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好像听懂了,点点头,她握着紫贝壳说:“我可以要它吗?”
“当然,它是你的。”
她喜悦的笑了,反覆的审视着紫贝壳,眼睛里闪烁着天真的、孩子气的光芒。不过,只一会儿,她就忘记了小星星这档子事,而对窗帘上的一串流苏发生了兴趣,说它是紫藤花的鬈须,徒劳的翻开窗帘,要找寻花朵在哪里。当梦轩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床上去的时候,她也非常顺从,非常听话,要她睡就睡,要她吃就吃,像个不给人惹麻烦的孩子。这使梦轩更加心痛,仆伏在她的枕边,他咬着牙低语:“姸青,姸青,好起来吧!老天保姸你,好起来吧!你那么善良,不该受任何处罚呀!”
三天后,梦轩居然找回了吴妈,找到吴妈并不难,他料到她离开姸青之后,一定会到妇女会去找寻工作,要不然就是去佣工介绍所。他先从妇女会着手,竟然打听了出来,像她那样的、外省籍的老妇人并不多,他很快的得到她新主人的地址。他一直找到那家人家,把吴妈接了出来。
站在病房门口,吴妈哭着重新见到了她的“小姐”,梦轩已经把姸青现在的情形都告诉了她。但她仍然不能相信她的“小姐”已经失去了意识。看到姸青,她哭着跑进来,仆伏在姸青脚前,喊着说:“小姐,小姐呵!”
姸青坐在椅子里,愕然的瑟缩了一下,迷茫的看着吴妈,抬起头来对梦轩说:“她,她要什么?”
“小姐,”吴妈注视着姸青,不信任的喊:“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我是吴妈呀!你的老吴妈呀!”
“吴妈?”姸青重复了一句,困惑而神思不属,慢吞吞的又说了句:“吴妈?”然后,她看到窗玻璃上的雨滴了,雨珠正纷纷乱乱的敲着玻璃,叮叮咚咚的。她微侧着头,十分可爱的低语着说:“下雨了。”
“啊,我的小姐呀!”吴妈用手蒙住脸,抑制不住的大哭起来。“谁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呀?好菩萨!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事呵!”
姸青轻轻的拂开她,一心一意的凝视着窗子,对吴妈悄悄的说:“嘘!别闹,好多小仙人在窗子上跳舞,你要吓着他们了!”
梦轩叹了口气,把双手按在姸青的肩膀上,摇摇头说:“即使你病了,还是病得那么可爱!让那些小仙人为你舞蹈吧,他们一定是一群好心的小仙人!”
吴妈重新回来侍候她的小姐了,但是,医院并非久居的地方,医生和梦轩长谈了一次,表示姸青应该转到精神病院去。梦轩知道那个地方,所谓精神病院,也就是疯人院,他无法把姸青当一个疯子,她又不吵,又不闹,安安静静的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但,精神科的医生检查过她之后,对梦轩说:“让她住院,她有希望治好!在医院里,有医生照顾、治疗和作记录,她治好的希望就大,如果不住院,我们没有办法可以了解她的详细病情。”
“据您看,治愈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几?”梦轩问。
“交给我,”那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我认为,有百分之五十!”
“我能不能派人侍候她?”
“可以,反正她不会打人,没有危险性,可以在病房里加一张床。”
“我不惜任何代价,”梦轩说:“无论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能把她治好!”
就这样,姸青住进了精神病院,梦轩不愿她和别的病人同住,给她订了特等病房,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房间,还有一间小会客室。吴妈在病房中加了一张床,寸步不离的伺候着她的小姐。梦轩每天来探视她,和她谈话,逗她笑,用鲜花堆满她的房间,用深情填满她的生活,她的笑容增加了,懂得倾听他谈话(虽然她并不了解),也懂得期盼他的脚步声了。
日子就这样滑过去,一天又一天。春天来了,带来满园花香,夏天,窗外的藤萝架爬满翠绿的叶子,秋风刚扫过窗前,雨季的细雨就又开始叮叮咚咚的敲击玻璃了。日子就这样滑过去,一天又一天,第二年的春天来了。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早,鸟声似乎就叫得特别嘹亮,云特别的高,天特别的蓝,阳光也特别的耀眼。不到九点钟,梦轩已经到了医院里。姸青正站在病房中间,穿着一件簇新的紫色旗袍,披着件白色的毛衣。一头长发,系着紫色的缎带,亭亭玉立,飘逸如仙。梦轩停在门口,凝视着她,她也静静的望着他。然后,他张开了手臂,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喊:“姸青!”
姸青奔了过来,投进他的怀里,他的嘴唇热烈的压在她的唇上、面颊上、和额角上。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你美得像个仙子。”
她愉快的抬起头来,深深的望着他,问:“是吗?”
