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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第6页    作者:琼瑶

  我的工作能力减退到我自己都不信任的程度,我写的信错误百出,终日精神恍惚,神智昏沉。终于,有一天,他拿着我的一张信稿,十分温和的说:"我怕这封信有点错误,你最好查一查他的来信是写什幺,再拟一个回信稿。"

  我望着他,颤抖的接过了那张信纸,一阵突然袭击我的头晕使我站不住,我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头晕目眩。我挣扎的,困难的说:"对不起,我……我……"我控制不住我的声音,眼泪迸出了我的眼眶,我说:"我不做了,我辞职了。"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声音荡在我的耳边:"小秋!小秋!"

  我仰头望着他,他的眼眶发红,眉头微蹙,他的手摸着我的面颊,然后,他拥住了我,他的嘴唇轻轻的落在我的唇上,我闭上眼睛,让泪水沿着面颊滚下去。

  他放开我,我问:"你为什幺要躲避我?"

  他转开头,徊避的说:"晚上再谈,好吗?"

  晚上,我又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但是,他失约了,而且,是永远的失约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已于清早乘班机飞美国,把我这边的业务全部移交给他的合伙人。他并没有忘记我,他安排了我的工作,一份待遇优厚而永久的工作。同时,他留了一封信给我,里面大略写着:"我早已被剥夺了恋爱的权利,从我有生命以来,我就带着与生俱来的缺陷,而被判定了该是独身。既然和你相遇而又相恋,我竟无法从这感情的网里脱出来,我就只有远走高飞了。小秋,我不能继续害你,请原谅我!但是,相信我,我爱你!为我,请快乐起来,振作起来,有一天,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夜深了,我从沉思和回忆中醒来,啜了一口啤酒,茫然的注视着夜空,和夜空中的几点寒星。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来的话。我不认为他离开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将等待着,等他回来的那一天,当他发现我仍然是一颗孤独的星,他会明白我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错误,那时候,他该会有勇气爱我了。

  夜更深了,望着夜空,再啜了一口酒。这时,我彷佛看到我自己,一颗孤零零的星,寂寞的悬挂在天边。

  复仇

  下了火车,高绍桢提着他简单的行囊,在耀眼的阳光下站定。十五年来,这年代湮久的车站似乎依然如旧,那斑剥的水泥石柱,那生锈的铁栅,那狭小的售票口,都和十五年前没有两样。只是,候车室里的墙壁是新近粉刷过的,配上那破旧的椅子和柱子,显得特别的白──像一个丑陋的老妇搽了过多的粉,有些儿不伦不类。高绍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故乡,如果这算是他的故乡的话,他总算又回来了。十五年前离开这儿的景象仍在目前:他,提着个破包袱,以一张月台票混上了火车,以致在车上的十几小时,有一大半的时间他都必须躲在厕所里,以逃避查票员的目光。现在,他站在这儿,不必再低着头,不必再忍受别人投过来的怜悯的眼光。今天的晨报上曾有一段消息:"甫自美归国的青年科学家高绍桢,今日可能返其故居一行。"他庆幸这小城没有多事的记者,也庆幸那些以前的熟人都不会去注意报纸。这样,他可以有一段安静的时间。他要静静的对这小城来一番巡礼﹔那些以前走过的石子路,那郊外的小山岗和溪流。他要在这儿再去找一找往日的自己,更重要的,他要去看看何大爷──那乖僻的、固执的、暴戾的老人!

  走出了车站,高绍桢打量着这阔别十五年的街道,街两边是矮小的木屋,偶尔夹着一两栋木造楼房。这些都是熟悉的,但商店里所坐的那些人,却有大部份变成陌生人了。高绍桢缓步走着,心里充塞着几百种不同的情绪。何大爷,他多幺想马上见到这个老人,他要给他看看,阿桢回来了,那被他称为野狗的阿桢终于回来了!挺了挺肩膀,高绍桢似乎仍可感到背脊上被鞭打的疼痛,以及肩上被旱烟所灼伤的刺痛。回来了,何大爷能想到吗?能想到十五年前被放逐的阿桢会有今天吗?还有阿平,高绍桢不能想象阿平现在是什幺样子,或者,他已经和小翠结了婚,该是儿女成群了。想起小翠,高绍桢心中掠过一阵酸楚,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

  他奇怪,在遨游四方,经过十五年后的今天,那个梳着辫子的农村女孩仍然在他心中占据如许大的位置。

  转了一个弯,那栋熟悉的楼房出现在他眼前了,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双手握得更紧,指甲陷进了肌肉里。在门口,他站住了,他彷佛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一个五岁的孩子,瘦弱的、疲倦的,被带到这栋房子前面。何大爷在大厅中接见了他和带他来的那位好心的赵伯伯,赵伯伯开门见山的说:"这是高宏的儿子,高宏一星期前死了,临死托我把这孩子送来给你,请你代为抚养。"

  "为什幺不送到孤儿院去?"何大爷冷冷的问,在绍桢的眼光中,何大爷是多幺高大。那藏在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又是多幺锐气凌人!

