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珍清楚的看到赵伯母在对振南递眼色,然后振南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绮珍不由自主的坐正了身子,下意识的玩弄着洒着香水的小手绢。振南咳了一声,然后用过分客气的语调问:"宋小姐抽烟?"
"不!我不抽。"绮珍说,于是空气中沉寂了一会儿。绮珍暗暗的看过去,只看到振南不住用手摸着裤脚管上的褶痕,眼睛在房间内东看看西看看,脸上充分的带着一股不耐烦的神情。半天之后,才又没话找话讲的问了一句:"宋小姐在那儿读书?"
"台大,中文系。"绮珍轻轻的回答。
"哦,我以前也是台大毕业的。"
"是吗?"绮珍漫应了一句,才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不妥当,什幺叫"是吗",难道还不相信人家是台大毕业的?这样一想,就再也没有话说了。振南也默默的坐在一边,一直在无意义的抚摩着裤脚管。绮珍觉得振南显然是被迫的在这儿应付自己,而且非常勉强,就更感到别扭而不安起来。于是两人坐在那儿,谁也没有话说,两人都把眼光朝向别的地方,直到下女来通知吃饭,才算给他们解了围。
这一顿晚餐是绮珍有生以来吃得最不舒服的一餐,她的位子和振南的排在一起,振南只顾闷了头吃饭,而她也一直不开腔。客人们以母亲为首,谈话的中心都有意无意的集中在她和振南的身上。最使她难堪的,是赵伯母一直在对振南使眼色,而振南却一个劲的皱眉头。绮珍觉得自己虽然没有什幺好处,但也不至于让他讨厌到这个地步,心里就暗暗的有了几分气。而且,振南那种好象别人该了他债似的样子,和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的神情,也实在让人看不顺眼,心想凭你这副样子,又有什幺资格对自己皱眉头呢?
一直到深夜,绮珍和母亲方才从赵家告辞出来,绮珍早已呵欠连天,头痛欲裂,但母亲的精神却一直很好。一到了家,就急急的向父亲报告这次的成绩,得意得好象她征服了全世界似的,一口咬定振南已经对绮珍"一见钟情"了!她尖锐的声音一直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绮珍相信五里以外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她一再重复的说:"我和绮珍一到呀,赵家的客人眼睛全直了,振南那孩子更死盯着绮珍看,后来还和绮珍坐在一张沙发上面,低低的谈了三个多小时﹔看样子呀,他是完全被绮珍给迷住了。我告诉你,我包他不出三天,就会来请绮珍去玩。哎,这可了了我一件大心事了!"然后又摇摇头叹口气说:"唉!儿女的终身大事也真让人伤脑筋……"
"哦,妈,"绮珍紧锁着眉头说:"求求你,求求你别说了吧!"
父亲点着头,不禁对绮珍投去一个同情的眼光。
一个多月过去了,振南并没有像母亲预料的那样不到三天就过来,相反的,他却一直没有出现,这期间,绮珍倒觉得宁静了不少,但母亲却经常的问:"他到底为什幺不来呢?"
"告诉您,我们彼此都没有好感。"绮珍说。于是,母亲立刻瞅着她,好久好久,像在责备着她。
这天,母亲出去了,绮珍在家里帮着父亲大扫除,她把裙子挽得高高的,用一块绸巾包着头,在客厅里扫着灰尘。房间里堆得乱七八糟,桌子上堆满了从墙上拆下来的镜框,书架上的书也搬了下来,放在沙发和椅子上,地下到处都放着水桶和抹布。绮珍扫完了墙壁,又把凳子架在椅子上,自己爬了上去扫天花板,正扫了一半,绮珍听到大门响了一声,她以为是母亲回来了,并没有留意。接着,却听到有个声音在问:"有人在家吗?"
绮珍俯身看下去,看到一个人影犹疑的站在房门口,她仔细一看,出乎意料的竟是振南,他迟疑的站在那儿,仰着头望着站得高高的绮珍,满脸尴尬的神情,似乎不知道是该进来好还是出去好﹔发现绮珍在注视着他,他就讷讷的说:"大门没有锁,我敲了门,你们没听见,我就进来了!"
"啊!"绮珍有点惊慌的"啊"了一声,匆忙的想跳下来,偏偏椅子高,她又拿着一把长扫帚,怎幺都下不来,振南急忙跑上前去喊:"不要忙,让我来帮你!"
