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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盏花  第2页    作者:琼瑶

  可是,她眼前却绝非这样一个人物,她几乎是惊愕的望着赵自耕,他好高,起码有一八○公分!他好年轻,一头又黑又浓又密的头发,有些乱蓬蓬的,头发下,他的脸型方正,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光是奕奕有神的。他看来文质彬彬而潇洒自如。他穿得很考究,笔挺的西服裤,咖啡色。米色的衬衫,外面是和裤子同色的西装背心,打着咖啡色有橘红点点的领带。他身材瘦长,背脊挺直,双腿修长……他简直漂亮得有点过了份!而且,他这么年轻,看来只有三十来岁,怎么可能有个考大学的女儿?一定弄错了,这人绝不是赵自耕!

  当她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同样在打量着她。她不知道自己给对方的印象怎样,却很了解自己的穿着打扮都太寒酸了,只是一件简单的黑色套头毛衣,和一条黑色薄呢裙,准像个小寡妇,她想。“韩小姐,”那人开了口,声音很悦耳,几乎是温柔的,但却带着种难以解释的权威性。“请过来坐,好吗?”

  她机械化的走了过去,几乎忘记还有个苏慕南了。但,当她回头去看的时候,苏慕南已经不在房里了。她在沙发中坐了下来,赵自耕──如果他确实是赵自耕的话──也坐了下来,坐在她的正对面,他们仍然彼此直视着对方,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对方。“我以为……”她终于开了口,紧张已成过去,她的情绪放松了,因为,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人绝不是赵自耕了。赵自耕的架子好大,先是秘书,现在又是谁呢?赵自耕的弟弟?亲戚?家人?或是──儿子?“我以为赵律师要亲自和我谈。”她说。他眼底掠过一抹惊讶。

  “我是亲自和你谈呀!”他说。

  “你就是──赵律师?”她困难的问:“我的意思是说,那位名字叫赵自耕的律师?”

  “是的。”他微笑起来,很有兴味的看着她。“我一出生,我父母就给我取名字叫赵自耕,怎么?这名字有什么不妥当吗?”“不是名字不妥当,”她困惑的摇摇头,“是你本人……”她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好差劲,说的话全不得体,这人,居然就是赵自耕!“我本人?”他更惊讶了。“我本人有什么不对吗?”

  “你告诉潘校长,你要给你女儿请一个家庭教师?”

  “是的。”“你的女儿──她多大啦?”

  “十八岁!”“你瞧!这就是不对的地方!”她率直的说了出来:“你不可能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除非你十几岁就结婚了!你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名气和事业,除非你十几岁就当律师了!你太年轻,太年轻了!我一直以为,我要来见一个老头子!”

  他深深的看她,那镜片后的眼光,到这时才透露出一抹锐利,他似乎想看透她。“这是我一生听过的最技巧的恭维话!”他说,微笑起来,那笑容中竟有种嘲弄的意味。“你一定非常需要这个工作,对不对?”她怔了怔,接着,她就觉得有股热血直往脑子里冲去,使她整个脸都发热了!原来,他竟以为她在讨好他,以为她说这篇话,是因为她急需一个工作!以为她是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是个谗言媚笑的小人?噢,他确实是赵自耕!尖酸刻薄的言辞,永远怀疑别人的天性,还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她挺直了背脊。或者,她韩佩吟一无所有。贫穷、落寞、寒酸……大概都是她身上的标志。但她一定有一样东西,是这个傲慢刻薄的大律师所看不到的,那就是她秉承父亲的那身傲骨!“你错了,赵大律师!”她冷冷的开了口,重重的吸着气。“我没想到你对‘年轻’两个字那样重视,那样喜欢,你毕竟也只是个平凡的凡人!甚至是个俗人!让我坦白告诉你,我确实被你年轻的外表所困惑。但是,你虚有一副年轻而漂亮的外表,却有颗苍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她站起身来,直瞪着他:“抱歉,我占据了你一些时间,别人和你谈话大概是要付律师费的,我算占了便宜了。我走了,你另请高明!”她转过身子,不再看他,就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韩小姐!”他在她身后喊。

  她本能的停了停。“回过头来,好吗?”她不想回头。可是,他声音里有一种魔力,有一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她竟如同被催眠般回过头来了。于是,她看到他一脸的正经和严肃,那眼光温和而深沉。

  “如果我伤了你的自尊,你骂还我这篇话也够厉害了!”他说,静静的看着她。“我确实有颗苍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这是我的职业给我的训练!你称它为职业病也可以。但是,你呢?什么原因让你在这样年纪就如此尖锐和──”他顿了顿。“刻薄?”他微微抬起了眉毛。“你知道你的言辞有多么锋利和刻薄吗?”