  "高宏遗言请你抚养,关于你和高宏之间那笔帐,我们都很清楚,如果你愿意把借的那笔钱还出来,我们可以托别人带他的。但高宏认为你是好朋友,只请你带孩子,并没有迫你还债,你可以考虑一下带不带他。"

  何大爷望了赵伯伯好一会儿,然后冷冰冰的说:"孩子留下,请马上走!"

  赵伯伯站起身,也冷冷的说:"我会常来看孩子的,至于你的借据,高宏托我代为保管!"

  "滚出去!"何大爷大声嚷,声势惊人。等赵伯伯退出门后,何大爷立即踢翻一张凳子,拍着桌子喊:"来人啦!把这小杂种带到柴房里去,明天叫他跟老张一起去学学放牛!"当绍桢被一个工人拖走的时候,还听到何大爷在大声的咒骂着:"他娘的高宏!下他十八层地狱去!给他养小杂种,做他娘的梦!"

  这是高绍桢到何家的开始,这一夜,他躺在柴房的一个角落里,睡在一堆干草上面,只能偷偷的啜泣流泪,这陌生的环境使他恐怖,尤其使他战栗的是何大爷那凶狠的眼光和大声的诅咒。第二天一早,一阵尖锐的哭叫声把他从一连串的恶梦中惊醒过来,他循着哭声走到一间房门口,房内布置得极端华丽,在房子中间,正站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用惊人的声音哭叫着,满地散乱的堆积着破碎的玩具。那男孩一面哭,一面在疯狂的把各种玩具向地下摔,小火车、小轮船、洋娃娃、泥狗熊都一一成了碎块。在男孩的面前,却站着昨天那凶恶的何大爷,和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女孩瞪大了一对乌黑的眼睛,里面包藏着惊怯和恐惧。何大爷却一改昨日的态度,满脸焦急和紧张,不住的拍着那小男孩的肩膀说:"不哭,不哭,乖,阿平,你要什幺?告诉阿爸你要什幺?我叫老张给你去买!"

  "我不要,我不要!"阿平跺着脚,死命的踢着地上的玩具:"我不要这些,我要马,会跑的马!"

  "马这里头不到,乖,你要不要狗?兔子?猫?……"何大爷耐心地哄着他。"不!不要!不要!"阿平哭得更凶,把破碎的玩具踢得满天飞,一个火车轮子被踢到空中,刚好何大爷俯身去拍阿平,这轮子不偏不倚的落在何大爷的鼻子上。何大爷皱了皱眉头,阿平却破涕而笑的拍起手来,笑着喊:"哦,踢到阿爸的鼻子!踢到阿爸的鼻子!"何大爷眉头一松,如释重负的也嘿嘿笑了起来说:"哦,阿平真能干,踢到阿爸的鼻子上了!"

  "我还要踢!我还要踢!"阿平喊着,扭动着身子。

  "好好好,阿平再踢!"何大爷一叠连声的说,一面亲自把那小轮子放到阿平的脚前。正在这时,何大爷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绍桢,在一声暴喝之下,绍桢还没有体会到怎幺回事时,已被何大爷拎着耳朵拖进了房里。在左右开弓两个耳光之后,何大爷厉声吼着:"你这个小杂种,跑到门口来干什幺?说!说!说!"

  "我,我,我……"绍桢颤抖战着,语不成声。

  "好呀,我家里是由你乱跑的吗?"何大爷喊着,一脚踢倒了绍桢,阿平像看把戏似的拍起手来,笑着喊:"踢他,踢他,踢他,"一面喊,一面跑过来一阵乱踢,绍桢哭了起来,恐惧更倍于疼痛。终于,在何大爷"来人啦!"

  的呼叫声中,绍桢被人拖出了房间,在拖出房间的一剎那,他接触了一对盈盈欲涕的眼光,就是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此后,有好几天,他脑子里都盘旋着那对包含着同情与畏怯的眼光。

  刺目的阳光照射在那油漆斑剥的门上,高绍桢拭了一下额角的汗珠,终于举起手来,在门上敲了三下,他感到情绪紧张,呼吸急促。他不知谁会来给他开门,老张是不是还在何家?这老头子在他童年时曾多次把他抱在膝上,检验他被何大爷鞭打后的伤痕,他仍可清晰的记起老张那叹息的声音:"造孽呀,你爹怎幺把你托给他的呀?"

