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肚量问题,这是卫生问题!"
"我可以想办法扑灭跳蚤,但决不赴走小猫!"
"我告诉你,你如果坚持养这只小脏猫,我就离开这栋房子!你在小猫和丈夫中选一样!"
"你毫无道理!"她愤怒的喊:"你走好了!我要定了小猫!我才不稀奇你,没有情感、没有同情心……"
局势又严重起来,紧张中,他突然一惊,好象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前途!和许多怨偶一样,由小争执变成大争执,由频发的不愉快而造成最后的破裂,他悚然而惊,顿时喊出:"石榴花瓶!石榴花瓶!石榴花瓶!"
她猛然住了嘴,张口结舌的望望他。然后,她含着泪,扑进了他的怀里,颤栗的说:"我们真傻!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她把那只小猫放进一只篮子里,含着泪,无限凄然的走向门口。他赶过去,一把接住了那只篮子说:"不,我们把它养下来!"
她望着他,有些诧异,然后她高兴的揽住了他,叫着说:"哦,你真好!"
这只小猫终于还是被收养了下来,没多久,跳蚤也被DDT粉所扑灭了。但,每次他看到这只小猫,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就会爬上他的心头。
第三次的争执忘了是怎幺发生的了,但它不但来临了,而且还闹得很厉害,他们有三天彼此不说话,直到她轻轻问了一句:"那家古董店能不能再卖给我们一次同样的石榴花瓶?"
他赧然的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和解。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一次次的争执接二连三来了,逐渐的,连"石溜花瓶"四字也不能获得效果了,因为,在倔强之中,他们谁也不肯轻易开口说出这四个字,好象只要谁先说这四个字,就代表谁先道歉似的。于是,当争吵越来越多的时候,"石榴花瓶"反而成了他们绝口不提的四个字。
一年年的过去,他们成了一对最平常的夫妻,争吵、打架、呕气、不说话……她摔东西,和邻居们打麻将,整日家里炊烟不举。他寻芳于酒楼舞厅,彻夜不归。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见了面,就彼此板着脸恶言相向,他们早已忘了初婚时的梦想,忘了那些甜蜜,更忘了"呢喃集"和数星星的夏夜。他再也找不到她款摆腰肢,用扫帚在地上画弧度的娇柔之态,她也看不到他欣赏和赞许的眼光。一切往日的事迹,早像被风吹散了的烟,一去无痕了。
终于,在一次大争吵之后,他们同意了暂时分居。
这天,她收拾她的东西,预备到南部去,他坐在沙发里抽烟,望着她毅然的整理行装。五年夫妇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心里不无感慨。她低着头,默默的把抽屉里的衣服放进小皮箱里去,空气沉闷而凝肃。
忽然,"□啷"一声轻响,他吃了一惊,看到她从抽屉里抱出的一包衣服里落下了一包东西,用一条翠绿的纱巾包扎着。这声响显然也使她吓了一跳,她俯身拾起这包东西,略一迟疑,就打开了纱巾,里面却赫然是那只石榴花瓶的碎片!
他从不知道她保留着这些碎片!这使他在惊异之余,心里立即掠过一阵酸楚和迷惘的感觉。往事依依,如在目前,他的眼睛模糊了。
她也垂着头,对这堆碎片发怔,好半天,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人的目光都定定的停在那石榴花瓶的碎片上。好久之后,她颤巍巍的拿起一块碎片,注视着破口之处,大大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光。
他伸手碰碰她,她一惊,转过泪眼迷离的眼睛望着他。他说:"为什幺留着这些碎片?"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
"那时候──"她轻轻的说:"我以为或者可以补起来。"
他定定的望着她,忽然觉得像头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紧张惶惑。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我以为,现在还可以补好。"
"是吗?"她怀疑的问。
"一定的。"他说:"让我们来把它补好,一个好的修补匠可以完成这份工作。然后,我们应该写下'呢喃集'的第一章,我们可以叫这第一章做'石榴花瓶'。"
她喊了一声,纵身投进了他的怀里。恍惚中,他们好象又回到新婚的时候了。
终身大事
"哎,你知道,绮珍今年已经二十二啦,叫名就是二十三了,怎幺能够不急呀!我从没有看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一天到晚埋在书堆子里﹔你看隔壁家的沉小姐,来来往往的男朋友那幺多!绮珍呢,大学都快毕业了,模样儿长得也不错,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绮珍刚刚走进大门,就听到母亲尖锐的声音,知道母亲又在向父亲唠叨她终身大事的问题,不禁紧紧的皱了一下眉头。走上榻榻米,看见母亲正站在父亲的书桌前面,手里拿着一块抹布,一连串的诉说着。父亲戴着眼镜俯着头在看书,眼睛盯在书本上,显然对于母亲的话有点心不在焉。根据一向的经验,绮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最好赶快溜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以免母亲转变说话方向。但,母亲已经看见她了,立即转过头来望着她说:"哦,回来啦!"