他扶住了椅子,伸出一只手给绮珍,绮珍不假思索的按住他的手跳了下来,他再腾出了另外一只手去扶住了她。绮珍下了地,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振南的手上,不禁绯红了脸,马上缩回手,放下了挽得高高的裙子,一面抽掉了包住头发的绸巾,随便的拢了一下长长的头发,一面招呼着振南坐﹔这才发现全房间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她红着脸微微的笑了一下说:"真糟,我们正在大扫除。"
振南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好象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似的,绮珍忙乱的从椅子上腾出一块地方来给他坐,又倒了一杯茶给他,有点腼腆的说:"喝茶吧!"
振南接过了茶来,对她笑了笑,笑得很真挚,也很诚恳。
绮珍看着他那挺直的鼻子和发亮的眼睛,心想他倒是真的很漂亮,为什幺那天晚上自己并不觉得呢?振南握着茶杯,仍然望着绮珍的脸,半天没有开口,绮珍也不知道说些什幺好,也怔怔的望着振南﹔隔了好久,振南彷佛才发现自己的注视未免令人难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我母亲叫我来送个信,请你们明晚到我们家去玩。"
"啊,好的,不过我恐怕不能去,后天要考试。"绮珍说,歉然的笑了笑。
"哦,你不能去吗?"振南说着,语调里带着几分失望的味道。不知道为了什幺,绮珍觉得他今天和那天晚上有点不同,脸上的表情始终很真挚,眼睛里也没有了那种不耐烦的神情,谈话也很谦虚自然,不禁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来,于是又笑了笑,不自觉地温柔地对他说:"不过,我看情形吧,假如功课不太忙,我就来。""假如你能来的话,我来接你。"振南立即说。
"那倒不必,我不会迷路的。"绮珍笑了,举手拂开额上垂下来的几根短发,用发夹把头发都夹到耳后去,振南微笑的看着她弄,一面顺手在身边抽了一本书,正好是绮珍还没有还图书馆的《大卫。高柏菲尔》。
"你在看这本书吗?"振南问。
"嗯,好象翻译得不太好,许多地方不大对头。"
"你可以看原文本。"
"我的英文不行,你教我?"绮珍问,后来才觉得这句话问得天真,就又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我不见得能教你,但我们可以一起研究。"振南诚恳的说,一面深深的注视着绮珍。
他们在客厅里谈了很久,直到母亲回来的时候,母亲一看见了振南,立即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把手中买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往椅子上一丢,就跑了过来,好象恨不得给振南一个拥抱似的,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啊呀,原来是您啊,我早就知道您要来的,您怎幺到现在才来呀?哎,绮珍,你看你怎幺穿这样一件破衣服,头也没梳好,脸上也不抹点胭脂,这样子怎幺见客人呀!"
"哦,妈妈,你这是怎幺……"绮珍难堪的说,但,一转头,她发现振南以一种了解而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不禁住了口,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振南也回报的对她笑了笑。忽然,她觉得振南变得非常的可爱了。
第二天晚上,当绮珍再度出现在赵家的客厅里时,她觉得那房间显得十分舒适﹔振南微笑的迎接着她,赵伯母依然亲热的拉着她问寒问暖,而且不断的给振南使眼色,下女们照样的探头探脑……但,这一切都使她感到说不出来的亲切和愉快了。
当然,最得意的还是绮珍和振南的母亲,当夜风轻拂,年轻的一对依窗细语时,两位母亲已在热烈的计划婚礼和婴儿服装了。
深山里
一
我们在山上迷了路。
所谓我们,是两男两女,男的是绍圣和宗淇,女的是浣云和我。
说起这次迷路,无论如何,都应该浣云和绍圣负责。本来,我们一大群二十几个同学都走在一起的,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也没什幺了不起,太阳很好,天气凉爽如秋,大家一路走走唱唱都很开心。路,早有前人走出来了,我们不过是踏着前人的足迹向前迈进。和上山前想象的要吊着绳子爬过岩石,拿着刀子砍树枝葛藤开路,在荒烟蔓草里摸索途径的情况大不相同。发起这次旅行的小朱,穿著特制的爬山鞋,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拿我们这几个女同学取笑。事实上,山路一点儿也不难走,我们一共有六个女同学,没一个落在男同学的后面。浣云还时时刻刻冲得老远的站着,等那些男同学。或者,干脆在树底下一躺,把草帽拉下来盖在脸上,等别人走近了,她才推开草帽,故意打个哈欠,揉揉眼睛说:"怎幺?你们才到呀?我已经睡了一大觉了。"
就因为浣云太淘气,我们才会和大队走散,而迷失在深山的丛林里。事情是这样,早上,大家从林场出发后(这已经是我们在山上的第二天,本来,山上有林场登山的蹦蹦车和缆车,但,我们存心爬山,所以并不乘山上的交通工具,而徒步上山。晚上,就在林场的招呼站投宿。)我们走到中午,吃了野餐,继续前进。由于小朱问了一句:"小姐们吃得消吗?"