  她怔住了,然后,她的脸又发热了。这次,不是为了激怒,而是为了羞惭。是的,这两年来,她变得好尖锐,好容易生气。或者,是家里的低气压已经把她压抑得太久了。她垂下了眼睛,忽然沮丧起来。金盏花3/37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不自禁的发出一声低叹。“我并没有存心要发脾气,我只是受不了别人的误解和冤枉……”

  他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我们扯平了,好不好?”他问,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非常低沉,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又小心翼翼的加了句:“我──真的看起来那么年轻吗?”

  “是的。”“谢谢你。”他笑了。“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了不起,我确实是个凡人,而且是个俗人。”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心里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因此,她沉默着。“我结婚得并不早,”收起了笑容,他一本正经的说:“我二十三岁结婚,二十四岁做了爸爸,现在,我女儿十八岁,你可以很容易算出我的年龄了。”他盯着她:“纤纤十岁那年,她妈去世了,幸好我母亲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纤纤是奶奶一手捧大的。去年,她考大学落榜,我要她今年重考。说实话,她的成绩很差,没有一门功课好,我知道你教的是文史,我另外给她请了数理老师。那位老师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来,你──

  能够在二四六晚上来吗?”

  她仍然沉默着,心里在飞快的转着念头。从踏进这个客厅起,她就有份不自在的感觉。她瞪视着赵自耕,不知怎的,她不喜欢这个律师,不喜欢他的“优越感”,也不喜欢他语气里那种“大局已定”的自信,好像她求之不得要接受这工作似的。而且,听赵自耕的叙述,这女孩一定顽劣而难驯。自幼失母,又在祖母和父亲的娇宠下长大,每门功课都不好,可想而知,她是怎样麻烦的女孩子。看样子,接受这工作不见得会讨好,说不定是自找苦吃。如果她聪明,恐怕还是不接受为妙。“对了,我忘了说一个要点,”赵自耕退到茶几边,燃起了一支烟,喷出烟雾,他慢吞吞的说:“我提供五千元一个月的薪水,我知道你母亲卧病在床,父亲是公务员,因为你母亲生病的关系,已经退休,你很需要钱用,所以,我出的薪水也比一般家教要高很多。”

  她愕然的瞪着他,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原来──你调查过我!”她抽了口冷气,心里的反感更重了。“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的事吗?”她憋着气问。

  “是的,你有个未婚夫名叫林维之,出国已经四年,你仍然在等他……”像被一根利针所刺,佩吟大大一震。他连维之都知道!他把她调查得一清二楚,她不像是来接受“家教”工作,倒像是来参加特务训练一样。她心里反感已如潮水澎湃,再也控制不住了。“够了,赵律师!”她冷冷的打断他。“你白白调查了我,我不准备接受这工作,我要告辞了。恐怕,你只好再去调查另一个人了!”她往门口走去。“看样子,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着:“我并没有安心调查你,所有的事都是潘校长告诉我的,她太喜欢你,欣赏你,所以生怕我不用你,才把你的情况告诉我。这也──犯了你的忌讳吗?”

  她的手握住了门柄,她没有回头。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的隐私,你无权去刺探。”她咽着气说,林维之三个字撕痛了她每一根神经,触动了她内心底层的隐痛。“你真不接受这工作?”

  “不接受。”她转动门柄,然后,她听到开门的声音。奇怪,她没有开门,是她身后有某扇门打开了。同时,她听到赵自耕的声音,扬着声调在喊:

  “纤纤!你进来吧!你老爸把你未来的老师给得罪啦,看你自己能不能留住她!”她蓦然回首,完全是出于好奇,她要看看这个被娇纵坏了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于是,她完全呆住了。

  在客厅的一角,有扇门开了,那扇门后面显然是间书房。现在,从那书房里,有个少女盈盈然的走了出来。她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中分着,垂在肩上,几丝发丝拂在额前。她的面庞白皙,眼珠深黑得像暗夜的天空,闪亮如同灯下的钻石,她纤细苗条,如弱柳迎风。那眉目清秀得像一张古画里的仕女图。她脚步从容,行走间,轻盈得像脚不沾尘。她穿了件宽宽的、浅蓝色的真丝衬衫,系着条湖水色的长裙,整个人像一朵海里的浪花,像凌晨时天空的第一抹微蓝,那样纤尘不染,又那样美丽如画,那样亮丽,又那样清新,那样柔柔的、梦梦的、雾雾的……又那样纯纯的、静静的、雅雅的……。天哪,世界上竟有如此动人的女孩!

