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呀,看呀,”姸青迎风而立,伫立在一棵松树下面,神往的喊:“云来了,云又飘来了!看呀!看呀!我兜了一裙子的云,挽了一袖子的云呢!”
真的,梦轩望着她,云正浮在她的周围,挂在她的发梢和衣襟上面,她的脚踩在云里,她的身子浮在云里,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像闪烁在云雾中的两点寒星,她微笑的脸庞在云中飘浮。她,驾着云彩飘来的小仙女呵!那样深深的牵动他每一根神经,撼动他每一丝感情,他不由自主的向她迎了过去,伸着双手。他们的手在云中相遇,连云一起握进了手里。
她的身子依靠着他,她的眼睛仰望着她,那对黑黑的瞳孔里,有云,有树,有山,有梦轩。
“噢!”她感动的说:“这世界好美好美好美呀!为什么有人要说它是丑陋的呢?为什么有些人不用他们的胸襟,去容纳天地的灵性,而要把心思用在彼此倾轧,彼此攻击上呢?这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就是人类,不是吗?”
“也是最丑陋的!”
“不,”姸青摇头。“人并不丑陋,只是愚蠢,人类的眼光太窄了,看不出天地之大!许多人不懂得相爱,把感情浪费在仇恨上面……唉!”她叹了口气:“我不配谈人生,因为我根本不懂人生,但,我是快乐的,满足的。即使我将来要受万人唾骂,我依然满足,因为我有你,还有……这么美好的一个世界。”
“为什么你会受万人唾骂?”
“以人类的道德标准看,我是个……”
他蒙住了她的嘴,阻止了她即将出口的话,她挣开他的手,甜甜的笑着说:“你多傻!我并不在意呢!”
“可是,我在意。”他郑重的说,眼底掠过一抹痛苦之色,她看得出来,他是真的被刺痛了。
“啊,看!”她分散他的注意力:“云又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云!还有风!”她吸了一大口气,衣袂翩翩,长发飘飞。
仰着头,迎着风,她念着前人的诗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地可以酣高楼!”转向梦轩,她热心的说:“我们不回去了,让我们老死他乡吧!”
梦轩的兴致重新被她鼓舞了起来,他们追逐在山里、树林里和云里。
第八章
接着,他们去了垦丁公园。
这个热带植物林里又带给他们一份崭新的神奇,那些遍布在山内的珊瑚礁,那一个套一个的山谷,以及钟乳石嵯峨参差的岩洞,充满了神秘和幽静,彷佛把他们引进一个海底的世界。对着那些曾被海水浸蚀过的礁石,梦轩不禁感慨万千。
“看这些石头,”他对姸青说:“可见在千千万万年以前,台湾是沉在海底的,这些全是珊瑚礁。而现在,这块本来是鱼虾盘踞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陆地,有这么多的人,在生存,在建设,这不是很奇怪吗?宇宙万物,真奇妙得让你不可思议!”
岩洞内倒挂的钟乳石比比林立,他们在洞内慢慢的行走,那份阴冷神秘的气氛使他们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岩洞曲折蜿蜒,有种慑人的气势。好不容易穿出了洞口,天光大亮之下,又是一番景致,曲径莽林,杂花遍地。再加上苍苔落叶,和对面的峭壁悬崖,到处都充满原始山野的气息。沿着小径前进,踱过莽林,走过狭谷,穿过山洞,他们完全被那山野的气势所震慑了。
“我简直没有想到,”姸青眩惑的说:“台湾是如此的奇妙!幸好我从我自己的鸽子笼里走出来了,否则,我永远不能领会什么叫大自然!”
他注视着她。
“造物之神是伟大的,对不对?”他说:“他会造出这样一个奇妙的世界,但他最伟大的还是……”他咽住了。
“是什么?”
“创造了你。”
她抿着嘴唇,对他轻轻一笑。
“用我和整个世界相比,我未免太渺小了。”
“对我而言,你比这世界更重要!”他笑笑,接了一句:“这句话何其俗也,不过确是实情!”凝视着她的眼睛,他对她深深久久的注视,然后轻声说:“姸青,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不知道我说过没有。”
“什么话?”