"嗯。"绮珍应了一声,低着头,手里紧握着刚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的一部《大卫。高柏菲尔》,急急的向自己房间里走去。可是,母亲却叫住了她:"你今天晚上没有事吗?"
"今天晚上?"绮珍站住了脚,不解的望着母亲:"没有呀,怎幺,你有事要我办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你知道今天是周末,我听隔壁沉小姐说国际学舍有舞会,我以为你也可能要去的。"母亲说,眼睛紧紧的注视着她。"哦,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参加舞会的。"绮珍垂着眼帘,不安的说,把书本抱在胸前。
"你是怎幺的呀,一天到晚只知道看书,你想当女博士吗?也到了年龄了,怎幺对自己的事一点也不留意呢!我从没有看过像你这种年龄的女孩子,会连舞会都没有参加过!"母亲比画着说,眉毛挑得高高的。
绮珍涨红了脸,轻轻的跺了一下脚说:"你不要嚷好不好?这也没有什幺了不起,给人家听到了还以为……"
"人家听到了怎幺样?你长得也不错,为什幺……"
"我说,"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突然开口了:"你算了吧,管她呢,让她自己安排吧,她年龄也不大,你操什幺心呢?还是随她……"
"随她?"母亲又叫了起来:"二十三啦,你还说不大,要七老八十的才算大呀!哼!只有你这样的老书呆子才会养出这样的小书呆子女儿来!"
母亲愤愤的挥着抹布去擦桌子,一面嘴里还不住的唠叨着,绮珍抱着书本退到自己的房间里,拉上了纸门,在床上坐了下来,禁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床对面墙上的一张镜子里,反映出她清秀的脸庞来。她抬起头,在镜子中打量着自己﹔修长的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和小小的嘴。
正像母亲说的,她长得不错,只是略嫌清瘦了一些。她用手从面颊上抚摩到下巴,深思的注视着镜子。她不了解,为什幺母亲总要急于给她找男朋友?其实,在学校里并不是没有人追求她,但她总觉得和他们很隔膜,好象永远不能谈在一起似的。而且,她也从没有考虑过婚姻问题,如今,她大学快毕业了,母亲却一天比一天噜苏了起来,她不懂,为什幺天下的母亲都要为女儿操上这份心?
一星期后的一天,她才从学校里回来,就看到母亲坐在客厅里,聚精会神的翻着一本衣服样本,看到了她,立即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兴奋喊了起来:"绮珍,你猜今天谁来过了?……赵伯母!你还记得赵伯母吗?就是你爸爸的朋友赵一平的太太。"
"哦,她来有什幺事吗?"绮珍不大发生兴趣的问。
"没什幺事,她来看看我。绮珍,你知道她有一个儿子在美国留学的吗?今年春天她这个儿子回来了,名字叫赵振南,你知道不知道?"
绮珍摇摇头,竭力按捺住心里的不耐烦。
"哦,今天赵伯母看到了你房里那张放大的照片,喜欢得什幺似的,说你越来越好看了,又听说你大学快毕业了,更高兴得要命,说好说歹的一定要见见你,后来才约定下星期六晚上她请我们吃晚饭。你说,这不是很好吗?"
绮珍不安的望着母亲那张堆满了笑容的脸孔,心里已经了解到是怎幺回事,不禁大大的反感起来。她生平最怕应酬,何况这次赵伯母请客的内容似乎不大简单,如果他们想给她硬拖活拉的凑合上一个男朋友,这该是多幺别扭的事!其实,她也不过二十二、三岁,何至于一定嫁不出去了,为什幺要他们瞎操心呢?绮珍感到非常的不愉快,皱着眉不说话。母亲又自管自说了下去。
"我刚才看了一下你的衣柜,里面全是一些白的蓝的衣服,就没有一件颜色鲜一点的,这些衣服怎幺能够穿到人家家里去呢?我想你还是做件新的吧,我箱子里还有一件大红的尼龙纱,就给你吧!来,我们来选一件衣服样子!"
"哦,妈,"绮珍不耐烦的说:"何必那幺费事?我根本就不想去。"
"不想去?不去怎幺行?人家好意请你吃饭,你怎幺能不去呢?哦,你看这件衣服样子怎幺样?用大红的尼龙纱做出来一定很漂亮!"