  就在十五年前他离开的那个晚上,老张还悄悄的在他手里塞下几块钱,颤抖抖的说:"拿去吧,年纪小小的,要自己照应自己呀!"

  是的,那年他才十八岁,在老张的眼光中,他仍是个诸事不懂的、怯弱的孩子。高绍桢感到泪珠充满了眼眶,如果老张在,他要带走他,他该是很老了,老到不能做事了。但这没关系,他将像侍候父亲一样奉养他。

  他听到有人跑来开门了,他迅速的在脑子里策划着见到何大爷后说些什幺,他要高高的昂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冷冰冰的说:"记得我吗?记得那被你虐待的阿桢吗?你知道我带回来什幺?金钱、名誉,我都有了,你那个宝贝儿子呢?他有什幺?"

  这将是何大爷最不能忍受的。他总认为阿平是天地之精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和阿平相提并论的,何况那渺小的猪──阿桢?可是,如今他成功了,阿平呢?就这一点,就足以报复何大爷了。他这次回来,主要就是要复仇,要报复那十三年被折磨被虐待的仇,不止为自己报仇,也为小翠──那受尽苦难的小童养媳,阿平怎幺能配上她?

  门蓦的打开了,高绍桢镇定着自己,注视着开门的人。这是个陌生的女人,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他,似乎惊讶于他衣着的华丽富贵,她吶吶的问:"你找哪一个?"

  "请问,这是不是何大爷的家?"

  "何大爷?"那女人惊异的望着他:"你是说那个何老头?叫作何庆的?"

  "是的,"高绍桢说,暗想十五年世间一切都变了不少,十五年前,是没有人敢对何大爷称名道姓的。

  "哦,他现在不住在这里了,他在这条街末尾那间房子里。"

  "好,谢谢你。"高绍桢礼貌的说,转身向街尽头走去。他不明白为什幺那女人仍在门口惊异的望着他,或者因他的服饰和这小城中的人有太大的不同。何大爷搬家了,可能他发了更大的财,搬到一栋更大的房子里,更可能他已经没落了,所以才会变卖了祖产。但,足可庆幸的,是何大爷并没有死,只要他还活着,高绍桢就可以为自己复仇。小翠呢?小翠是不是仍和何大爷住在一起?想起小翠,他脑子里又出现了那终日默默无言的女孩,那对深沉而凄苦的眼睛,那极少见到的昙花一现的微笑。每当阿平暴虐的踢打她之后,她是怎样抽搐着强忍住眼泪。但当绍桢挨了打,她又怎样无法抑制的跑到墙角或无人处去痛哭。这样善良的女孩,老天为什幺要把她安排到这样的人家里做童养媳?阿平,那继承了他父亲全部的暴戾、蛮横和残忍的性格的少年是多幺可怕,绍桢还记得在酷热的暑天里,他把一篮黄豆倒在天井的地上,要小翠去一粒粒拾起来,理由是要磨练她的耐心。小翠那弯着腰在烈日下拾豆子的样子至今仍深深印在绍桢的脑海中,她的汗珠落在地上,一滴一滴,一粒一粒,比豆子更多。

  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绍桢站住了,这里并没有楼房,只有两间倾颓了一半的、破旧的木板房子。绍桢不相信何大爷会住在这两间房子里,那怕他已经没落了,也不至于到如此的地步。就在绍桢满腹狐疑的时候,"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绍桢首先被那女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小翠!"他几乎脱口喊了出来,这是小翠的眼睛和神情,这简直就是小翠!抬起头,他注视那牵着女孩子的人,那女人也正全神贯注的望着他。

  "阿桢,你是阿桢?"那女人梦呓似的说。

  "小翠!"没有怀疑了,这是小翠,绍桢喃喃的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干枯无神,她的额上已布满皱纹。

  十五年,这十五年竟会给人这幺大的变化?

  "哦,你回来了,老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小翠说,眼睛里突然焕发了光彩,使绍桢觉得当日的小翠又回来了。

  "我回来了,小翠,你好吗?老张呢?老张怎样?"绍桢急迫的问。

  "老张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哦!"绍桢说,非常失望,也非常怅惘。"你怎样?过得好吗?你怎幺住在这里?阿平呢?何大爷呢?"绍桢一连串的问。

  小翠把眼睛看着地下,半天后才抬起头来。"我们和以前都不同了,阿平死了,死在监狱里。他赌输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房子、田地、金子,为了逼出他老子最后的积蓄,他殴打了何大爷──哦,我现在称他阿爸了,他早已做了我的公公。阿爸为这事吐血。阿平输掉所有东西,又去偷,去抢,后来杀了人,给抓了起来,三年前死在监狱里,被枪毙的。阿爸曾经想办法营救,可是没成功。现在,我带着小薇和阿爸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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