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之后,我们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块儿玩,扮家家、跳绳、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着我们,对爸爸说:‘我们结成亲家吧!看他们不是标准的一对吗?’那时,爸爸在上海×大当讲师,我们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时常接济我们。”
她垂下眼睛,望着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继续说下去。
“抗日战争爆发,我们和杜伯伯一起迁往重庆,所有的旅费,也全是杜家资助。爸爸是个糊糊涂涂的书呆子,不大注意这些事情,妈妈总是于心不安。嘉文从小就死去了母亲,妈妈常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揽在怀里说:‘嘉文,给我作女婿吧!也等于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对我说:‘可欣,好好和嘉文一起玩,一起作功课,我把你给杜家做媳妇吧!’于是我和嘉文背着人,总是亲亲热热的,像一对小情侣。在我心里,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实,我终将属于嘉文。”
纪远的眼睛更深沉的注视着前方,默然的不发一语。
“由重庆而台湾,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爸爸的事业有了发展,和杜伯伯却反而疏远了,但是,我和嘉文没有疏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感情也一块儿增长。他有了任何烦恼的事情,必定先跑来告诉我,我也一样。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的吻过我,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她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莫名其妙的带着抹近乎凄凉的无奈。“是的,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在他家的长廊下,他偷偷的吻我。我们紧张得牙齿碰了牙齿,谁都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却让我脸红心跳了好几天,我们悄悄的勾了小指头,发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榈树的叶子撕开,编成一枚小戒指送给我,告诉我,他用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终身。”
一段小小的停顿,接着是她的一声叹息──不知为何而发,满足?愉快?无可奈何?她的声音又轻柔的响了起来。
“爸爸死了,杜伯伯代为料理丧事。可是,爸爸死后,妈妈就不大和杜伯伯来往了。据我猜想,杜伯伯和妈妈之间,一定有过一段不成型的往事──”她又笑了。“所谓不成型,就是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的那种感情。不过,妈妈却很急于要让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型’。”她深吸了口气。“我们不让妈妈多操心,我心里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嘉文心里也从没有过第二个女人。我们自然而然的接近,自然而然的爱慕,自然而然的相恋。”
雨大了些,扫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轻响。街边的一盏路灯突然亮了,接着,所有的路灯都大放光明。黄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积水中荡漾。
“嘉文的感情深挚细密,带着几分依赖性,这和他自幼丧母有关。我常常为自己庆幸,因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变的,他专一而固执,有时,我甚至觉得他需要我的保护。他一直是个被宠爱着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丝毫的伤害。我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我对他有点恶作剧的行为,他都会伤心好几天。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花园里玩──”她忽然住了嘴,抬起头来注视着纪远,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样,脸上布满了迷惘和错愕,讷讷的说:“我一直谈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讨厌?觉得不耐和没兴趣?”
“并不,”纪远走出医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他的视线从遥远的雨雾里收回来了,静静的盯着她。“但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为什么?”
“为什么?”可欣机械的重复了一句,灯光下的脸色暗淡而苍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顿了顿,又问:“你不耐烦了?”
“我听得很有兴趣,”纪远说,站住了脚步,深深的凝视着她。“已经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时间好像是不知不觉中滑过去的。你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兴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还是改天吧!”纪远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结婚以后,我会天天到你们家里去,做你们的食客。”
可欣的脸色变得有些奇异而费解。默默的站在巷口,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注视着,谁也没有开口。好久之后,纪远才忽然的耸了耸肩,轻轻的笑了一声说:“好吧!可欣,再见!”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说:“纪远!明天你去不去医院?”
“当然去。”
“什么时间?”
“和今天差不多。”
“那么,”可欣润了润嘴唇:“你还是送我回家,这样散散步比什么都好。”“再听你谈你和嘉文的故事?”纪远问,眼睛亮而有神。
“除非你不爱听!”
“我很爱听,真的。”
“那么,你会听不完的,无数的细节,无数的片段,无数的点点滴滴。”
“好吧!”纪远点点头。“现在,再见吧!”
