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打了个哈欠,他斜靠在椅子里,看了看天花板。无聊!
什么都是无聊!坐正身子,他发现办公厅里其他的职员都用不以为然的神情望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事就对他纷纷的疏远和冷淡起来。人与人之间,连友谊都是淡薄的!本来么!当作生死之交的纪远还抢走了可欣呢!朋友,不要也罢!
“杜先生!”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回过头去,工友老陆正恭敬的站在桌边:“李处长请你去!”
烦人!嘉文不耐的站起身来,反正处长有请,总是要去应付应付的,这个李处长的精明能干,是全银行都知道的。不过,找他会有什么事呢?
进了处长室,处长正戴着老花眼镜,在核对帐目,这位处长,在银行界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和杜沂也是老朋友,几乎在嘉文孩提的时期,就见过嘉文了。看到嘉文进来,他默默的注视着他,脸上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慑人的严肃。
“坐,嘉文。”
嘉文坐了下来,开始有几分忐忑不安。
“有什么事吗?处长?”他多余的问。
“当然,”处长点点头,锐利的眼光,透过了眼镜,停在他的脸上。“嘉文,我和你父亲是老朋友,你知道。”
嘉文不安的动了动身子。
“你刚进银行的时候,表现得很好,我曾经为我的老朋友庆幸,庆幸他有个成器的好儿子──”嘉文的脸涨红了。
“可是,最近,你自己觉得你工作的情形怎么样?”
嘉文的脸更红了,对于这种当面的指责,感到说不出来的窘迫和难堪,潜意识里就升起一种反抗的情绪。挺了挺背脊,他看着窗子说:“我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
处长深深的望着他。
“你对什么工作有兴趣?”
“对整个银行的工作都没兴趣。”
“那么,你真不该走进银行来!”处长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年轻人,你还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呢!你受的磨练太少了!你别以为你是总经理的儿子,就可以在银行里混饭吃,每个人倚赖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是父亲的身分地位!如果你觉得这工作没兴趣,你可以辞职不干。在银行里混日子,固然对银行是损失,对你自己是更大的损失,你在浪费生命!”
嘉文闭紧了嘴,瞪着窗子一语不发。
“好吧,嘉文,你去吧,”处长失望的咬着铅笔尖。“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会和你父亲谈谈。只希望你在自己工作岗位上,不要太失职,迟到,早退,给整个业务处一个最坏的榜样!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少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的!好了,你去吧!”
退出了处长室,嘉文更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和愤懑。说实话,他可从没有认为自己是总经理的儿子而神气,他根本很少想到自己是什么总经理的儿子!倚赖父亲的身分地位!这算什么话?他不过偶尔溜去打打梭哈,对职务难免疏忽一些,这和父亲是总经理有什么关系呢?哼!自作聪明的处长!银行这破职位,做不做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杜嘉文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回到办公厅,他愤愤的坐下去,一面大声叫老陆:“老陆!老陆!给我换杯热茶来!”
一位离他不远的同事,嫌恶的盯了他一眼,轻声的对另一位同事说:“瞧,作威作福!”
他正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听到这句话更火冒十八丈。生平他不会和人吵架,这时不知怎么,竟按捺不住的跳了起来,对那位同事气势汹汹的说:“你说谁?”那同事一愣,为了维持面子,也不假思索的顶了一句:“说你!”
一时空气显得十分紧张,充满了火药味。嘉文凶了一句之后,也不知该怎么吵下去,就死瞪着那位同事,那同事平日文质彬彬,这时也只能死瞪着他。幸好别的职员都赶了过来,拉的拉,劝的劝,两人就趁风收帆,都愤愤然的坐了下去。那位同事不该又叽咕了一句:“父亲是总经理,又有什么了不起!”
“啪!”的一声,嘉文顺手抄了一个墨水瓶,对着那同事扔了过去,墨水瓶跌碎在对方的桌子上,溅了一桌子的墨水,所有的档案都染污了。那同事跳起来,摩拳擦掌的要揍嘉文,被一些人拉住了,嘉文也被另外一群人拉住了,这情况早有人去通知了处长和科长,一会儿,处长和科长都赶了来,处长望着他,摇摇头说:“嘉文,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干了!”嘉文把桌上的报表倒扣过来,摔了摔头,向办公厅门外冲了出去。没有人再拉他,他立即置身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了。
到了街上,看到满街熙攘的人群、车辆、和阳光,他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和茫然若失。刚刚的气愤仍不能平,新的懊恼又接踵而来,到何处去?回家?不愿意!看电影?没心情!还不如找老赵翻本去!这念头一经产生,其引诱力就比什么都强,浑身的精力好像都恢复了。先找了个电话亭,他打电话到老赵那儿,问他有没有兴趣找几个人,继续昨晚玩玩“五张”?他们总用五张的名词来代替梭哈。老赵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嘲弄,然后说:“要玩?当然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多带点现款来,把以前的欠帐付清再玩!”
