姸青不在。窗外月明如昼,树影依稀。他在月色和树影里都找不到姸青。那朵小菱角花,那颗小小的紫贝壳,而今飘流何方?仰视天际,云淡风轻,他在云里风里也都找不到姸青。摇摇头,他再一次轻轻的呼唤:“姸青,姸青。”
姸青不在,她在那里?
她在那里?第二天午后,姸青失踪的第八天,警局通知梦轩,他们找到了姸青的车子,孤零零的停在海边。车子是空的,马达是冷的,坐垫上有一块紫颜色的纱巾。
梦轩赶到了海边;认出了车子,也认出了纱巾,但是,姸青在那儿?海岸边岩石耸立,沙滩绵延,浪花在岩石与岩石间翻滚。多么熟悉的地方,也在这儿,梦轩曾从海浪中抢出那粒紫贝壳。他心中若有所悟,却又神志昏沉。沿着海岸,他一步步的走着,没有目的,也无思想,只是一步步的向前走,他的脚踩进了海浪里,彷佛身边倚着一个小小身子,另一双白皙的脚,也在海浪中轻轻的踩过去。他回头望望,身边的海浪涛涛滚滚,无边无际,阳光静静的照着海浪,照着沙滩,他身边一无所有。
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喧嚣呼啸,翻腾汹涌。他继续在海边走来走去。每一阵大浪卷起成千成万的小泡沫,每个小泡沫迎着阳光,幻化出无数深深浅浅的紫色,他凝视着那些水珠,低低的喊:“姸青,姸青。”
望向大海,海面那样辽阔,一直通向天边。忽然间,他好像看到姸青了,站在海天遥接的地方,紫衣紫裳,飘飘若仙。亭亭玉立的浮在那儿,像一朵紫色的云彩。他凝眸注视,屏息而立,姸青!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那一抹紫色!那么远那么远。虚虚幻幻的浮在海面。然后,慢慢的,那抹紫色幻散了,消失了,飘然无形。他瞪大了眼睛,在这时候,才发狂般的、撕裂似的大吼了一声:“姸青!”
这一声一喊出口,他才发觉那种彻骨彻心的痛楚,不不,姸青,这太残忍!不不,姸青!他用两手抱住头,痛苦的弯下身子,“姸青,姸青,姸青,姸青,姸青,姸青,姸青……”他一口气喊出无数个姸青,仆倒在沙滩上面。把头埋在沙子里,又发出一串深深沉沉、强劲有力的啜泣呼号:“姸青,姸青,姸青,姸青,姸青……。”然后,恍惚中,他彷佛听到了姸青的声音,那样哀愁的、无奈的、凄然的说:“总有一天,我们要接受一个公平的审判!”
这就是公平的审判吗?这就是那冥冥间的裁判者所做的事吗?他从沙滩上跳了起来,握紧拳头,对着那涛涛滚滚的大海狂叫:“这审判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海风呼啸,海浪喧嚣,没有人答覆他。低下头来,他头脑昏沉,神志迷离,四肢疲软无力。沙滩绵亘着,无数无数粒沙子……猛然间,他的眼睛一亮,在那些沙子之中,有一粒紫贝壳,像一颗小星星般嵌在那儿,迎着太阳,发出诱人的反光。“紫贝壳!”
他惊喜的,喃喃的喊。弯腰拾起了那粒紫贝壳,他让它躺在他的手心中,依稀回到那一日,他把她比作一粒紫贝壳……
“你是那只握有紫贝壳的手。”她说。
“你肯让我这样握着吗?”他问。
“是的。”。
“永远?”
“永远!”
永远?永远?他一把握紧那粒紫贝壳,握得那么紧,那么紧,似乎怕它飞掉。面向着大海,旧时往日,一幕幕的回到他的眼前,那些和姸青共度的日子,海边的追逐,环岛的旅行,碧潭的月夜,馨园的清晨和黄昏,以及──意大利餐厅的烛光,香槟厅里的共舞,和那支深为姸青所喜爱的歌:“既已相遇,何忍分离,愿年年岁岁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愿朝朝暮暮心相携;良辰难再,美景如烟,此情此梦何时续?春已阑珊,花已飘零,今生今世何凄其!”
良辰难再,美景如烟,此情此梦何时续?梦轩闭上了眼睛,把那粒紫贝壳紧握在胸前,一动也不动的仁立在沙滩上。
落日沉进了海底,暮色慢慢的游来。海浪不断的涌上来,又退下去,涛涛滚滚,无休无止。
──全书完──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