“是的。”
她满足的叹口气,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的说:“我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
吴妈提着一个衣箱,站在他们的身后,用手揉着眼睛,一直忍不住又要哭又要笑,心底在喃喃的感谢着那保姸了小姐的好菩萨。眼看着面前这一对相爱的人儿,她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她从没有看过一个男人,会痴情到夏梦轩那个的程度,幸好有他!如果没有他,小姐的病会好得这么快吗,现在,总算什么都好了,小姐已经完全恢复,那个范伯南再也欺侮不到她了,老天到底是有眼睛的!
“好了,”她终于唤醒了那两个痴迷的人:“我们该走了吧?小姐!”
梦轩笑着挽住姸青,说:“真的,我们该走了,姸青,走吧,我带你回家!”姸青对那间病房再看了一眼,说:“我真不敢相信,我会在这里住了一年多!”
是的,她是无法相信,当她有一天忽然认出了吴妈,她只觉得像从一个沉睡中醒来,但是,她慢慢的回复意识了,一天又一天,她逐渐的清醒,逐渐的明白,逐渐的能爱又能被爱了。如今,她已完全正常,回忆这一年多的病院生活,只像一场大梦。
姸青和医生告了别,和护士告了别,和几个轻病的病患者一一告了别。走出医院的大门,在阳光普照的街道上,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行人,又看看车辆,她攀住梦轩的手臂,幽幽的说:“梦轩,我真高兴我还活着。”
她眼睛里闪着泪光,嘴边的那抹微笑那样的楚楚可怜,假如不是在大街上,他一定要把她拥在怀里,吻去她眼睛里的泪。拍拍她的手臂,他深挚的说:“以后,我要好好保护你,好好爱你,让你远离一切的伤害!”
坐进了汽车,姸青坐在驾驶座的旁边,把头仰靠在靠垫上,望着车窗外的云和天。梦轩发动了车子,滑过了大街,穿过了小巷,向碧潭的方向驶去。姸青不言不语,只是微笑的、眩惑的,望着车窗外的一切。
“你不问我带你到哪里去吗?”梦轩说。
她摇摇头,说:“只要是你带我去的地方,不管哪儿都好!”注视着外面新建的北新公路,她叹口气:“这条路变了,铁路都不见了,街道这么宽!”看看梦轩,她问:“我是不是也变了很多?”
“变美了,变年轻了。”梦轩说。
“哼!”姸青笑着哼了一声:“你变得会阿谀了,会油腔滑调了!”
车子穿过了新店市区,在碧潭旁边的一座新建的小洋房停了下来,姸青和吴妈下了车,梦轩把车子开进了大门旁边的车房里。用钥匙启开了大门,姸青觉得眼前一亮,大门内,一条石板铺的小路通向正房,石板路的两旁,花木扶疏,绿盖成荫,有大片的草坪和石桌石椅,给人一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这是春天,杜鹃花花红似锦,含笑花清香馥郁,各种不同颜色的玫瑰正争奇斗艳。姸青呆了呆,梦轩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满园阳光和满园花香使姸青那样沉迷,她做梦般沿着石板路走到正房门口,梦轩已一声不响的打开了那两扇落地的玻璃门。
姸青完全眩惑了。玻璃门内是一间小客厅,安放着简简单单的三件头的小沙发,全是浅紫色,沙发上陈列着紫色缎子的靠垫,小茶几上,一瓶紫色的木槿花,窗子上静静的垂着紫色软绸的窗帘,一屋子的紫色,不真实得像个梦。推开卧室的门,姸青看到另外一屋子的紫,紫色的床罩,紫色的窗纱,紫色的台灯,紫色的地毯,紫色玫瑰花的墙纸。打开壁橱,里面挂满了新制的衣裳,全是深深浅浅的紫色,包括旗袍、洋装、衬衫、长裤、裙子和风衣!姸青不信任的睁大了眼睛,四面张望着,然后,她站在卧室的中间,愣愣的看着梦轩,口吃的说:“为──为──为什么你──你──弄这些?”
她那样子彷佛是被吓住了,并不像梦轩所想像的那么开心,梦轩也有些吃惊,她不高兴了?什么地方损伤了她易感的神经?
“怎么?你不喜欢吗?”他担心的问。
“喜欢。只是,你──你──为什么这样弄?”
“你不是最爱紫色吗?你不是一朵小菱角花吗?你不是我的紫贝壳吗?”
她不语,慢慢的垂下了睫毛,接着,两颗晶莹的大泪珠就从眼眶里落了出来,沿着苍白得像大理石般的面颊上滚落下去了。她的鼻子轻轻的抽着气,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一滴一滴的落在衣襟上面。梦轩被吓呆了,拥着她的肩膀,他急急的说:“你怎么了?姸青?我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那是因为我不懂,你告诉我,别伤心,好吗?”
