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天气很热,气压很低,他们预料会有一场豪雨,可是一直到晚上,雨都没有下下来。幸好谷风家的客厅里有冷气,这比瓜子牛肉干更受欢迎。我和怀冰坐在一块儿,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室内一片笑语喧哗,这使我有些感触,从小我就怕寂寞,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又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想逃避的感觉。这应该和我的家庭环境有关,妈妈在我六岁那年和爸爸离婚,爸爸带走了哥哥,妈妈带着我。一直到现在,我们就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妈妈始终没有再婚,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为了我,她常说:“没有人会和我一样爱你,蓝采。”
妈妈为我而不再结婚,而我大了,开始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欢乐,我没有很多的时间去陪伴妈妈。因此,每当我在人群中欢笑的时候,我会想起妈妈,想起家中那简单而燠热的小斗室,想起那一屋子的寂寞。怀冰常说我看起来很深沉,很稳重,但又是最心软的人,因为我很容易流泪,任何一点小事,都会让我掉眼泪的。她总说:“蓝采,你外表很坚强,其实你是我们里面最女性的一个,比水孩儿还女性。”
水孩儿原名叫陈琳,但是没人叫她名字,大家都叫她绰号,这绰号也是何飞飞叫出来的。在我们这一群中,水孩儿是长得最美的一个,她的皮肤最好,又细又嫩,像掐得出水来,再加上,她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有一份“水汪汪”的笑,和“水汪汪”的说话。这一连三个“水汪汪”都是“何飞飞式”的形容词,那还是远在高中的时候,一次旅行中,何飞飞说过的:“奇怪,陈琳的眼睛是水汪汪的,笑也是水汪汪的,说话也是水汪汪的,简直就像个水孩儿!”
从此,“水孩儿”这个绰号就叫出来了。她也是我们这个小团体中的宠儿,但她的“得宠”和何飞飞完全不同,何飞飞是被大家当作一件很好玩很稀奇的玩意儿一样喜爱着的,水孩儿呢,男孩子对她都怀着一种敬慕的情愫,女孩子则把她当作个小玻璃人般保护着,怕把她碰坏了,怕把她碰碎了。
她们两人的情形,现在在客厅中就可以看出来,大家几乎分成了两组,一组以水孩儿为中心,一组以何飞飞为中心。
水孩儿的那组安安静静的围着唱机听音乐,何飞飞这组却高谈阔论,指手划脚的讨论著什么,中间夹着何飞飞尖声大叫:“我说我行!我就是行!”
“什么事情她行?”我问怀冰。
“三剑客说用单脚站着,一面打圈圈,一面蹲下来很难做到,她硬说她行!”怀冰笑着说。“瞧吧,她一天不耍宝,一天就不舒服,我打赌她又要有精采表演了。”
“你要是做得到呀,”三剑客之一的小俞喊着:“我就在地上滚,从客厅里一直滚到大街上去!”他是动不动就要和人打赌,一打赌就是要“滚”的。
“你说话算不算话?”何飞飞用手叉着腰问。
“不算话的在地下滚!”他还是“滚”。
“好吧!大家作证啊!他要是不滚的话我把他捺在地下让他滚!”何飞飞嚷着:“让开一点,看我来!我才不信这有什么难的!”
大家笑着让开了,何飞飞跑到客厅中间的地毯上站着,伸直了一条腿,金鸡独立,慢慢的转着圈子,慢慢的往下蹲,小俞在一边直着喉咙喊:“要蹲慢一点,蹲快了不算数!”
还没有蹲到一半,何飞飞的脸已经涨红了,眼珠也突出来了,额上的汗直往眉毛上淌。她还要逞能继续蹲下去,纫兰在我身边叫着说:“叫她别做了吧,这是何苦呢!”
“我能做!我能做!”何飞飞喘着气喊:“你看我这就完成了!”
她真的“接近”完成了,但是,在那一刹那,我们就听见何飞飞“哎唷”的一声尖叫,接着“噗通”一声,她整个人都滚倒在地毯上了。大家哄然大笑了起来,小俞长长的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笑着喊:“精采!精采!真精采!”
我赶过去扶何飞飞,可是她起不来了,躺在地上,她用手按着腿叫:“哎唷,我的腿抽筋了!哎唷!”
她的腿有抽筋的老毛病。纫兰、水孩儿、彤云、紫云都跑了过来,大家围着她,又帮她按摩,又帮她拉扯,她则耸着鼻子,皱着眉头,一脸滑稽兮兮的苦相,嘴里不停的哼哼。
纫兰又笑又怜的说:“叫你不要试嘛,你偏要试,你瞧这是何苦!”