浣云不大服气,昂着头,她大大的发起议论来,批评这条山路简直太好走了,又"不过瘾",又"不够味儿",那儿像爬山?和走柏油马路也差不了太远!她一个劲儿的穷发牢骚,信口开河的滥肆批评,图一时口舌之快,结果害我们吃了大苦头!当时,我们正走出一座小树林,眼前的路宽阔而整齐,是林场修的木柴运输道。在这条路的旁边,有一条窄窄的、陡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肠小径,深幽幽的通进一个树林里。也是小朱讨厌,不该指着那小径说:"这是条上山的快捷方式,不过难走极了,许多地方路是断的,又陡又危险。我爬过五次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这条路。浣云,你有种哦,别嘴巴上叫得凶,你要是敢从这条路上去,就算你伟大!"
小朱和绍圣都参加过什幺登山协会的,对这座山都早爬熟了。浣云被小朱一激,顿时跺跺脚,毫不考虑的说:"谁不敢?不敢的人是孙子!我就走这条路上去,到林场招呼站等你们!"
"别开玩笑!"小朱看出事态严重,他是领队,出了差错他得负责,立即换了口气,警告的说:"那条路不是你们小姐可以走的,摔死了没人收尸。"
小朱是个最不会措辞的人,一句话说得浣云火冒十八丈,大跳大叫的说:"我就走这条路给你看!我今天走这条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尸!"说着,她转头看看我,命令似的说:"润秋,你和我一起去,让他们这群自命不凡的窝囊废看看我们的本领!"
我望望那条路,可没这份勇气跟着浣云冒险。但,浣云的牛脾气一发就不可收拾,她愤愤的望着我说:"怎幺,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别以为我一个人就不敢走!"
为了表示她的决心起见,她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的向下拉了一下,把水壶的带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的就跨上那条小路。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了过去,绍圣就挺身而出了。他嘻嘻哈哈的往浣云身边一站,满不在乎似的说:"看情形,还是让我陪你走这一趟吧,我是识途老马,跟了我没错!"
"谁要你陪?"浣云的下巴朝天挺了挺,轻轻的又加了一句:"阴魂不散!"宗淇绕到我身后来,碰了碰我,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道他是不放心绍圣和浣云。他们之间的微妙和矛盾只有我和宗淇了解得最清楚,如果真让他们两个一路走的话,谁都无法预料会发生些什幺事,两个人都是火爆脾气,又都孩子气十足,假如在路上动起武来,打破了头都不算稀奇。宗淇望着我,低低的问:"怎样?和他们一路走吧?"
我虽然不愿和大队走散,但,为了浣云,也由于宗淇,他显然很希望我能走那条小路,或者,他也有什幺话要和我谈。
于是,我点点头,向绍圣说:"你真认得路?"
"反正不会把你们带到印度去!"绍圣笑嘻嘻说:"走吧!条条大路通罗马!别那幺多顾忌!这座山,我闭着眼睛都摸得到那儿是那儿!你担什幺心呢?"
真的,他们登山协会的人根本就不认为这座山有什幺了不起,海拔两千二百多公尺,他们看来就像个小土坡一样。我是太信任绍圣的"经验"了。就这样,我们四个人离了群,走进了那原始的莽林和深山里。
一开始,我们穿过一座小森林,从林木的种类上看,这儿还没有进入针叶林带,树木多属于阔叶树。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块和大树凸出的树根,走来非常艰苦。比起林场修的路,真有天壤之别。但,树林内暗沉沉的,古木参天,而蝉声起伏,除了风声蝉声,和偶尔响起的一两声鸟鸣外,林内就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自然的寂静,有股震慑人心的大力量,使人觉得自身出奇的渺小。浣云在一块大岩石上站住,双手叉腰,上下左右的看了看,高兴的叫着说:"对呀!这才叫爬山嘛!真过瘾!"
林内的地上,积满了成年累月没有人清扫的落叶,在那儿自顾自的坠落和萎化。岩石上遍布青苔,证明了长久没有行人经过。宗淇在我耳边低声说:"这种滋味也很特别,好象和人的世界已经隔离了很远很远了。"
真的,耳边听到的是风声树声,眼前看到的是绿叶青藤,我已经把城市忘得干干净净了。浣云拾了一根树枝,用来作拐杖,一面爬着山,还一面拿树枝击打着身边的树叶,或者往草丛里乱捅一阵。绍圣说:"你这是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