  佩吟被迷住了。

  她从不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女孩迷住。可是,现在,她真的被一个女孩所迷住了。纤纤,她的名字取得真好,再也没有另外两个字可以做她的名字了。

  纤纤径直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她那清柔如水的眼睛里盛满了坦白、真挚、与说不出来的温柔,静静的瞅着她。她的嘴唇好薄好薄,好小好小,她张开嘴来,声音悦耳如出谷黄莺,却不杂丝毫做作,她轻声说:

  “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念书,只要你肯教我!”

  她迎视着纤纤的眼光,那眼睛里逐渐涌起一种“我见犹怜”的乞求韵味。佩吟被“收服”了,她全面投降了。抬起头来,她费力的把眼光从纤纤脸上转向赵自耕。后者正专注的在研究着她的表情,立刻,她知道赵自耕已经在她脸上获得了答案,因为,他微笑了,一种胜利的微笑。他问:

  “二四六晚上,行吗?”

  她点头。“七点到十点,会不会太长?”

  她摇头。“那么,下星期开始,我会派车接送你,所以,你不必为交通工具操心。”她再点点头。垂下眼光,她和纤纤的眼光又接触了,纤纤微笑起来,那笑容就像水面的涟漪,那样轻缓而诗意的漾开,漾开,漾开……使她不知不觉的,被传染似的,也微笑起来。金盏花4/373

  虞家是个人丁旺盛的家庭。

  说起来,再没有人像虞无咎这样幸福而成功的了。他是个商业界有名的人物,拥有一家庞大的电子公司,一个贤慧而善理家的妻子,还有四个优秀的儿女。这儿女顺序是老大虞颂萍,老二虞颂蘅,老三虞颂超(唯一的男孩子),和老四虞颂蕊。如今,除了最小的女儿颂蕊还在读大学之外,其他三个都已大学毕业。老大颂萍嫁给了政界一位要人的儿子黎鹏远,老二颂蘅马上要和一位在电视公司做事的年轻人何子坚结婚。老三颂超呢?颂超是家里的宝贝,唯一的男孩,虞太太的心肝……按理说,生长在这样一个既富有,而又都是女孩的家庭的男孩子,应该是被宠坏了的,被娇纵的,无法无天的。但是,虞颂超却是例外。

  虞颂超毕业于成大建筑系,受完军训后,他并没有利用父亲的人事关系,就自己考进了一家建筑公司。他秉承了父亲对事业的狂热,他工作得非常努力,存心要给建筑公司一个良好的印象,来奠定自己事业的基础。虽然,他好年轻,简直是半个孩子,他并不能真正独立,却在努力“学习”独立。

  这是一个热闹的晚上,全家都在为颂蘅的婚事商讨细节,只有虞颂超,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他正在灯下专心的绘制一张建筑图,他已经一连画坏了四五张,这张不能再出毛病了。但是,这图里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本来嘛,这是老板给他出的难题,一共只有四十坪地,要建四层楼,还要“别致”、“新颖”、“现代化”、“有创意”……。他已经绞空脑汁,画出来的图仍然像市政府建的市民公寓。他拿着比例尺,退后了一步,望着自己摊在桌上的建筑图,“要尽量利用每一个可以利用的空间”,这是老板叮咛过的。要命!说不定老板有意刁难他,好请他走路。他用手搔搔头,头发还没长长,他不自禁的就忘了设计图,跑到镜子前面去看自己的短头发。真驴!真丑!真土!全世界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那个半长不短的怪头发,就会知道他刚刚才受完军训的了,他想装得成熟一点,都装不出来。所以老板经理和总工程师……都把他看成孩子。他那位同办公厅的张工程师更妙,干脆就用四川话喊他“娃儿”,弄得全办公厅都叫他“娃儿”,“娃儿”竟变成他的外号了。这简直是侮辱,他昂藏七尺之躯,堂堂男子汉,竟被称为“娃儿”,只因为这头土里土气的短头发!他正对镜“顾影自怜”,房门忽然被冲开了,虞颂蕊像一阵风般的卷了进来,一叠连声的喊着:

  “老三!老三!全家人都忙着,你一个人躲在屋里干什么?老二要你去试男傧相的礼服,刚刚送来,快快快!哎哟……”颂蕊大惊小怪的嚷开了。“以为你在工作,结果你在照镜子!让我告诉你吧,随你怎么照,你也成不了美男子!”“老四,你给我住嘴!”颂超喊着,冲回到书桌前面。“你去告诉老二,我不当她的男傧相了,叫她另外请别人当吧!”

  “你开什么玩笑?”颂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滚圆。“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你又那一根筋不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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