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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贝壳  第11页    作者:琼瑶

  姸青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心底迷迷惘惘的。

  “你不来见见?这就是黛黛,我的老相好!”他放肆的对那女人面颊上吻了吻,女的向后躲,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伯南说:“你别介意我太太,她顶大方了,绝不会对你吃醋!是不是?姸青?”

  姸青难堪的别转头,想退到卧室里去,但,伯南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别走!姸青!来陪我们一起玩!”

  姸青被动的停住了脚步,伯南拥着黛黛坐进沙发里,强迫姸青也坐在他们的身边,扬着声音,他喊来金嫂。

  “告诉吴妈,今天中午要加菜,五个菜一个汤,做得不合胃口当心我拿盘子砸她!”

  金嫂下去了,这儿,伯南干脆把黛黛抱在膝上,肆行调笑起来,黛黛一边笑着,一边躲避,一边娇声嚷:“不行!不行!你太太要笑的!”

  “她才不会呢!”伯南说着,把头埋进了黛黛的衣领里,黛黛又是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咯咯咯咯的笑声。姸青如坐针毡,有生以来,她没有面临过这样难堪的局面。当他们的调笑越来越不成体统的时候,姸青忍不住悄悄的站了起来,可是,伯南并没有忽略她,一把拉下她的身子,他一边和黛黛胡闹,一边说:“你别跑!让黛黛以为你吃醋呢!”

  他吻过黛黛的嘴唇凑向了她,她跳了起来,哀求的说:“伯南!”

  “怎么,别故作清高哦!”伯南说,用手摸索着她的衣领:“你打骨子里就是个小淫妇!”

  姸青的牙齿深深的咬进了嘴唇,耻辱的感觉遍布她的全身,她眼前凝成一团雾气,四肢冰冷,头脑昏昏然。她依稀听到黛黛那放浪的笑声,依稀感到伯南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依稀觉得周遭的秽语喧腾,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几百个蜜蜂在头脑里飞旋……然后,她听到吴妈哭着奔进了客厅,嚷着说:“小姐!我这里的事不能做了,真的不能做了!”

  她愕然的望着吴妈,无法集中脑子里的思想,伯南厉声斥骂着:“谁许你跑到客厅来!一点规矩都没有,滚出去!”

  老吴妈擦着眼泪,哭着说:“我吴妈是老妈子,我伺候我的主人,可不伺候老妈子!那个金嫂太欺侮我了!我是小姐的人,不是金嫂的老妈子呀!”

  “你就是金嫂的老妈子!”伯南冷冷的说:“她要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不愿意做,你可以走哦!”

  “是的,是的,我可以走!”吴妈拿围裙蒙着脸,哭着喊:“我的小姐呀!”“他妈的!”伯南把桌子狠狠的一拍:“你在客厅里哭叫些什么?金嫂!金嫂!把她拉出去!她不做,叫她滚!”

  金嫂走了进来,拉着吴妈就向外面拖,吴妈摔开了她,挺直了背脊,说:“我走,我就走,不要你碰我!小姐,我可是不能不走了呀!”

  姸青脑子里那些蜜蜂越来越多了,眼前的一切也越来越模糊,用手捧着她那可怜的、要炸裂般的头颅,她喃喃的说:“吴妈!不!吴妈!”

  “滚滚滚!”伯南喊:“马上给我滚!”

  吴妈哭着向后面跑去,姸青衷心欲裂,跟着走了两三步,她向前面伸着手,软弱的喊:“吴妈!你到哪里去?吴妈!”

  “别丢人了!”伯南把她拉了回来:“一个老妈子,走就走吧,别扫了我们的兴!”

  那个黛黛又在咯咯咯的笑了,每一个笑声都像一根针一般刺进姸青的脑子里。那淫亵的笑语、那放浪的形骸,人类已经退化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了,姸青呻吟了一声,终于笔直的倒在地板上,晕倒了过去。

  姸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发现自己孤独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一灯荧然,窗外繁星满天。她的意识仍然是朦胧的,只觉得浑身滚烫,而喉咙干燥。掀开棉被,她试着想起来,才发觉自己身软如绵,竟然力不从心,倒在沙发上,她喃喃的唤着:“吴妈!吴妈!”

  这才想起,吴妈好像已经走了。走了?吴妈怎么会走呢?

  在她的生命里,从有记忆起,就有吴妈,可是,吴妈走了,被伯南逼走了。伯南,伯南做了些什么?于是,她听到卧室传来的声音了,亵语、笑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正清晰的传了出来。那个黛黛居然还没有走,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他们仍然寻找他们的快活!

  姸青麻木了,好像这对她已不再是什么耻辱,伯南是有意用黛黛来凌辱她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地位本来就不比黛黛高,黛黛是被伯南用钱包来的,她是被他用婚约包来的,这之间的差别是那么微小!她只是伤心吴妈的离去。伤心自己失去了太多的东西:那些曾经爱护过她的亲人们,那些对人生的憧憬和梦想,那些对爱情的渴求,那些自尊……

  全体丧失了!