“笑话!”他嚷着说:“难道我还会赖帐不成!”
“不怕赖帐,只怕债多不愁,拖个一年半载再还,吃不消!”
老赵一阵哈哈:“要玩,就要清旧帐,你付支票也成,反正得付清。何况,我正缺钱用!”
“明天再付!说不定今天都赢回来呢!”
“算了,明天更难付了,你有种来,今天准又输得惨惨的!我劝你别再玩了,你那个技术,做我的徒孙还不够资格呢!”
“别欺侮人!”嘉文对着电话筒大叫:“我马上带钱来跟你玩,看看谁厉害!你把人和牌准备好!”
挂上电话,他却有些迷惘,那儿去弄这一笔钱呢?以前自己手边倒有些钱,早就陆陆续续的都输光了,后来就向湘怡挪用家用的帐,又变着花样向杜沂拿钱,现在,只好再回家向湘怡要!只是,这不是一千八百的小数目,他欠老赵已经八千多元了,总得富裕一点才赌得痛快,起码身边也要带一万块钱去。但,湘怡根本不可能有一万块钱,除非──对了,他和湘怡结婚的时候,杜沂曾给湘怡买了许多珠宝和金饰,这些总值好几万,问她要一两件卖掉,赢了钱再买回来还她,这总没什么不可以!
问题一想通,他就立即雇车回家,这才是上午十点半钟,料想这个时间回家一定会让湘怡大吃一惊。可是,才按了门铃,湘怡就开了门,好像正在等他似地。看到了他,湘怡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说:“总算回来了,谢天谢地!”
“怎么!”
“我怕你──在外面──会──会出事。”湘怡吞吞吐吐的说,用一对惊惶而不安的眸子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刚刚打电话来,说你和人打了架,银行里的事也不干了!这是怎么弄的?你从不会和人打架的。”
“爸爸呢?也回来了?”
“没有,他说要和李处长谈谈,马上赶回来,叫你回来了就别再出去!”
看样子,如果杜沂回来了,他就别想再出去了。嘉文的脑筋转了转,现在他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来讨论银行里的事情,他全心全意都在那场赌局上面,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说服湘怡拿出首饰来。而湘怡只一个劲儿追问银行里的事,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发生的?对方是怎样的人?天哪,女人全是最噜苏的动物,他不耐的蹙紧眉头,打断了她:“别问了,我懒得谈那件事,我要一笔钱,你有钱没有?最好是现款!”
“钱!”湘怡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要钱?”
这就是女人!她们永远有许许多多的“为什么”!
“你别管为什么!你有钱没有?”
“要多少?”
“一万!”
“一万?”湘怡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连嘴都愕然的张开了。
“你为什么要一万块钱?”
又来了!又是“为什么”!
“你有没有嘛?”
“我怎么会有呢?”湘怡可怜兮兮的说:“爸爸每个月交给我五千块钱家用,用不完的也总是你拿走,我怎么还会有钱呢?”
“那么,爸爸以前给你的首饰呢?”
湘怡错愕的望着嘉文,足足有十秒钟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结舌的说:“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给我一两件去换钱,我要一笔钱,你知道吗?”时间不多了,他一定要在杜沂回来以前出去。“我欠了别人债,不还的话就要被人抓起来了!”
“什么?”湘怡的舌头僵直:“你你你──为什么会欠别人钱呢?那是什什什──什么人?”
“你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快去拿给我!”
“可──可是──”“怎么了?舍不得?我答应以后买来还你!好了吧?去拿来,我马上要去还人!你别耽误我的时间了!”
“不,不是舍不得,是──”湘怡迟疑了一会儿,显得怯生生的。“你知道──我哥哥和嫂嫂,他──他们常常来,我──侄儿生病,我──我──总是哥哥嫂嫂带大的,不能不管,我──我不敢告诉你和爸爸,就──把那些首饰陆陆续续的给了他们,我以为,那是你们给我的,我──我可以支配……”
嘉文咬住牙,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使他血脉愤张,整个上午全是些倒楣事!给了哥哥嫂嫂!他的眼睛发红,恶狠狠的盯着湘怡,恨不得抽她两个耳光,自己急需钱用,而她把首饰全给了哥哥嫂嫂!跺了一下脚,他恨恨的说:“你──你混蛋!”
