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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第2页    作者:琼瑶

  "你送我的,"她笑着说,彷佛是粒钻石,或比钻石更好的无价之宝,"小小的贝壳!"她说。

  "盛着什幺?"他问。

  "一个小小的梦。"

  他合拢她的手指,让她握紧那枚贝壳:"握牢吧,别让梦飞走了。"

  "它飞不走,"她说,笑意更深:"它藏在贝壳的里面,永远属于我。"

  "你傻得像个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幺高兴,那幺开心,似乎再没有更高兴的事了。他也跟着笑,笑开了天,也笑开了地。然后,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好半天,她垂下了头,看着脚下的岩石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希望你永远这幺开心。"

  她抬起头,又迷惘的笑笑,沿着岩石的岸边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边。风吹起了她的围巾,拂在他的脸上。在一块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缝里开着一朵小花,她伸手去采撷,他也同时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在到达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找寻着她的嘴唇。

  "不。"她轻声的、虚弱的说。

  "或者你会说我庸俗。"他的胳膊绕住她,强而有力。"但是,我愿用一生的幸福,换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一声比一声低微。他的力量支配着她,那对热烈的眼睛具有烧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的瘫软融化。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云和天在她闭拢的眼帘前消失,岩石在她脚下浮动……一段旋干转坤,天翻地覆的时刻。再张开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着她,那里面已没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说:"你是个诗、画,和梦的混合品,勾动起人灵魂深处最美的情操。"

  "但是,这是不该发生的。"她挣扎着说。

  "不过,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昨晚,当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或者是,但,依旧是不应该发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为什幺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定该与不该?"

  "世俗不会因为我们活着而不存在。"她凄凉的说:"请告诉我,你爱你的太太吗?"

  "是的,"他点点头,放开了她。"你说得对,世俗不会因我们活着而不存在,但是,面对着你,却无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会结束,"她用手拨弄着峭壁上的小花,低徊的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于是,我将回到我的金丝笼里,这一段,只是生命里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忆。人,有回忆总比没有好,是吗?然后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丝笼,"他咬咬嘴唇,眉毛轻蹙了一下。"一定是个精巧而安宁的所在,是吗?"

  她贴着峭壁而立,面对着大海,一阵风吹来,她衣袂翻飞,巾角飘扬。微微仰起头,她恻然而笑,轻轻的念:"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她停住了摇摇头,笑笑:"好了,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太阳正在海面沉落。许多时候,时间是停驻的,许多时候,它又快如闪电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制时间,需要它停驻时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时它就飞跃过去,那幺,这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他们在黄昏里漫步,风刺刺地刮着人脸,冰凉的手握紧着冰凉的手,但心头始终是暖暖的。她平时走不了十分钟,就会感到疲惫,今天走了那幺多路,仍然了无倦容。如果他愿意走到天涯海角的尽头,她想她也一定会陪他走去的。

  他们终于在一家小饭馆歇住了脚。他叫来了烤肉火锅,桌子中间那个炭炉子,虽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烟,但那跳跃的火舌,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她觉得比在豪华而古板的大餐厅有意义得多。

  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对他微微一笑。奇怪,在这一刻她倒并不觉得伤感,三天!

  已经够充实,她从不愿对任何东西过分苛求,有这样的三天,有这奇迹般的一份感情的收获,亦复何求?

  "再吃一点?"他问。

  她摇摇头,微笑着继续凝视他。他们都没有喝过酒,但醉意却在席间流转。

  "那幺,走吧!"

  走出了那家饭馆,穿过了热闹的街头,顺着脚步,来到的是淡水河边。

  "桥!"他说。

  桥,跨水而卧,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幺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像出于幻境般,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到桥上走走吗?"他问。

  没有回答,她跟着他走上了桥,倚着栏杆,桥下有双影并立。转过头来,她望着他,四目相接,都默默无言。她又微笑了﹔他们虽并立在桥上,事实上却被隔在桥的两端,被桥所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想什幺?"他问。

  "什幺都不想。"

  "可能吗?我从不相信人的思想会停顿。"

  "有时也会停顿。"

  "什幺时候?"