  没有泪,没有哭泣,但她的心在绞痛,在流血。她周身都在发着烧,手心滚烫,渴望能有一杯水喝,但是没有。她翻身,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痛。咬着牙,她不愿意呻吟,因为没有人会来照顾她。望着天花板,那些纹路使她头昏,沙发上有粒石子,她摸了出来,不是石子,是一粒小小的紫贝壳,从她的袋里滚出来的紫贝壳!她的紫贝壳!握着紫贝壳,她彷佛又看到了海浪、潮水和沙滩!她终于哭了,捧着她的紫贝壳哭了。而卧室里,那两个人已经睡着了,他们的鼾声和她的哭声同时在夜色里传送。

  早晨,她昏昏沉沉的朦胧了一阵子,然后,她听到他们起床了,金嫂给他们倒洗脸水,送早餐进卧室里去吃,笑语喧哗,好不热闹。她的头重得像铁,无法抬起来,喉咙更干了,心中燃烧着。接着,大门响,有人在敲门,是谁?金嫂去开了门,一阵争执在大门外发生,伯南窜到了门口,没好气的大声问:“是谁?”

  “吴妈,她又回来了。”金嫂说。

  “叫她滚!”伯南嚷着。

  “我不吵了,我什么都做,”吴妈哭泣的声音:“我只是……只是……离不开我那苦命的小姐呀!”

  “你没有小姐!你趁早给我滚!”

  大门“砰”然一声碰上了。姸青费力的把自己的身子支了起来,嘶哑的喊了两声:“吴妈!吴妈!”

  噢,她那可怜的老吴妈呀!倒回到枕头上,她又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梦轩有一两天神思恍惚的日子,像梦游症的患者一样,终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所有打到姸青那儿去的电话,都被一个恶声恶气的女人所回绝了。他自己也知道,即使电话通了,也不能解决问题。但是,他放不下姸青,他每根神经,每个意识,每刹那的思想,都离不开她。在程家目睹她晕倒,他的手无法给她扶持,眼看她憔悴痛苦,他也无法给她帮助,一个男人,连自己所爱的女性都不能保护,还能做什么呢?

  为什么是这样的?谁错了,每当他驾着车子在街上驰行,他就会不断的自问着。社会指责一切不正常的恋爱,尤其是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的恋情,这是“畸恋”!这是“罪恶”!但是,一纸婚书就能掩蔽罪恶吗?多少丈夫在合法的情况下凌辱着妻子!多少妻子与丈夫形同陌路!婚约下的牺牲者有千千万万,而神圣的恋情却被指责为罪恶!但是,别管它吧!罪恶也罢,畸恋也罢,爱情已经发生了,就像被无数缠缠绵绵的丝所包裹,再也无法突围出去了。那天晚上,他曾经向程步云坦陈这段恋爱,他记得程步云最后叹息着说的几句话:“法律允许她的丈夫折磨她,但是,不允许你去爱她或保护她,梦轩,这是人的社会呵!”

  人的社会!人制订了法律,它保障了多少人,也牺牲了多少人!保障的是有形的,牺牲的是无形的。

  “不过,人还是离不开法律呀!”程步云说。

  当然,人离不开!法律毕竟维护了社会的安定,人类所更摆脱不掉的,是一些邪恶的本性和传统的观念!

  程家宴会后的第三天,梦轩的焦躁已经达到了极点,一种疯狂般的欲望压迫着他,他无法做任何一件事情,甚至无法面对妻子和孩子,他要见她!在那强烈的、焦灼的切盼下,他发现自己必须面对现实了。

  晚上,他驾车到了伯南家门口。在那巷子中几经徘徊,他终于不顾一切的按了范家的门铃。

  来开门的不是吴妈,是一个下巴尖削的年轻女佣。

  “你找谁?”金嫂打量着他。

  “范先生在家吗?”他问。

  “是的。”

  “我来看他!”

  “请等一等。”

  一会儿之后,伯南来到了门口,一眼看到他,伯南怔了怔,接着,就咧开了嘴,冷笑着说:“哈哈!是你呀,夏先生!真是稀客呢!”

  “我能不能和你谈一谈?”梦轩抑制着自己,痛苦的说。

  “当然可以,但是,我家里不方便。”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好吧!”

  到了附近一家“纯吃茶”的咖啡馆,叫了两杯咖啡,他们坐了下来。梦轩满怀郁闷凄苦,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伯南则一腔愤怒疑惑,冷冷的等待着梦轩启齿。两人对坐了片刻,直到第二支香烟都抽完了,梦轩才委曲求全的、低声下气的说:“我想,你也明白我的来意,我是为了姸青。”

  “哦?”伯南故意装糊涂。“姸青?姸青有什么事?”

  梦轩用牙齿咬紧了烟头,终于,废然的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伯南,你并不爱她,你就放掉她吧!”

  “什么?”伯南勃然变色:“你是什么意思?”