“哎唷,难过死了!哎唷,哎唷!”何飞飞最不能忍疼,龇牙咧嘴的叫个不停,怀冰捧了一瓶酒精来,谷风又忙着去找药棉,想用酒精擦拭。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又都忍不住要笑,就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门开了,祖望带着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
“嗨!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新朋友,他是……”祖望一进门就嚷着,接着,他的话就咽住了,诧异的瞪着眼睛说:“怎么,出了命案了吗?”
“何飞飞淘气,”谷风说:“脚又抽筋了!”
“用酒精试了没有?”祖望问。
“这不就在试吗?”小魏说。
“用力拉一拉说不定就好了!”小俞说。
“我来抱住她的身子,小俞来拉她的腿。”小何说,存心想讨便宜。
“你敢!”何飞飞大叫,恶狠狠的瞪着小何。“你们三剑客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说着,她咧咧嘴,大概赌输了就够不服气了,腿抽筋又相当难受,再加上被大家嘲笑,她竟然要哭了。水孩儿慌忙揽住她,一叠连声的说:“别哭呀,可别哭呀,哭了就不好意思了!”
“瞧!”彤云对三剑客跺了跺脚:“就是你们闹的!”
“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紫云接了口,紫云和彤云这对姐妹感情出名的好,无论干什么都站在一条阵线上。“人家已经抽筋了你们还要开玩笑!”
“好,好,”小何说:“算我说错了,怎么样?”他看出事态闹严重了,有些紧张:“其实都是小俞不好!”
何飞飞的嘴咧得更厉害了,想哭又不好意思哭,勉勉强强的忍着,大家一面安慰她,一面骂小俞,小俞被骂急了,嚷着说:“好了,何飞飞,就算我输了,我在地上滚怎么样?”
“要一直滚到大街上。”何飞飞噘着嘴说,小俞这句话对她的安抚作用显然很大。
“这……个……”小俞面有难色,紫云狠狠的踩了他一脚,他痛得大叫了一声,连忙说:“好,好,好,就滚到大街上。”
“好啊!大家作证,你可不许赖!”何飞飞欢呼着,从地上一跃而起,笑嘻嘻的说。她的什么抽筋啦,眼泪啦,都不知去向了。小俞瞪着眼睛喊:“什么?你的抽筋是假的呀!”
我们大家面面相觑,想不到都被何飞飞唬住了,接着,我们就爆发般的大笑了起来,指着何飞飞又笑又骂。而何飞飞呢,她正一脸正经,毫不客气的揪着小俞的衣服,一叠连声的说:“滚!滚!滚!你滚!马上滚!”
“这不行!”小俞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简直赖皮!”
“你才赖皮呢!”何飞飞喊:“大家都听到你说要滚的,不管!你今天非滚不可!”
“小俞,你就滚吧!”纫兰说:“看样子,你不滚是无法交帐了。”
于是,小俞在大家的起哄之下,真的滚了,他用手抱着头,从客厅中一路滚到客厅门口,大家笑得弯腰驼背,气喘不已,何飞飞倒在沙发上喊:“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
小俞从地上跳起来,对何飞飞弯弯腰说:“小姐,希望有一天你真的抽筋抽死掉才好呢!”
“谢谢你的祝福。”何飞飞也弯弯腰说。
大家又笑了起来。我看看何飞飞,不知道怎么,对于她和小俞的玩笑感到有点不舒服。回过头去,我的眼光无意的接触到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他站在那儿,高高的个子,略嫌瘦削的脸庞,有对很深沉的眼睛。他正在微笑,望着这乱成一团的人群微笑,他的笑容里有种感动的、热情的、和欣羡的味道。于是,我说:“祖望,我们忽略了你带来的客人了。”
大家都止住了笑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望着那个陌生人,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那个陌生人彷佛成为了一个要人一般,变成大家注意的目标。但是,他站在那儿,有种从容不迫的安详,有份控制全局的力量,他还带着他那个微笑,对大家轻轻的点了点头,说:“我的名字叫柯梦南,是南柯一梦其中的三个字。”
“南柯一梦?”何飞飞歪了歪头,望着他说:“你一定有个很诗意的,很有学问的爸爸。”
“正相反,”他笑着,笑得很含蓄。“我的父亲是个医生。”
“他一定把人生‘透视’过了,也‘解剖’过了,才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我冲口而出的说。
“是吗?”他凝视了我一下,有股深思的神情:“不过,我并不认为如此,他是个好医生,透视和解剖的都是人体,不是人生。”他又微笑了,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丝悲哀的味道。
“天啦,蓝采,”何飞飞打断了我:“你们总不至于要讨论人生吧,那可太杀风景了。我们来玩吧,”她站起来,伸手给柯梦南:“欢迎你加入,柯一梦。”
“不,是柯梦南。”柯梦南更正着。
“柯梦南?”何飞飞耸了耸肩:“好,就算是柯梦南吧,我们也一样欢迎,”她回头望着大家说:“不是吗?”