“再见。”可欣轻轻的说了句,接过了纪远手中的伞。纪远立即迈开大步,自顾自的走进雨雾中了。他没有回头,宽阔的肩膀挺而直,那脚步是坚决有力的。
握牢了伞柄,她慢慢的转过身子,走到家门口。取出钥匙,开了大门,她走上榻榻米。菜饭香正弥漫全室,沈雅真在饭桌上等着迟归的女儿。
“回来了?”沈雅真打量着可欣,仔细的注视着她那对黑幽幽的眼睛。“怎么回事?嘉文的病况不太好吗?”
“没有呀!”可欣仓皇的看了母亲一眼。“一切顺利,顶多再有一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要恢复上课了。”
“可是──”雅真迟疑的望着可欣,有些什么事不对了?
“可是什么?”可欣问。
“没什么,”雅真说。“你的毛衣湿了,去换一件来吃饭吧!你──是走回来的吗?”
“是的。”
“为什么?那么远的路,怎么不坐车?”
“哦,我──我没想到。”
可欣钻进了自己的卧室,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她没有及时换掉湿衣,也没有马上出去吃饭。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她对书桌上的一个镜框注视着──那是一张嘉文的照片,年轻的脸庞上笑意盈盈,眼睛里盛载着梦和欢乐。她在桌前坐下,用手托住下巴,对那张照片深深的沉思起来。
一连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对着镜子,细心的把白衬衫的领子翻到绿毛衣外面来,又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红润。面颊太苍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淡的抹上一层,又觉得太过分了,再用手绢一起擦掉。把辫子末梢的黑绸结换成了绿色的缎结,再在大襟上别上一朵自制的黄色小绒花。自己对镜而视,朴实清新之余,也有着属于青春的动人韵致。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的长叹了一声。
“哼,我们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的唉声叹气!”
门边,李氏的声音冷冷的传了过来,湘怡迅速的抬起头来,对外间屋里张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缝纫机上忙碌着。轧轧机声里伴着冷嘲热讽。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藤椅里,拿一张报纸蒙住了脸。
湘怡讪讪的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屋里,李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
“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又是去医院看那个小白脸,对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总经理的儿子,有钱嘛!”
“嫂嫂,”湘怡恳求的看着李氏,申辩的说:“人家已经要订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抢白的接了口:“人家已经要订婚了。你还凑什么热闹吧?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块配得上经理少爷的料!我们给你介绍的张科长有什么不好?嫌人家年纪大,嫌人家没头发……哼,头发能做什么用呀?这不是滑稽吗?……”
“嫂嫂!”湘怡再喊。
郑湘平的报纸滑了下来,眼睛从报沿上望着湘怡。他是个白皙而清瘦的青年,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担已经把他折磨得没有丝毫的生气,看来倒像个小老头了。平日,他是从没有什么主见的,太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对于太太的脾气,他深知而畏惧,听到湘怡语气里的抗议成份,他不禁放下了报纸。
“湘怡,”他插嘴说:“你那个男朋友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哥哥,”湘怡忍耐的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学的未婚夫!”
“好,那么你天天去看他干什么?”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伤,总应该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边又应了声:“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动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绍的!”
“湘怡,”那位哥哥皱皱眉,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来,沉着声音说:“张科长对你很不错,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哥哥!”湘怡喊。
“这样吧,你们先做做朋友,大家多了解了解,这个星期天,张科长请你去碧潭玩,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的说:“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么事?”
“嘉文出院,他们要给他开一个庆祝会。”湘怡不经思索的说出了口。
“看!可不是!又是那个杜嘉文!”李氏带着一脸胜利的笑说。
“我已经答应了张科长,”做哥哥的损及了尊严,不高兴的瞪起了眼睛。“你去赴张科长的约,姓杜的还是少和他来往,那种花花公子见一个追一个,准没安好心!”
“他……根本……没有……追,追我嘛!”湘怡憋着气说,眼睛里已蒙上一层泪翳。
“好了,好了,别说了。”那位嫂嫂做好做歹的说:“再说下去,小姐又该泪汪汪了,给邻居看到,还说我们做哥哥嫂嫂的欺侮了她呢!”
湘怡咬住牙,强忍住那股在眼眶里冲激的热浪。半天之后,才怯怯的说:“我可以出去了吗?”
“听听这口气!”李氏说:“好像有谁不许她出去似的!要去就去吧,做出这个委屈样子来给谁看呢!”
