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婚礼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时你也不在,你父亲说:'小瑗不大舒服,不能来!'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伤心,在生气。面对着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独自伤心的样子。"
"于是,那天晚上你就来找我,你把我拥在怀里说:'小瑗,别哭,我将永远照顾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带着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边浮起一个凄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来,足足有半个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我特地给你买的洋娃娃,你把它丢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风势在加大,海涛狂啸着扑打岩石,整个楼彷佛都震动了起来。窗棂格格作响,床畔的炉火也□啪有声,我伏在床边,给炉火添了一块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后,我把洋娃娃拾起来,拂去它身上的灰尘,抱到我的屋内,放在我的枕边,每晚上床后,都要对它诉说许多内心的秘密。"
"后来,我们怎幺讲和的?"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
"那次台风。"我提醒他。
"对了,那次台风,你父亲正好远行。张嫂打电话给我,叫着说:'小姐吓得要死!'我在大风雨中赶去,浑身淋得湿透,你苍白着脸对我跑来,投进我的怀里,躲在我的雨衣中颤抖啜泣。你边哭边嚷:'徐叔叔,你别走!徐叔叔,你别走!'我陪着你,一直到天亮!"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风掠过海面,呼号着冲进岩石后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腾着、喧嚣着、推攘着。我瞪视着天花板,倾听着潮声,潮水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闭上眼睛,那天,他们把爸爸抬回来,一次车祸,结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体……
"想什幺?"他问。
"爸爸!"我说,仍不能抑制颤栗。
"都过去了,是吗?"他回过身子抱住我,轻抚我的面颊。
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着。张嫂在狂叫狂哭,我却无法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有人包围了我,摇我,劝我,喊我……我呆呆的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来了,排开人群,他向我直奔而来,一声:"小瑗!"我扑向他,"哇"的大哭失声。他把我抱入卧室,彷佛我还是个小女孩,给我盖上棉被轻吻我的耳垂:"安静点,小瑗,有我在这里!"
那年,我十七岁。
"记得我为你开的第一次生日舞会?"他问。
怎幺不记得!十八岁!黄金的时代!豪华的布置,音乐,人影,灯光,纷纷乱乱,乱乱纷纷。白纱的晚礼服,缀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帮我别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寻乐、快节拍的旋律,史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充塞着整间大厅的衣香和笑语,……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李××,成大刚毕业的准工程师,张××,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赵××,学森林,即将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们玩呀!"他催促着。
跳舞,玩,旋转!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厅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脏杯子、纸屑,散乱的东西和彩条,还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卧室,舞会里没有东西值得记忆──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压在枕下,做了一个荒谬的美梦!第二天,他来了,皱着眉问:"那幺多出众的青年,你一个都看不上?"
翻开枕头,我捧上一把压绉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幺那幺傻?"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问,我笑了。潮声仍然在岩石下喧嚣,穿过窗隙的月影移向枕边。傻!有一点,是吗?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成了系梦之所在!那个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们怎幺办?小瑗?"
怎幺办?我仰视他。
"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让我快乐!"
是吗?当他的事业爬至了巅峰,当他的工作和许多其它东西锁住了他。我却躲在我的小屋内,郁郁的害着不知名的病,用高脚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独、和郁闷。
"听那潮声!"他说。
我在听着,潮水正如万马齐鸣。
月光爬上我的枕头,他的眼睛里凝着泪。
"但愿人长久!"他低低的说,拥紧了我,紧得使我无法呼吸。
四
清晨,我醒了,炉火已熄灭,但我不觉得寒冷。
枕边没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内搜寻,一声门响,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把托盘放在床上,里面是我们的早餐。我坐起来,他把一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对我举起杯子:"干了这杯!祝你永远快乐!"
"也祝你!"我笑着啜着酒。他却一仰而尽,笑容里带着几分令人不解的无奈。
"希望老天不嫉妒我们!"他说。
"你别发愁,老天管不了那幺多的闲事!"我说:"何况我又如此渺小,不劳老天来注意!"
他凝视我,猝然的放下酒杯,转过身子,在唱机上放上一张火鸟组曲。
早餐之后,我们携着手来到海边。
有沙滩,有岩石,有海浪和海风,我在沙滩上印下我的足迹,又拉着他爬上一块岩石,迎风而立,我觉得飘然如仙。
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细心的为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镜,夜来的喧嚣已无痕迹,面对着大海,我觉得心胸辽阔而凡念皆消!他问:"快乐吗?"