“我爱你。”
“不,你没说过,”她意动神驰。“这句话对我还那么崭新,一定是你没有说过。”
他温柔的揽住了她,空山寂寂,林木深深,他们吻化了天与地。
鹅鸾鼻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美,但是,他们在归途的傍海公路旁边,发现了一块铺满了白色细沙的海滩。把汽车停在公路旁,他们跑上了沙滩。一群孩子正在沙滩上拾贝壳,他们也加入了。这正是黄昏的时候,落日浮在海面上,霞光万道,烧红了天和海。他们两相依偎,望着那又圆又大的落日被海浪逐渐吞噬。脱下了鞋和袜,把脚浸在海水里,用脚趾拨弄着柔软的细沙,他们站在海水中,四目凝视,相对而笑。
一只翠鸟在海面上掠过,高高的停在一块岩石上面,用修长的嘴整理着它美丽的羽毛。姸青喃喃的说:“一只翠鸟!”
“一只翠鸟,”梦轩说:“你知道希腊神话中关于翠鸟的故事吗?”
“不知道。”
“相传在古代的希腊,有个国王名叫西克斯,”梦轩轻轻的说出那个故事。“他有一个和他非常相爱的妻子,名叫海尔莎奥妮,他们终日相守在一起。有一天,西克斯离别了海尔莎奥妮,航海到别的地方去,刚好风浪来了,船沉了,他高呼奢海尔莎奥妮的名字,沉进了海里。海尔莎奥妮不知道自己丈夫已经淹死,天天祷告着丈夫早日归来,她那无助的祷告使天后十分难过,就差睡神的儿子去告诉她真相,海尔莎奥妮知道丈夫已死的消息后,痛不欲生,就跑到海边去,想跳海殉情。当她要跳海的时候,她发现了丈夫的尸体,被海水冲上了沙滩,她扑了过去。在那一刹那间,她已经变成了一只翠鸟。她在海面上飞翔,飞到西克斯的尸体边,却看到西克斯也已经变成了一只翠鸟。他们从此就在海上比翼双飞,这就是翠鸟的来源。”
“是吗?”姸青出神的看着那翠鸟,着迷的说:“那么,这只翠鸟是西克斯呢?还是海尔莎奥妮?”
翠鸟振振翅膀,引颈长鸣了一声,飞了。
“它去找寻它的伴侣了。”梦轩说。
“在天愿作比翼乌,在地愿为连理枝。”姸青低回的念着,神往的看着翠鸟消失的天边。“不知道我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沉思了一刻,她低头看着脚下的海浪和细沙,笑着说:“或者我会变成一粒紫贝壳。”
“那么,我愿意变成一只寄居蟹,寄居在你的壳里。”梦轩也笑着说。
他们相对而视,都默默的笑了。暮色逐渐加浓,他们穿上了鞋袜,回到汽车里,该走了,他们要在晚上赶到高雄,明天起程回台北。
“谁开车?”梦轩问。
“你开吧,我累了。”
梦轩发动了车子,他用一只手操纵着驾驶盘,另一只手围着姸青的腰。姸青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声也不响。车子在夜色中,沿着海岸线疾驰,天上冒出了第一颗星,接着,无数的小星都璀璨在海面上,姸青的呼吸均匀稳定,睫毛静静的垂着,她睡着了。
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满怀的温情回到馨园,姸青倦得伸不直手臂,归途中,她一路抢着要开车,好不容易到了家里,她就整个累垮了。老吴妈给她倒了满浴盆的热水,她好好的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睡衣,往床上一倒,就昏然欲睡了,嘴边带着笑,她发表宣言似的说了句:“看吧!我一觉起码要睡上三天三夜!”
话才说完没多久,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头往枕头里深深的埋了埋,就沉沉入睡了。
梦轩没有那样快上床,吴妈背着姸青,已经对他严重的递了好几个眼色,有什么事吗?他有些心惊胆战,一个星期以来,生命中充满了如此丰富的感情和幸福,他几乎把现实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是,神仙般的漫游结束了,他们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一等到姸青睡熟,梦轩就悄悄的走出了卧室,关上房门。
吴妈带着一脸的焦灼站在门外,梦轩低低的问:“什么事?”
“程老先生打过好多次电话来,说有要紧的事,要你一回来就打电话去!还有……还有……”老吴妈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口,只是睁着一对忧愁的眼睛,呆望着梦轩。
“还有什么?你快说呀!”梦轩催促着。
“你太太来过了!”吴妈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梦轩吃了一惊。
“你太太来过了,昨天晚上来的,她说是你的太太,还有另外一个太太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太太很凶,进门就又吵又叫,要我们小姐交出人来!还骂了很多很多难听的话!”老吴妈打了个冷战:“幸亏好我们小姐不在家,如果听到了呵,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梦轩的心从欢乐的颠峰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他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美婵不会找上门来吵的,陪她一起来的一定是雅婵,任何事情里只要介入了陶思贤夫妇,就必定会天下大乱了。至于程步云找他,也一定没有好事。馨园,馨园,难道这个经过了无数风波和挫折才建立起来的小巢,必然要被残忍的现实所捣碎吗?