  “放掉她,伯南!”梦轩几乎是祈求的望着伯南,生平没有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她继续跟着你,她会死去的,伯南。她是株脆弱的植物,需要人全力的爱惜呵护,别让她这样憔悴下去,她会死,别让她死,伯南。”

  “你真是滑稽!”伯南愤愤的抛掉了烟蒂:“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是的,”梦轩忍耐的说:“和她离婚吧,这对你并没有害处,也没有损失。”

  “笑话!你有什么资格来管这档子闲事!”伯南瞪着他:“我生平没有见过想拆散别人婚姻的朋友!”

  “我没有资格,”梦轩仍然沉住气,只是一个劲猛烈的抽着烟。“只因为我爱她。”

  “哈哈哈哈!”伯南大笑,指着梦轩说:“你来告诉一个丈夫,你爱他的妻子?你大概写小说写得太多了!”把脸一沉,他逼视着他,严厉的说:“我告诉你!夏梦轩,你别再转我太太的念头,如果我有证据,我就告你妨害家庭!姸青是我的太太,她活著有我养她,她死了有我葬她,关你姓夏的什么事?要我离婚?我想你是疯了,你为什么不和你太太离婚呢?”

  夏梦轩被堵住了口,是的,他是真的有点疯了,竟会来祈求伯南放掉姸青!望着伯南那冷酷无情的脸,他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姸青了。他的来访,非但不会给姸青带来好处,反而会害她更加受苦,这想法使他背脊发冷,额上冒出了冷汗,猛抽了一口烟,他仓卒的说:“还有一句话,伯南,那么,你就待她好一点吧!”

  “哈哈哈哈!”伯南这笑声使梦轩浑身发冷,他那小姸青,就伴着这样一个人在过日子吗!“夏先生,你管的闲事未免太多了!”

  伯南抛掉了烟蒂,站起身来,扬长而去,对梦轩看都不再看一眼。梦轩呆在那儿,有好一会儿,只是懵懵懂懂的呆坐着。然后,他就深深的懊悔起自己的莽撞来,找伯南谈判!

  多么滑稽的念头!爱情使他做出怎样不可思议的傻事来!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回到姸青的家门口,他在那巷子里徘徊又徘徊,夜静更深,街头的灯火逐渐稀少,寒风瑟瑟,星星在夜色里颤抖。他不知道这样徘徊下去有什么用处,只是,那围墙里关着姸青,他却被隔在墙外!

  一辆计程车滑了过来,车子中走下一个妆着入时的少女,浓艳照人,一看而知是那种欢场女子。她迳直走向范伯南的家门口,立即,她被延请了进去。梦轩站在那儿,满腹惊疑,可是,门里传出了笑语,传出了欢声,隔着围墙,梦轩都几乎可以看到他们的戏谑!

  “天哪!”梦轩踉跄的退回了汽车里,把头仆在方向盘上。

  “这是残忍的!”他那个柔弱的姸青,他那个易于受伤的姸青!

  他那个纯洁雅致的姸青呵!现在,她到底在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发动了车子,他没有回家,他没有心情回家,他满心颤栗,满怀怆恻。不知不觉的,他把车子停在程步云的家门口,那是个智慧而经验丰富的老人,或者,他有办法处理这件事!

  无论如何,他现在渴望能面对一个人,好好的谈一谈。

  下了车,他按了程家的门铃。

  姸青病得很厉害,有两三天,她根本就神志昏昏,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唯一清晰感觉出来的,是那份孤独。这两三天里,她始终就躺在沙发上,在高烧下昏然静卧。伯南白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很少在家,在家的时候就和那个黛黛缠在一起,他知道姸青生病,不过,他并不重视,他认为她在装死,在矫情。有时,他会狠狠的在她身上拧一下,说:“如果你想对我撒娇,那你就错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你趁早给我爬起来吧!”

  姸青被他拧痛了,会恍惚的张开大大的眼睛,茫茫然的瞪着他,眼睛里盛着的是完全的空白。

  “装死!”伯南愤愤的诅咒,把烧红的烟头任意的揿在她的皮肤上面,她惊跳起来,恐惧的注视他,那对眼睛依旧那么空洞茫然,像个被吓愣了的孩子。

  梦轩的来访使伯南更加愤怒,梦轩居然敢来找他!未免太藐视他这个丈夫的尊严了!但他一时拿梦轩无奈何,既抓不住他的把柄,又因为他和程步云有深交,投鼠忌器,他还不敢得罪对他前途有影响的人。回到家里,他把这一腔怨气完全出在姸青身上,把她从沙发上捉了起来,他强迫她坐正身子,对她吼着说:“你这个贱妇!别对我做出这副死相来,如果你坐不直哦,我可有办法对付你!”

  一连的七八下耳光,使姸青眼前金星乱跳,但神志也彷佛清楚了一些。伯南审视着她,一个歹毒的念头使他咧开了嘴,带着个恶意的笑,他说:“告诉你,你那个夏梦轩来过了。”

  夏梦轩,这名字像一道闪光,闪过了姸青空洞的头脑,闪过了她昏睡的心灵,她抬起了眼睛,可怜兮兮的、热烈的、而又哀求的望着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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