当然啦。我们是唯恐没有人参加呢!就这样,柯梦南加入了我们。
柯梦南是祖望的同学,同校而不同系,祖望学的是文学,柯梦南学的是音乐,两个人所学不同,性格也不同,真不知道怎么会成为好朋友的。柯梦南刚到我们这个圈圈里来的时候,和我们并不见得很合得来。他不太爱讲话,总是微笑的坐在一边,静静的望着别人笑和闹,彷佛他只是一个观众,一个与大家无关的人物。何飞飞曾经扮着鬼脸对我说:“柯梦南这人可以去演侦探片,你看他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好像他超人一等似的。”
柯梦南确实有点与众不同,他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衣着随便,拖拖拉拉,他总是穿得整整洁洁的。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里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总之,他和我们之间有段距离,我们都知道他家的经济情况非常好,他又是独子,所以,他的生活态度就过分“上流”了。人的习惯是很难打破的,他无法很快的被我们同化,我们也无法很快的喜欢他,直到有一天,一切都改观了。
第二章
那是个月夜,夏天的晚上,城市里燠热得像个大蒸笼。于是,我们一齐跑到碧潭去划船。柯梦南也去了。水面上凉爽极了,月亮又好,有如诗如画的情调。我们包了一条大船,四条小船,一共大约有十五、六个人,在水面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我们让大船在前面走,四条小船用绳子连在一块儿,只有两边两条船的人负责划,缓缓的跟在后面。月明星稀,桨声打击着水面,声音规律的响着。我们没有喝酒,但是都有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闪着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说不出来的静谧和安详的气氛,我们不知不觉的安静了,不笑了,也不闹了。
就在这时,柯梦南忽然轻轻的吹起口哨来,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长、绵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个陌生的调子,我们都没听过,但是非常悦耳。那晚的月光、山影、树影、船声、桨声,都已经具有魔幻的色彩,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么悠雅抑扬,那么宁静潇洒,那么无拘无束。他吹了很久,最后一声长而高亢的音调之后,他停止了。一切都静静的,包括山、树、月光、和我们。没有人说什么,我们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走进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头摇桨的老头子扶着桨睡着了。
不知道静了多久,祖望打破了岑寂,他安安静静的说:“柯梦南,唱支歌吧!”
柯梦南没有答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于是,祖望又说:“唱一支吧!为了我们。”
他轻轻的哼了起来,哼了几声,他又停了。船篷上悬着一盏灯,是个玻璃罩子,里面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那盏小灯。灯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炯炯的发着光,脸上带着种生动的、易感的神情,灯影在他的脸上摇晃,造成一份朦胧的感觉。我们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着他,并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识的。他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动人,充满了感情,充满了灵性,充满了某种不寻常的温柔。
接着,他就引吭高歌了起来,在这以前,我们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那支歌我们都没有听过,动人极了,有撼人心魂的力量,一开始就把我们都震慑住了。歌词是这样的:“有人告诉我,这世界属于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却失落了我。有人告诉我,欢乐属于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所有的笑痕里都没有我。有人告诉我,阳光普照着我,我寻找了又寻找,阳光下也没有我。我在何处?何处有我?谁能告诉我?我在何处?如何寻觅?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他的歌声里带着那么强烈的感情和冲激的力量,我们都听呆了。最后那一连三声“谁能告诉我?”一声比一声的力量强,一声比一声的声调高亢,那样豪迈,又那样苍凉的在水面荡开来,又在山谷间回荡。我们屏住气息,谁也说不出话来,彷佛他的歌是什么魔法,把我们都禁住了,好半天,无事忙才迸出一声大叫:“好歌!”
于是,我们都鼓起掌来,叫着,喊着,有一种大发现般的兴奋,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整个人群都陷在骚动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后,把柯梦南包围在人群中间。这一场骚动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大家才逐渐安静了。柯梦南摆脱了我们的围绕,一个人走到船头去坐了下来,船已经飘出了山的阴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个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动后的平静,几乎是一种肃穆的表情。那时,他在我们的眼光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了。