"唔。"我闭闭眼睛,再睁开,海一望无垠。我舍不得跳下岩石,站在那儿,我看海,他看我。
"嗨,快看!一只海鸥!"我叫着说,指给他看。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沙滩上,正伫立着一只失群的海鸥。浑身白色的羽毛浴在朝暾之中,长颈向空伸延,似乎在伫盼着什幺。我说:"它在等待它的伴侣吗?海鸥不是群栖的飞禽吗?为什幺这只海鸥孤单单的站在这儿?"
他望着海鸥,默然不语,我推推他:"想什幺?你看到那只海鸥了吗?"
他点点头,轻声的念了一首诗:"黄鹄参天飞,半道郁徘徊﹔腹中车轮转,君知思忆谁?"
顿了顿,他又念:"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后渚,欲飞复不飞,悲鸣觅群侣!"他的感伤传染了我,我的情绪低落了下去。但,接着,他就像突然梦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说:"去!我们过去看看!"
跳下了岩石,我们向那只孤独的海鸥走去。走到距它不远的地方,它警觉的回头来望着我们,扑扑翅膀,似乎准备振翅飞去。怕吓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儿凝视它。它也圆睁着一对小眼睛望着我,白色的毛映着日光闪烁,我爱极的说:"如果我们能收服它,带回去养起来多好。"
"不行,它不能独自生存的,它需要伴侣!"靖说。
"我真想摸摸它。"
我们就依偎着,站在那儿望着海鸥,好一会儿,海鸥和我们都寂然不动。终于,那只海鸥引颈高鸣了一声,拍了拍翅膀,"噗喇"一声向空飞去。我抬头仰望着它,有些儿嗒然若失。
"看,小瑗!"靖说:"它还给我们留下一点纪念品呢!"
真的,半空中飘飘荡荡的落下了一片羽毛,我欢呼了一声,跑过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毛,白色的毛细而柔软。我高兴的拿到靖的面前:"多幺美!多幺美!多幺美!"我叫着,把羽毛插在靖的上衣口袋里:"帮我保存起来,以后这会是一份最美的记忆!"
靖微笑的望着我,带着股恻然的柔情。笑什幺?笑我的孩子气吗?就让我孩子气一些吧,我是那样的高兴!
午后,我和靖在听潮楼的贮藏室里找到了两根钓鱼竿,我雀跃着拉住他去钓鱼。在海边,我们绕着海湾走,寻到一个有着大岩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岩石上,靖帮我把鱼丝理好,上了饵,把鱼丝拋入海中。
"你相信会有鱼吗?"我问。
"或者有,或者没有。"他调皮的回答。
"我想一定有!"我弓起膝,用手托着下巴,肯定的说。
"为什幺?"
"海里没有鱼,什幺地方才有鱼?"我也调侃的望着他。
"哦!"他笑了。
"你笑了。"我说:"这是你到海边来第一次开心的笑!"我凝视他:"靖,你很反常,你遭遇了什幺困难吗?是不是公司里有什幺问题?还是……"
"别胡思乱想!"他打断我:"什幺问题都没有!我非常非常的开心,能和你在一起,我别无所求。"
"你对我没有秘密吗?"
"怎幺会!"他说,突然叫了起来:"你的鱼竿有鱼上钩了,快拉!"
真的,浮标正向水底沉去。我急急的拉起鱼竿,一尾三寸长的小鱼应竿而起,蹦跳着,挣扎着。我高兴得欢呼大叫,却不敢用手去捉住它。靖帮我取下了鱼,问:"放在那儿?"
噢!我们真糊涂!竟忘了准备装鱼的东西!我皱皱眉头,想出一个办法,跑到沙滩上,我掘了一个坑,把海水引进坑中,再把缺口用沙堵好。靖把鱼放进了我所做的养鱼池里,那尾活泼的小东西在这临时的小天地中活跃的游着,我和靖蹲在旁边看。那小鱼身上有着五彩的花纹,映着日光,闪出各种颜色。
我抬起头来,和靖的眼光接了个正着。
"真美!"我说:"噢,真美!什幺都美!"
