像我的一个孩子,我不敢寄予太大的希望,但愿它不使读者们厌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几度夕阳红"全书四十万字,在皇冠杂志上连载了半年之久。半年中,读者来信数百封,有的和我讨论人物个性,有的和我讨论情节发展,大部份读者,请求我给书中的角色,安排个圆满的结局。如今,书已经完了,我不知道这些角色的"结局",是否能让读者们满意?不过,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圆必有缺,有满必有亏,有长必有短。我们又何必过份苛求呢?
一九六四年八月卅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