透过那层朦胧的泪雾,姸青注视着梦轩,终于转过身子,扑进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你──你不怕把我宠坏?”
梦轩的心脏收紧了,捧起姸青的脸,他深深深深的凝视她,这小小的、易感的人哪!用手帕轻轻的拭去了她颊上的泪痕,他动容的说:“你不知道,姸青,布置这一切也是我的快乐,只要你高兴,我也就满足了,你懂吗?姸青?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姸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知道过分的感动和刺激对姸青都不适宜,梦轩提起了精神,故作轻快的笑着说:“喏喏,又要哭了!把眼泪擦干吧,你不知道你哭起来像什么?鼻子皱皱的,就像一只小猫!来来,你还没有把这房子看完呢!你喜欢这梳妆台吗?这椭圆的镜子不是很美吗?还有一间小书房和餐厅,来,我们继续看吧!”
了解了梦轩的用意,姸青拭去了泪痕,含羞带怯的微笑了。梦轩拉着她的手,带她参观了每个房间,以及厨房浴室,和吴妈的小房间。房子建筑在山坡上,因此,可以从窗子里直接看到碧潭,一波如镜,疏疏落落的散布着几只游艇,一切都美得如诗如画。回到客厅里,他们并坐在沙发中,吴妈已经善解人意的烧了开水,捧上两杯香片茶,然后,对他们怜爱的一笑,就悄悄的出去了,她要去新店镇上买些菜和米来,为她的小姐和男主人做一顿丰盛的午餐。
这儿,梦轩握着姸青的手,静静的注视着她。出院的兴奋已经过去了,反倒有千言万语,都不知如何说起了。望着她那沉静而娟秀的脸庞,他无法抑制的,从心底涌起一层薄薄的忧郁。微蹙着眉,他把头转向一边,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怎么?”姸青敏感的看着他:“为什么叹气?”
梦轩紧握着她的手,低低的说:“你会不会怪我?姸青?我只想好好的爱你,当你病重的时候,我认为只要你复元,一切世俗的顾虑都可以摆脱;只要我能保护你,能爱你就行了,可是,姸青,如今我又觉得这样是太委屈你了。”
姸青微笑了,她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彩,眼睛里清光流转,充满了恬然与满足。
“别傻了,梦轩,”她幽幽的说:“我现在什么都不在意了,经过了这一场病,我把什么都想透了。何必再顾虑一个空虚的名义呢?你爱我,我也爱你,那么,我们就享受我们的爱情生命吧!我不要那个‘妻子’的头衔,我曾经有过那样东西,给我的只是凌辱!上帝没有让我死亡,也没有让我一直精神失常,我该珍惜自己的生命,享受我们的感情。别傻了,梦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别抛开我,我是你的!只有你这样爱我,只有你这样尊重我,没有力量会把我从你身边拉开,即使你想甩掉我,都甩不掉,我是你的!”
“甩掉你?姸青?我吗?”梦轩嚷着,把她拥进了怀里,“但愿你能知道我的感情,能知道我想得到你的那份迫切,自从认识你到今天,一年半以来,无一日改变!”
“那么,你还顾虑什么?”姸青低回的问,用手揽着他的脖子,眼睛对着他的眼睛。“拿去吧!我在这儿!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体!完完全全的在这儿,拿去吧!”
“噢,姸青!”他低喊,嘴唇碰着了她的,有生以来,他很少这样的激动,从心灵到肉体,每一个细胞都在震颤,他的手臂环绕着她,不是环绕着一个躯体,而是一个世界。
晚上,他们携手来到碧潭旁边,月色如银,在水面投下无数灿烂的光芒,碧波荡漾,晚风轻柔,大地宁静得像梦,没有丝毫的烦扰、纷争。他们租了一条中型的船,泡上一壶自备的上好香片茶,并坐在船中的藤椅里,让那船头舟子任意的轻摇着桨。怕姸青会冷,梦轩用一件夹大衣裹着她,因为水面的风特别凉,而且春寒料峭。桨声在夜色中有节拍的响着,船轻轻的晃动,沿着那多岩石的岸边前进。一忽儿月光被岩石遮住了,他们就进入暗幽幽的水湾中,一忽儿又划了出来,浴在明亮的月光下。水色也跟着变幻,有的地方明亮得像翡翠,有的地方又暗黑得如同墨色的水晶。
第六章
船篷上吊着一盏小灯,是方方的玻璃罩子,中间燃着一支五寸长的小蜡烛。跟着船的摇晃,烛光也轻轻的闪动。水里,有月光,有烛光,有船影,有人影。梦轩握着姸青的手,不时紧握一下,就代替了千言万语。新店镇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彷佛都很遥远很遥远,在那峭壁上暗绿色的丛林里,也偶然闪烁着一点静静的灯光,像一颗颗发光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