回到岩石边,我们继续垂钓,一会儿工夫,我们又毫不费力的钓起了十几条同种的小鱼。鱼池里充满了那五彩斑斓的小东西,穿梭着,匆忙的游来游去。
太阳向海面沉落,海水被晚霞染成了微红,傍晚的海风又充满了凉意,暮色悄悄的由四处聚拢过来。
"该回去了吧!"靖说。
我们收起了鱼竿,走到小鱼池边。
"如何处置它们?"靖问。
我凝思的望着那些小生命,然后,一把拨开了那堵起的堤防,海水连着小鱼一起涌回了大海中。我抬起头来,和靖相视而笑。
靖挽着我,慢慢的向听潮楼走去,我的心在欢呼着,我是那样高兴!那样快乐!
五
冬天,在潮声中流逝。
我们忘了海滨之外的世界,忘了我们之外的人类。欢乐是无止境的。但是随着日子的消逝,我的情绪又沉落下去,海滨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光阴让我苍白。靖也愈来愈沉默,常常愣愣的望着我发呆。他在思念那个她吗?
他在惦记他拋开已久的工作和事业吗?偷来的快乐还能延续几天?每当我看到他郁郁凝思,我就知道那结束的日子快到了。这使我变得暴躁易怒而情绪不安。
一天,我正对镜梳妆,他倚着梳妆台,默默的注视着我。
我把长发编起,又松开,松开,又编起。我说:"你赞成我梳怎样的发式?"他的目光定定的凝注在我脸土,不知在思索着什幺,那对眼睛看来落寞而萧索。我拋开梳子,正视着他,他在想什幺?那个她吗?我突然的愤怒了起来。
"嗨,你听到了没有?"我抬高声音叫。
"哦,你说什幺?"他如大梦初醒般望着我。
"你根本没有听我!"我叫:"你在想什幺?我知道,你对海边的生活厌倦了,是吗?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业和你的……"
我没有说完,他走过来揽住我,紧紧的拥着我,说:"小瑗,不要乱猜,我什幺都没想。"
"你骗我!"我暴怒的叫:"你在想回去!你想离开这里!你想结束这段生活!那幺,就结束吧,我们回去吧!有什幺关系呢?你总不能陪我在海边过一辈子,迟早还是要结束,那幺早结束和晚结束还不是一样……"
"小瑗,我没有想回去!"他深深的凝视我:"我要陪着你,只要你快乐!我们就在海边生活一辈子也可以,只要你快乐!小瑗,别胡思乱想,好好的生活吧,我陪着你,一直到你对海边厌倦为止,怎样?"
"我对海边厌倦?"我怔怔的说,泪水涌进了眼眶:"我永不会厌倦!"
"那幺,我们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诺似的说,恳切得不容人怀疑,"真的,小瑗,只要你快乐!"
"可是,你的公司呢?"
"公司,"他烦躁的说:"管它呢!"
我凝视他,管它呢!这多不像他的口气!为什幺他如此烦躁不安?他躲开了我的视线,握住我的手说:"听那潮声!"
潮声!那奔腾澎湃的声音,那吆喝呼唤的声音,那挣扎喘息的声音!我寒颤的把身子靠在靖的身上,他的胳膊紧箍住了我,潮声!那似乎来自我的体内,或他的体内,挣扎、喘息、呼号……我的头紧倚着他,可以感到他也在颤栗,他的手抖索而痉挛的抚摸着我的面颊,他的声音渴切的,狂热的,而痛楚的在我耳边低唤:"小瑗!小瑗!小瑗!"
于是,一场不快在吻和泪中化解。但,随着日子越来越快的飞逝,这种小争吵变得每天发生,甚至一日数起。一次争吵过后,他拉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向后仰,狂喊着说:"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为什幺还要这样自我折磨?"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这是一个响雷,我一直不愿正面去面对这问题,但他喊出来了,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是的,该结束了,冬天已快过去,春天再来的时候,已不属于我们了。我含泪整理行装,准备到人的世界里去。可是,他赶过来,把我收入行囊里的衣服又都拉了出来:"你发什幺傻?"他瞪着我问:"去玩去!去快乐去!别离开这儿,这儿是我们的天下!"他的眼睛潮湿,继续喊:"去玩去!去快乐去!你懂吗?你难道不会找快乐?"
我懂吗?我不懂!如何能拿一个口袋,把快乐收集起来,等你不快乐时再打开口袋,拿出一些快乐来享受?快乐,它时而存在,时而无踪,谁有本领能永远抓住它?靖挽着我,重临海边,我们垂下钓竿,却已钓不起欢笑。快乐,不知在何时已悄悄的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