湘怡垂下头,慢慢的走向门口,披上一件破旧的玻璃雨衣,穿上了鞋子。再回头对屋里张望了一眼,轻轻的说:“哥哥嫂嫂,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算了算了,用不着,不敢麻烦你!”
湘怡不再说话,沿着那七弯八拐的走廊,向屋外走去。一路经过的房间,邻居太太们都对她好奇的张望着,她知道在李氏传播之下,她早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小花蝴蝶。低着头,好不容易才走出那幢杂居了好几十户的日式房子。街上凉凉的风和冷冷的雨包住了她,她挺挺背脊,到现在才觉得自己能透出一口气来。
“怎样的一份生活?”她茫茫然的想着,向医院的方向迈着步子。“我的未来会怎样?和哥哥嫂嫂住一辈子?嫁给张科长?还是──?”她摇摇头,风很大,掀起了她的雨衣,暮色笼罩的街头寒意深深,她打了个冷颤。“我还要过多久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解脱?”她仰头看看天,苍灰色的云层厚厚的堆积着:“如果一个人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就好了,谁能明白五年之后的我是什么样的情况?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这些日子还遥远得很,但总有一天会来的,那时的我将如何?”
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的往前走着,眼睛注视着脚前的地下。到了医院门口,她抬起头,却一眼看到可欣和纪远肩并肩的走出医院。出于下意识,她在廊柱后面隐住了身子,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没有看到湘怡,纪远帮可欣拿着伞,两人慢慢的向街头走去。可欣在热烈的谈着什么,小小的、黑发的脑袋靠近了纪远宽阔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们的影子消失在雨雾苍茫的街头,才转过身走进医院。她对自己摇了摇头,满心的困惑和不解。近来,纪远每日黄昏送可欣回家,几乎已经变成一条不变的课程。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又有些不太寻常。她曾问过可欣:“你和纪远都谈些什么?”
“嘉文。只是谈嘉文。”
只是谈嘉文?当然啦,这是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题目,一个的好朋友,另一个的未婚夫。他们有的是谈不完的资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着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楼,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拥有相当大的一间,还有待客的沙发和藤椅。她敲了敲门,里面,嘉文在说“请进”,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哦,是你,”嘉文说,他已经下了床,靠在沙发里,百无聊赖的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纪远和可欣刚刚走,你没有碰到他们?”他问。
“噢,没有。”湘怡很快的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谎,才说过她就脸红了。
“没碰到吗?”嘉文怏怏然的说,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重复的说了句:“他们刚刚走。”
湘怡在沙发上坐下,仔细的打量着嘉文,后者的神情有些落寞。
“是不是明天出院?”她问。
“是的,其实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恼的说:“住医院住得我难过透了!”
“何不去躺躺?”
“躺着也是无聊。”
“看书?”
“看不进去。”
“你躺着,我念给你听,怎样?”
“怎么敢──”“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干!”她很快的打断他,立即接过他手里的书,用温和而鼓励的眼睛望着他。“好吗?”
“不好意思。”
“别不好意思了,”她笑了,觉得很温暖,很开心。“你去躺着,我会让你很舒服,我喜欢服侍别人,假如我不是念了师大,我就要去念护专,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护士。”
“但是你怕见血。”
“怕见血?谁说的?”
“可欣。”
“哦哦,”她的脸又红了。“是的,我有些怕见血。好了,现在,去躺着吧。”
他躺上了床,她打开了书,室内的光线昏昏暗暗,她的辫子垂在床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了一圈弧形的阴影。她低柔的念了起来,圆润的声调如山泉轻泻。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房门被陡的冲开了,嘉龄带着一头的雨珠闯了进来,一件花格呢的长大衣裹着她,垂着长穗子的围巾绕在脖子上。她看来年轻、美丽、而且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
“噢!好哥哥,你今天怎样?”她扑到床边,带笑的揉了揉嘉文的头发,又亲昵的挤挤眼睛。“星期天,我们给你筹划了一个大的庆祝会!”把嘴唇俯在嘉文的耳边,她悄悄的说:“我预先泄露一个秘密给你听,你别告诉爸爸你知道了。星期天,爸爸准备当众宣布你和可欣订婚,现在正忙着帮你们订戒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