走到客厅里,他忧心忡忡的拿起电话听筒,拨了程步云的电话号码,果然,不出他的预料,程步云的语气迫切而急促:“梦轩,你还蒙在鼓里吗?你已经危机四伏了!”
“怎么回事?”
“陶思贤陪你太太来看过我,他们打算控告姸青妨害家庭,他们已经取得很多证据,例如你和姸青的照片。这里面又牵扯上范伯南,似乎他也有某种证据,说你是把姸青勾引过去的……情况非常复杂,你最好和你太太取得协议,如果我是你,我就要先安抚好美婵!”
“全是陶思贤捣鬼!”梦轩愤愤的说:“他们找你干什么呢?这里面是不是还有文章?”
“是的,如果你要他们不告状的话,他们要求你付一百万!”
“一百万!这是敲诈!付给谁?”
“你太太!”
“我太太?她要一百万干什么?这全是陶思贤一个人弄出来的花样!”
“不管是谁弄出来的花样,你最好赶快解决这件事情,万一他们把状子递到法院里,事情就麻烦了,打官司倒不怕,怕的是姸青受不了这些!”
是的,姸青绝对受不了这些,陶思贤知道他所畏惧的是什么。放下听筒,他呆呆的木立了几秒钟,就匆匆的对吴妈说:“我要出去,你照顾小姐,注意听门铃,我每次按铃都是三长一短,除非是我,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知道吗?你懂吗!吴妈,小姐是不能受刺激的!”
“是的,我懂,我当然懂。”吴妈喏喏连声。
梦轩看看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披了一件薄夹克,他走出大门,发动了车子,向台北的方向疾驰。疲倦袭击着他,比疲倦更重的,是一种惨切的预感,和焦灼的情绪,他和姸青,始终是燕巢飞幕,谁知道幸福的生活还有几天?
姸青在午夜的时候醒了过来,翻了一个身,她朦胧的低唤了一声梦轩,没有人应她,她张开了眼睛,闪动着眼帘。房内静悄悄的,皓月当窗,花影仿蝾。伸手扭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看看身边,冷冰冰的枕头,没有拉开的被褥,他还没有睡?忙些什么呢?在这样疲倦的旅行之后还不肯休息?软绵绵的伸了一个懒腰,她从床上坐起身来,披上一件淡紫色薄纱的晨褛,下了床,轻唤了一声:“梦轩!”
依然没有人应。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空气中没有咖啡香,也没有香烟的气息。他在书房里吗?在捕捉他那飘浮的灵感吗?她悄悄的走向书房,轻手轻脚的。她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溜到他背后去亲热他一下。推开了书房的门,一房间的黑暗和空寂,打开电灯开关,书桌前是孤独的安乐椅,房里寂无一人。她诧异的锁起了眉头,到哪儿去了?这样深更半夜的?
“梦轩!梦轩!”她扬着声音喊。
老吴妈跌跌冲冲的从后面跑了过来,脸上的睡意还没有祛除,眼睛里已盛满了惊慌。
“怎么?小姐?”
“梦轩呢?他去了那儿?”姸青问。
“他──他──他──”吴妈嗫嚅的:“他去台北了。”
“台北?”姸青愣愣的问了一句,就垂着头默然不语了,台北!就延迟到明天早上再去都不行吗?她颓然的退回到卧室里,心底朦朦胧胧的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坐在床上,她用手抱住膝,已了无睡意。头仰靠在床背上,她凝视着那窗上的树影花影,倾听着远方旷野里的一两声犬吠。夜很静很美,当它属于两个人的时候充满了温馨宁静,当它属于一个人的时候就充满了怆恻凄凉。梦轩去台北了,换言之,他去了美婵那儿,想必那边另有一番温柔景况,他竟等不到明天!那么,他一直都在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她了?不过,自己是没有资格吃醋的,她掠夺了别人的丈夫,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已经是罪孽深重,难道还要责备那个丈夫去看他的妻子吗?她曲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两手抱着腿,静静的流泪了。望着那紫缎子被面上的花纹(这都是他精心为她挑选的呀),她喃喃的自语:“许姸青,你何幸拥有这份爱情!你又何不幸拥有这份爱情!你得到的太多了,只怕你要付出代价!”
仰望着窗子,她又茫然自问:“难道我不应该得到吗?难道我没有资格爱和被爱吗?”
风吹过窗棂,掠过树梢,筛落了细碎的轻响。月亮半隐,浮云掩映。没有人能回答姸青的问题。人世间许许多多问题,都是永无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