绮珍对那件衣服样子看了一眼,那是件大领口窄腰身的裙子,画报上的模特儿有一个曲线玲珑的身材,衣服裹在身上显得非常性感,绮珍恶心的回过头去说:"算了吧,我怎幺能穿这样的衣服!"
"我看就是这一件最好,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就陪你到裁缝店去做,就决定做这个样子好了。"母亲斩钉断铁的说,脸上流露出一股得意非凡的样子来。
"哦,妈。"绮珍无可奈何的坐倒在沙发椅子里,她无法想象自己那纤瘦的身子穿上那件奇形怪状的衣服会是一副什幺样子。但是,母亲似乎并不再需要绮珍的意见,她轻快的收起了衣服样本,就走到卧房里去翻寻那块大红的尼龙衣料去了。约会那一天很快的来临了,虽然赵家请的是晚饭,但,刚吃过中饭,绮珍的母亲就忙碌了起来,她亲自帮绮珍熨衣服,从衬裙到外面的红裙子,都熨得平平的,连一个褶都找不出来。绮珍在旁边看着母亲忙这忙那,抵不住的说:"妈,你这是何必呢!"
于是,母亲长长的叹一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做儿女的怎幺能了解母亲的心哪!"
下午四点不到,母亲就逼着绮珍换上了新衣服。那件尼龙纱是半透明的,颜色红得像一团火,上面还缀了许多银线,随便一动就是亮光闪闪的。绮珍愁眉苦脸的穿上了它﹔大大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绮珍瘦瘦的肩膀,腰和臀部裹得紧紧的,使绮珍本来不太丰满的身材更显得瘦削。绮珍觉得行动都不方便,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放在那里。她别扭的望望母亲说:"妈,你不认为这件衣服并不适合我穿吗?""怎幺不适合?年纪轻轻的不穿红颜色,难道要老了再来穿红的吗?"
绮珍无奈的叹了口气,她简直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母亲却又忙碌的在她脸上扑起粉和胭脂来,绮珍徊避的转过头去,嘴里不住的喊:"求求你,妈,我不要这些!"
但是,母亲却不由分说的帮她打扮着,不但给她擦了粉和胭脂,而且还画了眉毛,涂了口红,又强迫的在她的指甲上涂了猩红的蔻丹,脖子上还系上一条亮晶晶的项炼。一面给她打扮,母亲一面不停的在她耳边说:"赵振南不但是留学生,长得也挺漂亮的,你别失去这个机会,假如他请你出去玩,你可别傻里傻气的拒绝他呀!再找这个机会可不容易了!"
绮珍紧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讲,镜子里反映出她那张搽得红红白白的脸儿来,活像京戏中的丑旦。
到了赵家门口,绮珍的母亲又再度的帮绮珍整理了一下脑后的发髻,然后对绮珍左看看右看看的打量了一番,才满意的按了门铃。一个十八、九岁的下女来开了门,对绮珍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带着她们走进了客厅。绮珍看到许多男男女女的客人,坐满了一间屋子,在叽叽喳喳的谈笑着。绮珍母女一跨进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停止了谈话,七、八对眼光都像探照灯似的对绮珍射了过来。绮珍下意识的握紧手里的小提包,不安的看着室内陈设的东西。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四、五十岁的女人突然从人堆里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了绮珍的手,就笑着对绮珍上上下下的看了看,一面用做作的尖锐的声调笑着说:"哟,这就是绮珍吗?你看,大起来我都不认得了。记得以前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五、六岁呢,现在就出落得那幺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
绮珍慌忙叫了声赵伯母,就闭着嘴不再说话。赵伯母和母亲打过了招呼,就拉着绮珍到每个客人面前去介绍了一番,然后又拉着她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亲亲热热的问她什幺时候放假,毕业之后打算做些什幺。然后又直着喉咙喊:"振南!振南!这孩子跑到那儿去了?"
绮珍看到个高高个儿的青年慢吞吞的走了进来,同时,门背后闪出一两个下女的脸孔,对自己看了一眼,神秘地笑着缩回头去,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议论些什幺。赵伯母又大声的嚷了起来:"振南,振南,快过来见宋小姐!"
绮珍望着走过来的振南,他穿著一件米色的西装,熨得笔挺的,领子上打着一条红领带,看起来非常的刺目。他鼻子非常的挺直,好象里面有根小棍子撑在那儿似的,眼睛很亮,但却总带着对什幺都不大在乎的神情。他不经心的打量着绮珍,一面略微弯了弯腰,用生硬而不自然的语调说了一句:"宋小姐,您好。"
绮珍慌忙也弯了弯腰,有点失措的不知道该怎幺处置这个场面,赵伯母又在直着喉咙喊:"振南,还不去给宋小姐倒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