  "当你不能再想的时候。"

  他笑了,凝视她。

  "好答案,相信你求学的时候,是个顽皮的学生!"

  她也笑了。他注视了她许久,敛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缓缓走去。

  "和你在一起,彷佛吃酸梅。"他说。

  "怎幺?"

  "又甜又酸!"

  走过了一根根的桥柱,越过了一盏盏的灯影,桥的那一头渐渐清晰,继续走下去,终于走过了最后的一根桥柱,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幽幽一叹,不胜惋惜似的说:"我以为这桥很长,没料到却这幺短!"

  "再走回去?"

  "好。"

  掉回头,再向桥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远在这桥上走来走去,"她微笑着说:"桥的两端是现实,桥上不是。走过了桥,就必须有落定的地方,在桥上,却可以永不落定。"

  "但是,你一定要通过桥,你不能在桥上停留。"

  她叹息,又习惯性的对自己微笑。

  "我发现了,当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微笑。"

  "你已经发现得太多,"她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发现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倚着栏杆,他们站住了,凝视着河水。他用手指卷起了她的一绺头发。

  "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幺多波浪。"

  "我为你留起来,"她笑着:"等我的头发留长的时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远看不到长头发的我,但是,我仍然要为你留起来。"

  他静静的望着她,夜色里,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动,这使她的心脏收缩,绞紧。月色淡淡的涂在河面,涂在桥栏杆上,涂在他和她的身上。河水轻缓的流着,淙淙的水声流走了夜,流走了时间。风越来越大,钻进她的衣服,那件宽宽的大衣被风鼓动得像鸟类的双翼。鸟类的双翼,假若真能变成鸟类,高兴飞到那里就到那里,高兴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

  一会儿,"桥"就被拋在身后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说,望着街灯耸立的街头,寒风在徘徊着,霓虹灯都已熄灭。"明天,你将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紧着他,轻声念:"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她又笑了。"灯火已黄昏!岂止是灯火黄昏,现在已经是灯火阑珊了!"

  确实已经是灯火阑珊了,街上已没有行人,夜风正在加强着威力。他们相对凝视,他的脸那幺模糊,在她的泪雾中荡漾。他的手紧握了她,低低的说:"是三天,也是永恒!"

  是三天,也是永恒?不,三天仅仅是三天,不会变成永恒!当她又独自来到这桥头时,她就更能肯定这一点。二天内拥有的是"情",永恒的只是"怀念"。三天的甜蜜,永恒的苦楚,这之中有太大的差异,她宁愿要那三天,却不愿要这永恒!

  走过了堤,跨上了桥,她缓缓的走去,身边少了一个人影,整个桥都如此空荡!倚着桥栏,她不敢看桥下孤独的影子。寒风萧瑟,夜露侵衣,她拂着头发,是的,头发已留长了,他在何方?

  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总之,他在这个城市里,一栋小巧精致的房子中。当她凝视着河水,她几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纹里,看出他目前的情况:小小的房间,挂满墙头的书画,拉得很严密的紫红色的窗帘,四壁的书橱……还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他,就坐在火边,捧着一本爱看的书。炉火照红了他的脸,也照红了环绕在他身边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脸。

  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风扑面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真冷!炉火,书房,他,都距离她太远太远了,她拥有的,只是桥上的夜风,和永恒的思念!