“嘉文?”湘怡一怔,眼泪立即涌了上来。“你骂我?”
“骂你又怎样?你这个不懂事的女人!”看到湘怡的眼泪,他的心又软了些,眼泪,眼泪,眼泪!女人就有流不完的眼泪!现在没办法了,只好去偷取父亲的支票。抛开了湘怡,他大踏步的走到父亲房里,书桌的抽屉锁着,他知道钥匙有两份,父亲一份,湘怡也保管了一份,就命令的说:“湘怡,钥匙给我!快一些!”
“你要做什么?”
“你不要管!把钥匙给我,听到没有?”
湘怡不敢多说,嘉文那反常的暴戾使她害怕,而且心慌意乱,只得把钥匙找出来给他,他开了抽屉,发现好几张票面几千元的支票,都是已到期未划线的,他取走了二张,湘怡赶过来,按住不放说:“你不能拿爸爸的!这样不行,我告诉爸爸,让他去挂失!”
嘉文粗暴的推开湘怡,嗄声说:“你敢!我拿我父亲的钱,关你什么事?晚上我就归还!人倒楣也不会倒楣一辈子,我今天准翻本翻回来!”
“嘉文,”湘怡退后了几步,用拳头堵着嘴:“你,你去赌钱,你欠的是赌债,你你──”好了,我赌钱也没瞒过你!”嘉文说,把支票塞进裤子口袋,大踏步的走向门口。
“嘉文!嘉文!”湘怡追了过来。“爸爸叫你不要出去,他有话和你谈!嘉文!嘉文!”
嘉文走得已经连影子都没有了,湘怡垂下头,用手蒙住了脸。室内,小真真突然莫名其妙的号哭起来,湘怡走进了屋里,抱起摇篮里的婴儿,喃喃的说:“真真,真真,我怎么办呢?”
像是答覆母亲的询问,真真哭得更厉害了。湘怡抱紧了孩子,拭去婴儿脸上的泪痕,望着那张酷似嘉文的小脸,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那位难得回家的父亲,对这婴儿是多么疏远和冷落!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能好转呢?
杜沂匆匆的赶回家来了,李处长和职员们的谈话使他心情沉重,但是,回到家来,听到湘怡的叙述后,他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他眼前展开一幅可以想见的画面;一个堕落的儿子,一群乌烟瘴气的赌徒。年轻人走向错误的邪路,嘉文不是第一个,问题只在于如何去挽救他?如何去帮助他?如何使他浪子回头?这工作可能非常艰钜,也可能毫无结果,但他不能不救嘉文!
“湘怡,”他满脸沉重的说:“我们该管管他了,或者,我们一直对他都过分放任了。”
湘怡看了杜沂一眼,默然不语。
“你──湘怡,”杜沂欲言又止,叹了口长气:“你的脾气也太柔顺了。”
湘怡明白杜沂所没有出口的话,是的,她的脾气太柔顺了,但是,她也试过不柔顺,徒然让情况更糟糕而已。而且,要她做一个管制丈夫行动的妻子,她又怎么做得出来?如果做了,嘉文不理不睬,又怎么办?她不知道假如当初嘉文娶的是可欣,会不会也走上堕落的路?这想法使她打了个寒噤,情不由主的说:“反正,这是我的失败,一个妻子,没有力量把丈夫留在家里,还能说什么呢?”
杜沂一惊,他无意于伤害湘怡,她是那样一个善良而温和的孩子!把手放在湘怡肩上,他鼓励而安慰的拍了拍她,慈祥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湘怡。别自责,这不是你的过失,从小,我就太放纵他了。但是,我从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一直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是什么东西使他改变了呢?我真不了解。无论如何,我们以后的工作很沉重,我们要挽救他。”
“我只怕──”湘怡嗫嚅的说:“并不容易。您没看到他刚才那副脸孔,我觉得──我几乎不认得他了。”
“一切会好转的,湘怡,”杜沂很有信心的说:“他的本性并不坏,他只是受了坏朋友的引诱。”
“从上如登,从下如崩。”湘怡低低的说了两句,抱着孩子走开。站在卧室的窗前,她知道,今天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天,还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有个声音惊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