  离开了桥栏杆,她试着向桥的那一端走去。朦胧中,她记起一阕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又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春纵在,与谁同?她直视着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样坚硬的小东西,拿出来,是那粒小小的贝壳,小小的贝壳,盛着一个小小的梦!她拥紧了贝壳,怕那个可怜的"小梦"会飞走了。

  桥,那幺长,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

  黑眸

  一阵淡淡的幽香和一阵衣服的"□□"声,接着,是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然后,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一本西洋文学史的笔记本落在桌子上,身边的人落座了。他几乎可以感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过无形的空气,传到他的身上。可以领受到她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动,血液在体内冲撞的运行。悄悄的,他斜过眼睛去窥探她的桌面,一双白皙的手,纤长而细致的手指,正翻开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学史。收回了视线,他埋头在自己的地质学中。但,他知道,他那份平静的阅读情绪再也不存在了。

  低着头──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在她与他的桌面之间巡逡,看着她平静的、轻轻的翻弄着书页,他生出一种嫉妒的情绪,妒嫉她的平静和安详。从桌子旁边看过去,可以看到她浅蓝的衣服,和那紧倚着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动了一下,用红笔在书本上胡乱的勾划──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会鼓起勇气来和她说话,但是,不是今天,今天还不行!他衡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尺半或两尺,可是这已经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远,他想﹔有一天,他会冲过这段距离,终有一天!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几世纪,或者只是一剎那。有个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间的桌面上,他抬起头,是的,又是那个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的个子,微褐的皮肤,含笑的眼睛和嘴角,过分漂亮的鼻子和英挺的眉毛。是的,又是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轻声说,不是对他,是对她。

  "嗨!"她在回答,轻轻的、柔柔的,柔得像声音里都含着水,可以淹没任何一个人。

  "看完了没有?"男的问。

  "差不多了。"

  "已经快十二点了。"

  "是吗?"

  "吃中饭去?怎样?"

  没有听到她回答,但他可以凭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许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开始帮助她收拾桌上的书和笔记本,椅子响了,她站起身来。他可以看到那裹在蓝色衣服中的纤巧的身子离开书桌。拉开椅子的声音在他心脏上留下一道刺痛的伤痕。桌上的黑影移开了,身边的衣服"□□"声和脚步声开始响了,他抬起头去看她,不相信她真的要走了。于是,像触电般,他接触到一对大大的、黑色的眸子。她正无意识的俯视着他,那对黑色眸子清亮温柔,像两颗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梦似的光芒,迷迷蒙蒙的从他脸上轻轻悄悄的掠过。他屏住了呼吸,脉搏静止,时间在一剎那间停住。于是,他看到她走开,那漂亮的角色迎了过去,他们并肩走出了图书馆。她小小的、黑发的头微微的偏向那男人,似乎在说着什幺,那男人正尝试把手围在她纤巧的腰上。

  收回了视线,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地质学黯然无光的躺在桌子上,书页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红色线条。图书馆寂寞得使人发慌。随手翻弄着书页,他可以听到自己心脏沉重的跳动声。书页里充满黑色的眸子,几千几万的、大大的、温柔的、像一颗颗水雾里的寒星,对他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

  "有一天,"他迷糊的想着:"我会代替那个漂亮的男孩子,终有一天!"靠进椅子里,他静静的等待着,等待明天早点来临,他又可以在图书馆里等候她。或者有幸,能再接触一次她那黑色的眸子,又或者有幸,明天竟会成为那个神奇的"有一天"!虽然,这个"又或者有幸",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东西,但它总站在他前面,总代表着一份光、热和希望。

  第二天,他又准时坐在那儿,听着那"□□"的衣服声、轻巧的脚步声,望着那白皙而纤长的手指,闻着那淡淡的幽香,然后心跳的去搜寻那对黑色的眸子,直到那漂亮的男孩子过来,把她迎出图书馆,带走属于她的一切﹔衣声、人影、幽香、和那梦般的黑眸。剩下的,只是空洞的图书馆,空洞的他,和一份空洞的希望。第三天,第四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子千篇一律的过去,依然是等待着、希望着﹔依然是心跳、紧张﹔依然只剩下空洞和迷惑。他几乎相信岁月是不变的,日子是同一个复版印刷机里印出来的。但有一天,情况却有些变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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